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達子
本文共4424字,閱讀時長大約8分鐘
前言
宋代理學家黃干曾說:“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得統之正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這一二人里,最具爭議也最傳奇的,當屬朱熹了。
他活著的時候,是朝廷眼里的麻煩制造者,可等他死后百年,畫風突然反轉了,他的《四書章句集注》成了科舉圣經,牌位被請進孔廟配享孔子,康熙皇帝親題學達性天匾額送給他的考亭書院,連日本江戶時代的幕府都把朱子學定為官方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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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么讓他從偽學魁首到朱文公,從武夷山間被人嫌棄的朱老到孔廟里僅次于孔子的亞圣呢?今天老達子就來跟大家聊聊朱熹的一生~
生前落魄:被皇帝點名批判的偽學魁首
朱熹的人生麻煩,從他踏足權力場的第一天就埋下了種子。
紹熙五年(1194年),55歲的他終于等來仕途最高點:宋寧宗剛繼位,召他做煥章閣待制兼侍講。相當于皇帝的私人哲學老師。
可朱熹偏不按官場的潛規則來,別的侍講都講陛下圣明的套話,他一開口就給寧宗灌心靈砒霜:“陛下要先正心誠意,才能管得住天下;要遠離奸邪之臣,才不會走亡國老路。”
這里的奸邪之臣,明擺著指向權傾朝野的韓侂胄,寧宗皇后的叔父,把持朝政的真皇帝。韓侂胄哪能忍?立刻讓黨羽在寧宗耳邊吹風:這老學究只會講虛話,根本不懂治國!
寧宗本就嫌朱熹的正心誠意聽著煩,這下徹底爆發了。有一次次聽朱熹講經,直接站起來打斷:”先生所言,皆虛誕之事,非朕所急也!”沒幾天就下旨:“罷去侍講之職,改任提舉武夷山沖佑觀”,這是一個無實權的閑職,等于把他趕出了朝廷核心。
可朱熹偏要撞南墻。第二年,他又寫了篇《壬午應詔封事》,指名道姓罵韓侂胄:“侂胄假托外戚之名,竊弄威權,結黨營私,誤國誤民”!韓侂胄的黨羽立刻給朱熹扣上偽學魁首的帽子,上奏說:“偽學猖獗,圖為不軌,若不嚴禁,恐生禍亂”。
宋寧宗的反應更狠:直接下詔朱熹落職罷祠,門人蔡元定送道州編管。不僅剝奪朱熹所有官職俸祿,連他最得意的學生蔡元定都被流放湖南道州,半路上就病死了。
緊接著就是慶元黨禁,朝廷編了本《偽學逆黨籍》,把朱熹和59個門生故舊列進去,定為逆黨。下旨禁止傳播朱學,敢讀朱熹書的人治罪,敢拜他為師的人流放。甚至有官員貼出告示:藏朱熹著作者,罪同謀反!
更惡心的是輿論謀殺:當權者編造各種謠言潑臟水,說他不孝繼母(可《朱子年譜》明確記載,朱熹親自照顧繼母到去世),說他與兒媳通奸(完全無中生有),甚至說他私藏兵器圖謀造反。
這些謠言傳得滿城風雨,連朱熹的學生都怕了:有的偷偷改投別的老師,有的路上遇到他趕緊繞道走,老友辛棄疾寫信勸他暫避鋒芒,他卻回信:“吾道所在,雖刀鋸在前,猶將直前,況此區區者乎?”
朱熹的麻煩,還來自他的善政。他在福建崇安推行社倉法:災年用官糧和民間捐糧救濟百姓,豐年收點利息存起來,避免地主趁災年高價賣糧。這本是救民的好事,卻斷了豪強的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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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災年地主能賺得盆滿缽滿,現在社倉法讓他們沒了暴利。于是豪強聯名告他擾民擅用官糧(《朱子文集?社倉事目》),朝廷雖沒追究,但從此把他當成和地主作對的刺頭。
到了晚年,朱熹的日子過得像被監視的囚徒:住在武夷山上的武夷精舍,門口常有官員盯梢,連寫封信都要藏在竹筒里偷偷送;學生來上課,得先繞幾座山確認沒人跟蹤;還有匿名信塞到門口,寫著再講偽學就殺了你(《朱子年譜》)。可他還是該講就講,該寫就寫——用最后幾年寫完《四書章句集注》的最后幾卷,天天在精舍里給學生講存天理、滅人欲。
有次學生問他:先生,外面都說您是偽學魁首,您怕嗎?朱熹摸著胡子笑:怕什么?我講的是天理,天理在我心里,就算全天下人罵我,天理也不會變。(《朱子語類》)
他大概沒料到,自己窮其一生追求的道,會在死后百年變成科舉圣經;而他這個偽學魁首,會變成孔廟里配享孔子的朱文公。他只是在武夷山間的小屋里,對著窗外的山嵐說:我死之后,道會不會傳下去?應該會吧,總有懂的人。(《朱子文集?答呂伯恭書》)
這就是活著的朱熹——不是什么圣人,只是個抱著天理不放的老學究,在罵名里熬著,在監視下寫著,用一生的落魄,守著心里那點不變的東西。
死后才翻身
1200年農歷三月初九,,68歲的朱熹躺在木床上,枯手攥著學生黃干的袖口,斷斷續續說:“《四書章句》的最后幾卷……你替我收著,總有一天……有人會懂”。話沒說完,便咽了氣。
那天的葬禮寒酸得讓人鼻酸,只有二十幾個學生敢來送葬,大多數人怕被偽學牽連,躲在巷子里遠遠張望。黃干湊了三兩銀子買了口薄棺,把朱熹埋在在建陽唐石村的山腳下。
出殯時,路口還站著兩個穿皂衣的公差盯梢,黃干對著棺材哭:“先生一輩子講天理,怎么死得比普通人還委屈?”
朱熹不會想到,他的委屈只持續了7年。1207年,權相韓侂胄的腦袋被裝在木匣里,送到金國求和,這位曾經罵朱熹偽學誤國的權臣,因為發動開禧北伐慘敗,被史彌遠和楊皇后聯合謀殺。
史彌遠剛坐上相位,沒過多久就下詔書:“慶元以來的偽學之禁,一概廢除。”《宋史?寧宗本紀》
史彌遠的算盤打得精,韓侂胄的專權早讓士大夫們恨得牙癢癢,平反慶元黨禁既能拉攏人心,又能把自己包裝成撥亂反正的賢臣。
于是,朱熹的學生們終于敢站到臺面上,黃干抱著朱熹的遺稿,跑到江西、浙江的書院講學,說朱先生的道,比我這條命還金貴。
真德秀寫了本《西山讀書記》,把朱熹的天理掰碎了講,連鄉間私塾先生都偷偷抄錄;甚至有官員上書寧宗,朱熹的學說是孔孟正統,該恢復他的名譽!
真正讓朱熹翻身的,是宋理宗趙昀,這位皇帝的身世比朱熹還傳奇:本來是浙江紹興的普通宗室子弟,史彌遠為了把持朝政,把他從民間找回來擁立為帝。趙昀心里清楚,自己的正統性得靠意識形態撐著——而朱熹的理學,剛好是最趁手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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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宗有多喜歡朱熹?他把《四書章句集注》放在御案上,每天早朝后讀兩頁,還寫了篇《御制朱子贊》,直白說:“朕讀朱熹的書,像見著孔孟當面說話,句句都在講怎么當好皇帝、怎么管好人”。
1227年,他剛親政就下旨:追謚朱熹為文,這是古代文臣最高謚號,只有歐陽修、蘇軾得過。
1230年,又贈太師,封信國公,到1241年,更重磅的命令來了,將朱熹配享孔廟,列在顏回、孟子之后。科舉考試必須以《四書章句集注》為標準,凡答題敢違背朱注的,直接落榜!
這道命令像顆炸雷,徹底改寫了朱熹的命運,從此,《四書章句集注》成了科舉圣經。以前讀書人考科舉,還能寫點詩賦、發點議論。
現在不行了,經義題全出自《四書》,答案必須嚴格按朱熹的注釋來,哪怕你覺得朱注有點生硬,也得憋著——否則考官會批你離經叛道,連卷子都不會看完。
更諷刺的是,以前罵朱熹斷人財路的豪強地主,現在也把朱熹牌位供在家里,因為他們的兒子要考科舉,必須學朱注,甚至有地主出錢修朱子祠,說朱文公是我們家的考神。
而那些曾經躲著朱熹的學生,現在都以朱門弟子自居:黃干的學生真德秀,后來成了理宗朝理學名臣,還寫了本《大學衍義》,把朱熹的天理往治國上靠,說朱學能讓天下人都守規矩,皇帝坐得穩。(《真德秀文集?大學衍義序》)
朱熹的翻身,本質上是一場思想的招安。他生前講存天理、滅人欲,本來是想約束統治者,比如罵韓侂胄誤國,就是因為韓侂胄違反了天理。
可到了理宗手里,天理變成了約束百姓的工具:皇帝是天理在人間的代表,大臣要忠君、兒子要孝父、妻子要從夫,這些都是天理,違反了就是滅天理,該受懲罰。
就像黃干后來給朋友寫信時感慨的:“先生生前講天理,是要讓所有人都守規矩。可現在的天理,變成了皇帝的規矩——先生要是活著,說不定會罵這些人歪解我的道。”
但不管怎樣,朱熹的思想總算活了下來,從武夷山間的偽學,到孔廟里的朱文公。這中間的反轉,從來不是朱熹的運氣,而是他的理論剛好接住了統治者的需求,當皇帝需要一套能管得住人的意識形態時,朱熹的理學正好站在那里,成了最合心意的選擇。
而《四書章句集注》也成了中國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考試教材,直到1905年廢除科舉,這套書整整統治了考場近600年。那些捧著書背子曰詩云的讀書人,或許不會想到,他們背的不是朱熹的話,是統治者需要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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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封神之路
朱熹在宋理宗時勉強翻了身,但真正把他推上思想界皇帝寶座的,是明清兩個最懂集權的王朝。就像農民種莊稼要選最耐旱的種子,明清統治者選意識形態,一眼就看中了朱熹的理學。這門強調三綱五常忠孝節義的學問,簡直是為封建王朝定制的統治工具。
朱元璋雖然是泥腿子出身,卻比誰都明白統一思想的重要性。他稱帝后做的第一件文化大事,就是把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塞進科舉考場。
《明史?選舉志》寫得明明白白:科舉只考《四書》《五經》,而《四書》的注釋必須用朱子的;寫文章要仿朱子經義,用排偶句(也就是后來的八股),想考功名?先把朱子的書背得滾瓜爛熟,連標點都不能錯。
朱元璋為什么這么寵朱熹?《明太祖實錄》里有段對話說得直白:”朕小時候沒讀過書,打天下才知道讀書的重要。可儒家經典太晦澀,只有朱子的書明白易懂,句句都是怎么做人、怎么聽話的道理,教百姓讀朱子的書,比派一百個公差管著管用!”
到了朱棣這,他剛篡位成功,就下令編三部大全:《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用今天的話講,這就是官方指定教材+標準答案。
《四書大全》直接照搬朱子注,刪掉所有其他解讀,《性理大全》收集朱子天理言論,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把這些變成萬世不變的準則。
朱棣在《大全》序里放了狠話:這些書是圣賢精義,天下讀書人都得遵守,不許有半個字異議!誰敢說朱子注不對,就是離經叛道,抓去坐牢!
從那以后,全天下書院都講朱子學,連鄉間私塾先生都得背《四書大全》,你要是敢教學生朱子的話不一定對,輕則被逐出師門,重則扭送官府。
到了清朝,這些皇帝比明朝更懂朱熹。康熙剛親政,就把朱熹的牌位從孔廟先儒升為先賢,這是僅次于四配(顏回、曾參、子思、孟子)的地位,等于捧他成孔孟之后第一人。
康熙還親筆寫學達性天四個大字,送到朱熹的考亭書院掛著,說:“朱熹的學問能讓凡人通達天理,是清朝的治國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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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更夸張,直接讓大學士李光地編《朱子全書》頒行天下。他在序里說:“朱熹的學說是孔孟正統,沒有朱熹,儒家道就斷了;沒有朱子的書,清朝沒法管天下!”
連科舉考場潛規則都更嚴了,考《四書》題必須用朱子注原話,敢用其他注釋?考官直接劃叉,批語就四個字:背離圣賢。
到了民間,朱熹早不是學者,而是萬能的神了。福建建陽朱子祠,農民帶著香燭來拜,說朱文公能保田不長害蟲。浙江蘇州讀書人考前,要去玄妙觀朱子像前磕三個頭,默念保佑我背的注都考到。甚至有婦人求子也往朱子廟塞香火錢,反正不管求什么,拜朱文公總沒錯。
老達子說
今天的我們,為什么還會想起朱熹?
不是因為他是孔廟陪祀的朱文公,不是因為他是科舉考場的標準答案,而是因為他的故事里,藏著每個人都懂的掙扎:你有沒有過明明知道對,卻不敢說的時候?有沒有過想堅持點什么,卻被全世界反對的時候?
朱熹的回答很簡單:“天理在我心,雖千萬人,吾往矣。”這不是圣人的口號,是一個普通人的倔強,就像你加班到深夜,卻不肯做假賬;就像你看到不公,卻不肯閉眼睛;就像你讀一本難讀的書,卻不肯半途而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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