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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我又一次被那股氣味喚醒——像沉睡的泥土被翻開的微腥,混合著某種野草莖葉斷裂后的青澀與澀口的苦。是母親又在熬艾草水了。這股味道頑固地鉆過門縫,爬上樓梯,充滿了我童年每一個患病的夜晚與每一個被疼痛驚醒的深夜。那時,它是我嗅覺里最蠻橫的侵略者,代表著黑褐色的、難以下咽的藥汁,代表著身體被迫屈服于某種古老法則的不適。我捏著鼻子,覺得這苦味是健康背面一塊粗糙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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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草,是母親信奉的萬能符咒。落枕了,她用艾條熏烤我僵硬的脖頸,煙霧嗆人,皮膚被燙得發紅;受了寒,她將艾葉搗碎,和著生姜與白酒,在我脊背上搓揉,那熱辣辣的痛感直鉆骨髓。她總是說:“通則不痛。這點苦,受著。”她粗糙的手掌按壓著我的后背,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要將那份“苦”與“通”的道理,一并揉進我的身體里。我咬著牙,心里滿是委屈的抗拒,覺得這種帶著原始氣味的療法,是與我向往的那個光鮮、便捷、沒有苦味的世界格格不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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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的年歲里,我開始有意識地逃離這股氣味。我迷戀香水店里精致的花果甜香,那是被馴服、被包裝的愉悅,沒有攻擊性,符合一個年輕女孩對體面生活的全部想象。我的世界似乎真的明亮輕快起來,直到那個初秋——一次毫無預兆的重感冒后,我陷入了長達數月的、晨起時渾身關節酸沉的困頓。西藥片像糖丸一樣吞下,卻只帶來短暫的緩解。某個黃昏,我癱在公寓的沙發里,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第一次感到一種無力:我的身體,背叛了我所信賴的那個“便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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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得知后,只是沉默地寄來一個大包裹。拆開,是一捆捆曬干的、色澤暗綠的艾草,散發著穿越千里、卻依然熟悉的、凜冽的苦香。鬼使神差地,我按照她電話里的囑咐,煮了一鍋艾草水。當那股久違的、帶著泥土與苦意的蒸汽氤氳開來,將我包圍時,我沒有像童年那樣皺眉。我將雙手懸在水盆之上,感受那滾燙的、帶著藥力的氣息一寸寸滲入酸痛的指節。那一刻,沒有奇跡般的瞬間治愈,卻有一種奇異的安寧,像迷途的船只,終于望見了岸上古老的燈塔——那光或許昏暗,卻標示著來路與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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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懂了母親,也懂了那股苦味。良藥之所以苦口,是因為它從不對癥“舒服”,它直指“真實”。艾草的苦澀,是大地未經粉飾的語言,是生命在抗爭與代謝中本真的味道。它不像糖果,用甜蜜的假象掩蓋問題;它用最直白的氣味與效力,告訴你:修復是緩慢的,新生伴隨著對舊有淤堵的、帶著痛感的疏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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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給了我答案。它沒有直接消除那苦澀,而是緩緩地,在我的生命里騰出了一個位置,來安放這份苦澀,并讓我得以看清它苦澀之下,那片深沉而遼闊的慈悲。如今,當我在異鄉的夜晚,為自己煮一壺艾草茶,看深褐色的汁液在杯中流轉,我知道我飲下的,不再是被迫的療愈。那是一份來自大地與時光的、帶著苦味的饋贈,它讓我在往后所有試圖用甜味蒙混過關的時刻,都能記起——真正的力量與復原,往往始于對那一口真實苦澀的接納與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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