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成長指南：去解決基本問題而不是瑣碎問題

讀研之路，常被喻為一場學術修行，它像一段充滿挑戰的西天取經路，需要不斷闖關和成長。如何在這段充滿挑戰的“研途”中，不僅收獲學識與學位，更能成就一個優秀幸福的自己？文雙春教授的《研究生成長指南》努力回答著學生如何成才的問題。無論是即將邁入研究生階段的本科生、在讀碩士、博士，還是初入教職的“青椒”，乃至關心學生成長的導師，都能從這本書中找到答案、獲得共鳴。

本書體系完整，覆蓋了“研途”的每一個關鍵環節：從啟程時的目標確立，到核心能力的培養，再到關鍵選擇與精神淬煉，直至學術價值觀的塑造。全書以生動幽默的筆觸依次講述了：為什么要讀研、讀研主要讀什么、如何找導師、做研究最大的挑戰是什么、最好的方法是什么、需要怎樣的基礎和條件、怎么選題、怎么寫論文、怎么平衡交流與沉默，以及怎么看待評價和名利等現實問題。

下文為本書作者所寫的前言，標題為編輯所加。

撰文 | 文雙春（湖南大學物理與微電子科學學院院長）

老文自2010年3月開始在科學網寫博客，寫了大約三四年后，不時有人——從年輕學者到大牛科學家——鼓勵老文“可以出書了”。

老文是理工男，成天讀的、寫的、想的、求的，都是papers（論文），而不是books（書）。潛移默化中，篤信文章已是“勞動成果”的終極形態，無須再“湊”一本書。

最近一兩年，又有同事和朋友不時夸贊老文寫的東西對學生有啟發、有幫助，值得將它們出版，讓更多學生讀到。幾位同事甚至主動當起了“編輯”，選輯了老文關于讀研做研究的文章，并聯系了出版事宜。

老文是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的“忠實粉絲”，不時會想起他老人家的話：“人得對自己嚴格要求。應當盡可能地把不重要的東西全都刪去，不然就不要指望別人來閱讀自己的作品。”[1]

如果“盡可能地把不重要的東西全都刪去”，那么老文就沒有可出書的東西了。

老文為何最終還是選擇出書呢？

首先，老文可以，也應該做到萬世師表孔子教導我們的“人不知而不慍”。愛因斯坦的話也意味著，你可以出書，只是“不要指望別人來閱讀自己的作品”。

老文寫那些文章，意圖與講課無異，都是在履行“傳道受業解惑”的職責。老文講了一輩子課，大多數課堂上聽講的學生寥寥無幾，但老文不能也不敢因此不上課。作為教師，老文首先要做的是走進課堂并開講，其次才是指望別人來聽來看。

有了這樣的認識，又鬼使神差般想起了佛學里的“法布施”[2]（這十有八九緣于老文開設的通識課“科學看西游”），老文感覺更應該出書。

事實上，老文寫那些文章，基本上是在以自己的感悟和方式解說科學家、教育家以及身邊典型人物的思想、方法、態度和精神，甚至只是在當“二傳手”，把一些出版物的“精髓”傳遞給讀者。這樣的行為，有如“法布施”。因此，將那些文章編輯成書，比將老文一輩子拼死拼活攢下的區區財寶布施出去（老文很摳門，肯定不會這么做）的“福報”大無數倍。

于是，老文把書稿交給了北京大學出版社。

編輯給書取名“研究生成長指南——做研究，做更好的自己”。乍一看，老文有兩點“反感”：“指南”怎敢當？“成長指南”更有“人生導師”之嫌，從來是老文敬而遠之的。

與編輯溝通，再破“我執”后，老文想明白了。這個名字切中了書的主旨：做研究，做更好的自己，正是研究生最好的成長指南！

研究生是做研究的學生，意味著“做研究”于研究生來說是在其位、謀其學，是堅守學業本位。教育的本質不是競爭（盡管現代大學都在參與激烈競爭），而是促進個人成長和自我實現，這意味著“做更好的自己”是回歸教育的本質。堅守學業本位，回歸教育本質，當然是一個人在任何求學階段最好的成長之道。

量子力學創始人之一狄拉克（Paul Dirac）告誡研究生：“你應該去解決基本問題，而不是那些瑣碎的問題。”[3]

狄拉克之所以這么說，老文揣測，是因為科研就像唐僧師徒西天取經，是一個不斷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而實踐證明，一個人的成長，與其解決問題的層次密切相關。

如何讓研究生去解決基本問題而不是瑣碎問題，應該是研究生成長中最基本的問題——形象地說，是“總開關”問題。這也是老文當導師以來一直在努力探索的問題。解決問題的最好途徑，是先找到問題的問題的問題（即問題的根源），直到問題能被準確解答。這個“總開關”問題的問題也許有很多層、很多個，但老文認為其中有三個尤為關鍵。

一、如何處理“眼前”與“遠方”的關系？

《西游記》中，菩提祖師的弟子無數，但只有孫悟空成長為“齊天大圣”，而其他人都籍籍無名。這是為什么？根本原因在于志向有別：唯獨孫悟空非長生不老的東西堅決不學，而其他人腦海里每天想的都是“不管那里都尋了飯吃”的東西。用孫悟空的話說：“舉世無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4]

愛因斯坦說：“如果我不是由于像功名利祿之類的外在原因，也不是，或者至少也不完全是由于愛好鍛煉智力的游戲作樂而從事一門科學，那么，作為這門科學的新手，我必定會急切地關心這樣的問題：我現在所獻身的這門科學將要達到而且能夠達到什么樣的目的？它的一般結果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真的’？哪些是本質的東西？哪些則只是發展中的偶然的東西？”[5]

人們如果只追逐眼前的茍且和功名利祿之類的事物，就不大可能去關心基本問題。

研究發現，遠大志向驅動學生在以后的人生中取得更高成就，其決定性作用幾乎與認知能力一樣大，而父母和老師如果有遠大志向，又會推動學生的成就更上一層樓。

二、如何將非認知因素轉化為認知成就？

居里夫人（Marie Curie）這樣描述科研生活：“偉大的科學家們在實驗室里的生活并不像許多人所想象的那樣——是一首田園詩，而是同艱苦環境、內心的欲念所進行的一種艱難的斗爭。偉大的發現是科學家日積月累得來的勞動成果，并不是科學家頭腦里呼之即出的，也不是像智慧女神密涅瓦那樣突然從主神朱庇特的腦子里冒出來的。在取得成果之前，是有無數個日日夜夜都處于左右搖擺、猶豫不決中的，總是認為不會成功，似乎大自然在同自己作對，令人不免感到沮喪、失望，但卻又必須鼓起勇氣繼續下去。”[6]

支撐起了科學并使科學不斷向前發展的，除了科學家的聰明才智，更是他們的非認知因素，如動機、興趣、情感、意志和品格。

研究發現，在智力相差無幾的同類研究生中，誰能利用非認知因素使個人的認知能力達到極限，誰就有機會脫穎而出。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愛因斯坦感嘆：“真正的困難，困擾了古往今來所有圣人的困難，是這個：怎樣才能讓我們的教育之力及于人的情感生活，從而使它的影響經得住個人天性里的心理壓力？”[7]

三、如何從“做題家”升華為“命題人”？

多年的應試教育把許多學生培養成了“做題家”。研究生如果把“做題家”的思維帶入讀研和做研究，往往一入學就會向導師要題目，要不到題目就迷茫、焦灼、無所事事，要到了題目就沒日沒夜開干，干出文章后再向導師要題目。如此這般，循環反復。

曾經有位博士生求職時因論文數量不多而屢屢遭拒，她跟老文傾訴委屈，說了句雖很傷人但也很霸氣的“真言”：誰不知道論文多的博士生都在把自己當牛用？

“破五唯”[8]提出后，時興看代表作。老文時常聽一些博士畢業后在高校工作的青年教師反省：博士畢業后寫不出更多更好的論文、不會寫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申請書，都是因為讀研期間“太拼了”——只管干活，不想問題。

楊振寧的導師費米（Enrico Fermi）說：“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學生要會解答習題，但是作為一個研究工作者則要會提出問題。”[9]

愛因斯坦說：“我如果有一個小時來解決問題，就會花55分鐘思考問題，花5分鐘思考解決方案。”[10]

做研究，最值得投入時間和精力的，是提出恰當的問題，也就是成為“命題人”。然而，許多研究生努力的方向卻恰恰相反。

必須指出，盡管老文一直關注上述三個問題，但老文從來沒有提供過答案。

一方面，老文給不出答案，即使偶有答案，也是一孔之見，不具普適性。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中的一句臺詞說得好：“父輩的經驗畢竟是過往，未必全對，你的路還需你自己去闖。”

另一方面，老文認為不必給出答案。科研有如打仗，其屬性從根本上決定了，導師指導研究生最明智的做法，是采用“指揮官意圖”——指揮官應明確告知士兵做什么和為什么做，而無須告訴他們怎么做。軍事家巴頓（George Patton）說：“永遠不要告訴人們如何做事。告訴他們該做什么，他們的聰明才智會讓你大吃一驚。”[11]

特別是，老文信奉，最值得讀的書是提出問題的書，尤其是如果這些問題值得讀者去思考并尋找答案；最不值得讀的書是提供答案的書，哪怕答案無比正確。人工智能時代更是如此。

本書大致圍繞上述三個問題，選輯了100篇文章（其中約60篇曾在《中國科學報》《中國教育報》等報刊上發表），分10個主題，依次講述：為什么要讀研、讀研主要讀什么、如何找導師、做研究最大的挑戰是什么、最好的方法是什么、需要怎樣的基礎和條件、怎么選題、怎么寫論文、怎么平衡交流與沉默，以及怎么看待評價和名利。

這些主題可以說是關于研究生成長的永恒的話題，也因此被無數人談論過——老文順便推薦三本難以超越的經典（也是本書引用較多的經典）：諾貝爾獎（以下簡稱“諾獎”）得主梅多沃（P. B. Medawar）著《對年輕科學家的忠告》、諾獎得主拉蒙-卡哈爾（Santiago Ramón y Cajal）著《學習的方法: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的人生忠告》及博物學家威爾遜（Edward O. Wilson）著《給年輕科學家的信》，并強烈推薦一個閱讀本書的方法：“閱讀腳注，忽略正文。”[12]

照說，老文的這本書實在沒有面世的必要。既然出版，總得談談這本書與市面上同類書籍相比，有什么不同之處。

老文說三點，它們也可以說是不足之處。

其一，如上所述，本書更加關注或系統性關注研究生成長的基本問題。具體說，更關注“戰略”而非“戰術”層面的問題，更關注方向而非方法層面的問題，更關注成長而非成功問題。

其二，老文寫文章，就像老文給學生答疑解惑，基本上遵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原則——你提不出問題，我寫不出文章。本書的文章針對的疑惑或問題主要來自三個群體：一是老文的學生——老文做了二十余年導師，指導了上百名研究生，做了十余年學院院長，主持了六十多期直面學生問題的“院長午餐會”；二是作為博友和網友的研究生和青年學者；三是媒體——它們就教育和科技熱點問題邀請老文撰寫評論。這就決定了本書內容或許有很強的現實性和“代入感”。

其三，老文寫的東西，有如路遙小說《平凡的世界》里雙水村“閑話中心”，或高雅點兒說，像學者們學術會議茶歇時段的閑聊；嚴格來說，不值得也不應該“登堂入室”。此外，由于是先有所謂的文章再有這本書，所以無論是書的主旨還是書的架構，都是老文事后“編”出來的，這就難免導致本書“形散神也散”。

與出版社簽訂出版合同，恰好是在2025年寒假前夕，這讓老文有一大段時間集中精力修改書稿。老文在整個寒假期間專心致志，甚至無暇也無心過春節，對選取的每一篇文章都作了修改，其中許多是“面目全非”的大幅修改，力圖使每篇文章都“脫俗”，都符合書的主旨，同時費盡心思謀篇布局，力圖使書的結構牢固、體系完備。

盡管老文已使出渾身解數，但限于水平仍難掩“俗”和“散”的本色。老文只能這么開導自己：適度的“俗”和“散”，說不定反而可以增加書的可讀性和消遣性。

寫到這里，該表達謝意了。從寫作每一篇文章到最終成書出版，一路走來，老文得到了許多人的關心、支持和幫助。老文要感謝的人，絕不限于這里列舉的。這里未提及的，老文也都銘記在心。

感謝朱邦芬院士！朱先生曾鼓勵老文：“我讀過你的許多文章，寫得很好！”書稿提交出版社后，他欣然應允審閱全書并賜序，在因故無法在出版前完成時，也不忘為本書美言（寫推薦語）。他的關懷和支持一直感染和鼓舞著老文。

感謝孫昌璞院士！孫先生既是杰出的研究生導師，又是卓越的研究生教育領導者，他慨然為本書作序，老文深感榮幸。他對老文的眾多觀點不吝贊賞，讓老文增添了幾分對本書的信心。

感謝北京大學肖云峰教授在百忙之中審讀本書！感謝郭龍生教授、王馥芳教授、李勝利教授推薦本書！

感謝老文的研究生！他們都是來度老文的。沒有他們，就沒有老文的成長，更沒有這本書。

感謝老文當院長期間學院的各屆學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他們通過各種途徑向老文提出了許多發人深省的問題。

感謝老文的同事文亦佳、陳曉萍、李遠慶、范媛吉、舒維星、繆麗麗、陳世禎、唐志祥等！他們或主動幫老文整理書稿并聯系出版事宜，或幫老文修改文章，或不時給老文提出意見或建議，或主動承擔日常瑣事讓老文潛心書稿創作。

最后，感謝北京大學出版社周志剛、任彤彤兩位編輯老師的幫助！與他們合作非常愉快。

參考文獻

[1] 杜卡斯,霍夫曼. 愛因斯坦談人生[M]. 李宏昀,譯.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21.

[2] 依佛學觀點，若能為人解說佛經中的哪怕幾句（如《金剛經》四句偈），使其領悟佛法、離苦得樂，則此種“法布施”所獲福報，遠勝以無量財寶進行“財布施”之福。

[3] 吳承恩. 西游記[M]. 西安：三秦出版社,2021:20.

[4]許良英,李寶恒,趙中立,等. 愛因斯坦文集:第1卷[M]. 增補本.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128.

[5] 居里. 居里夫人自傳[M]. 李千駒,譯. 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7:172—173.

[6] 卡拉普萊斯. 愛因斯坦語錄（終極版）[M]. 李紹明,譯. 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9:197.

[7] “五唯”指唯論文、唯“帽子”、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

[8] 費米. 費米講演錄[M]. 楊建鄴,譯.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219.

[9] 費里斯. 巨人的方法[M]. 王晉,譯. 北京：中信出版社,2021:234.

[10] 麥克斯韋爾. 提問的智慧[M]. 王進杰,譯. 北京：中國廣播影視出版社,2023:127.

[11] 塔勒布. 塔勒布智慧箴言錄[M]. 嚴冬冬，譯. 北京：中信出版社，2022:47. 其中有言：“對于一般圖書，閱讀正文，忽略腳注；對于學術類圖書，閱讀腳注，忽略正文；對于商業類圖書，正文和腳注都可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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