初冬的周末,深圳音樂廳在暮色中如同璀璨的鉆石,夜色越濃便愈加閃亮。乘滾梯的人流絡繹不絕地涌向二樓,在入場口排起長隊,靜候深交的這場音樂季演出。金樹大廳的絢麗穹頂與晶瑩燈光交織如網,溫柔包裹著每一個從喧囂街衢匆匆趕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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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名為《東方秘境與巴托克狂歡》的音樂會,由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主任陳琳執棒。她登臺時步履輕盈,指揮時手臂劃出的弧線帶著靈動飄逸之美,仿佛本身就是音樂流動的一部分。當她的手臂抬起,整個空間充滿期待的安靜——這是一場跨越文化與時空的聽覺儀式,一次東西方美學在當代中國的深刻對話。
上半場的三部中國作品,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回歸自然,卻各自開辟了不同的秘境入口。
劉澤凱的《春醒·序曲》是一曲關于春天的交響贊美詩。這位在深圳出生的留美在讀博士,以細膩的筆觸描繪嶺南的春天氣息,將泥土的芬芳、白晝漸長的承諾、生命破土而出的歡騰,轉化為層次豐富的交響音畫。音樂深深植根于民間傳統,巧妙運用了廣東音樂的元素與民間的生活樂趣,令人聯想到集體歌舞的旋律與節奏,喚起了人與自然之間永恒的聯系。感人之處不在于宏大的贊頌,而在于對春之氣息的纖細描繪,那份細致入微的感受空間,讓新生與希望的普世主題在每一個聽眾心中生根發芽。有意味的是,年輕作曲家說“我其實很注重中國民樂的用法和特點,并且也有很多關于中國的民樂知識是在美國學到的。”
姚晨為樂隊而作的《造園》,則將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轉化為聲音的建構。園林作為中國文人的精神家園,體現著中國人面對世間百態的一貫心性。作曲家不是簡單地描摹園林景致,而是突出了“造”的情趣與動勢——用音符壘石引水,用旋律開窗借景。那些迂回曲折的樂句,如同園林中的曲徑通幽;那些突然綻放的音色,恰似月洞門后的意外景致。所謂造園,就是尋覓我們的歸家之路,通往精神家園的路徑。
郭鳴教授的《竹海聆風》為馬林巴與交響樂隊而作,將這場“東方之旅的秘境”推向視覺與聽覺交融的高潮。作為浙江交響樂團委約創作的交響組曲《多彩浙江》的第七樂章,該作品以湖州市安吉縣大竹海為描繪對象,已入選2024年度國家藝術基金大型舞臺劇和作品創作資助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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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奏家林喆的出場,本身就成為一道亮眼風景——這位浙江音樂學院的打擊樂教師,風彩翩翩,與擺在樂隊前方的兩架打擊樂器相映成趣。馬林巴與顫音琴如同兩艘精致的小船,在樂隊的音色海洋中起伏搖曳。顫音琴清冷的金屬聲響,恰似竹葉上的露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獨奏家手中的槌棒如書法家搦管,在音條上起承轉合,點畫之間盡是文人雅士的風骨。樂隊織體綿密如竹海綿延,聽眾仿佛能隨片片起舞的竹林感受蹁躚詩意,在吳亭邊的“越臺”里執“湖筆”揮灑詩賦,聆聽竹海的竊竊風吟。這種馬林巴與顫音琴的獨奏形式帶來的新鮮感,自始至終保持著新鮮感的傳遞效果,這不僅是樂器間的對話,更是傳統與現代、個體與集體的微妙平衡。
從三部作品中,感受到的東方秘境——在音符中回歸精神家園。
如果整場音樂會僅止于東方式的含蓄,那么“狂歡”便無從談起。下半場巴托克《樂隊協奏曲》的奏響,才真正揭示了策劃者的深意。
當巴托克粗礪、原始、充滿野性的音符沖破音樂廳的寧靜,觀眾仿佛被瞬間帶入另一個世界。那不是東方的詩意山水,而是匈牙利民間舞蹈的熾熱節奏,是巴爾干山脈的嶙峋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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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隊協奏曲》是巴托克拖著病體的嘔心瀝血之作,完整表現了一個起死回生的情緒過程,也是作曲家在生命尾聲時對于生與死的一次真正感悟。在首演時巴托克是這樣詮釋的:“這首類似于交響樂的管弦樂作品之所以稱作管弦樂協奏曲”除了第二樂章之外,“總的情緒描繪是從第一樂章的嚴峻和第三樂章悲哀的死亡之歌,逐步轉變到末樂章對生命的肯定。”就是說,這是一個“向死而生”或曰“起死而生”的過程。
在第二樂章“成雙成對的游戲”中,各種樂器以令人眼花繚亂的方式配對、分離、再組合,展現數學般精確的理性設計;而第四樂章的“中斷的間奏曲”,又突然插入民間旋律的戲謔變奏,揶揄著二戰時期流離失所的作曲家對故土的復雜情感。
巴托克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將民間音樂的原始活力注入了現代音樂的血管,讓古老的旋律在復雜的對位與和聲中重獲新生。這種創造性的轉化,與上半場三位中國作曲家的探索形成了奇妙的呼應。
表面上,上半場的中國作品與下半場的巴托克形成了鮮明對比:一邊是水墨的氤氳,一邊是油彩的濃郁;一邊是道法自然的謙卑,一邊是喧囂與張揚;一邊是集體無意識的溫柔表達,一邊是個體命運的激烈抗爭。但若悉心聆聽,便會發現東西方的對話如何在差異中尋找共鳴。
姚晨的《造園》與巴托克的《樂隊協奏曲》,都在探索形式與自由的辯證關系。中國園林在嚴格的規制中追求意境的自由,巴托克在民間音樂的即興特質中植入嚴謹的結構邏輯——東西方的作曲家們,以不同的路徑抵達了同一個真理:真正的藝術,永遠在限制與解放的張力中綻放。
郭鳴《竹海聆風》中獨奏與樂隊的關系,與巴托克協奏曲中獨奏樂器群與全樂隊的競奏,同樣反思著個體與集體的永恒命題。在東方的竹海中,個體如一根青竹,在集體中保持著自己的節拍;在巴托克的匈牙利,民間藝人的獨奏永遠在與整個民族的命運對話。而劉澤凱《春醒·序曲》中對民間傳統的回歸,與巴托克畢生收集整理民歌的執著,更體現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作曲家對“根”的共同追尋——他們都明白,最前衛的藝術語言,必須扎根在最深厚的文化土壤中。
深圳,這座本身就是東西方文化交匯的城市,成為這場對話的最佳場所。音樂廳外是徹夜不眠的都市霓虹,音樂廳內是跨越百年的文明回響。當劉澤凱、姚晨、郭鳴的作品與巴托克的經典并列,我們看到的不是簡單的“中西合璧”,而是不同文化在保持各自特質的前提下,通過音樂這一世界語言實現的相互理解與升華。
這場音樂會最珍貴的啟示或許在于:在全球化時代,文化的生命力不再依賴于純粹的傳承,而在于創造性的轉化與對話。中國作曲家們沒有簡單地復制西方現代技法,也沒有固守傳統的符號;他們從自身的文化根脈出發,以世界性的音樂語言,講述屬于這個時代的中國故事。而巴托克——這位始終在民間與現代、民族與世界之間尋找平衡的大師——他的作品在今天聽來,依然是對所有文化探索者的啟迪與鼓舞。(樂 境)
2025年11月30日星期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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