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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大雪。你所在的地方有下雪嗎?
我長大后意識到,我們很難懷著絕對愉悅的心情去看一場雪,或者期待一場雪。
除了初雪,大部分的雪,都是悲傷的。
《紅樓夢》里的雪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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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
《都柏林人》里的雪是鋪天蓋地的“遺憾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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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都柏林人》
《江邊旅館》里的雪是“沒有結果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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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江邊旅館》
《剪刀手愛德華》里的雪,是無法排解的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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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剪刀手愛德華》
韓江筆下的雪,充滿了分離的苦楚:
「看不見的雪花好像漂浮在我們中間,我們未及說出口的話語似乎正被密封在結晶的空間中。」
還有更多。
當然你一定記得,文學史上很著名的一場雪,張岱的《湖心亭看雪》。
讀書的時候只記住了那場雪的美。
西湖的雪連著下了三天,張岱擁毳衣,抱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連綿的雪和山水連在一起,于是有了我們都背下來的場景: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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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繪《湖心亭看雪》
我們曾經以為要劃線背誦的,是白描手法,是一場被描摹出來的漂亮的雪。
但我長大后重讀才發現,那是一個人巨大的悲傷。
張岱的雪是回憶里的雪。
下雪的時候是崇禎五年,張岱 35 歲,等他提筆寫這場雪,已經是二十年后。
當時的張岱已經五十多歲,明朝覆滅,眼前的世界早就坍塌,崇禎已經是舊的國號。
收錄《湖心亭看雪》的《陶庵夢憶》里,開篇序的第一句是:“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
記憶中那場崇禎的雪,下在歷史上的“小冰河”時期,極端天氣肆虐全國,廣東暴雪,長江封凍,自然和歷史更替的車輪同時碾來,雪下在了每個人的頭上。
他曾經喜歡和相信的一切,都在那場雪里落空。
如果你了解更多的張岱,會更明白那場雪的重量。
張岱并不是天生的隱士,《陶庵夢憶》里寫到早期的張岱,完全是積極的入世者,“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
譯者徐建雄給他的形容是,“為人深情,熱愛生活。”
但繁華和日常的重量是很輕的,一場雪下來,這些都無處遁藏。
直到二十年后,雪依然沒有停,雪里甚至承載了更多的東西,他數次反清復明都以失敗告終,父親在那個冬天去世,一起抗爭的朋友們先后犧牲。
極愛繁華與生活的張岱,說出了那句:“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終成一夢。”
張岱的雪,是一場下在時代廢墟里的雪,悲傷、絕望。
只是所有人都后知后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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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說,崇禎五年十二月的雪,落了四百年,直到現在都還在下。
我最初也不懂,張岱一生活了 93 歲,他生命里的那場雪,怎么會下四百年。
我想起不久前,我發起了一場雪的征集,本意是想收到一些開心的、愉悅的對于雪的期待。但最后,我在征集的表單里,看到了很多悲傷的、無法釋懷的東西。
一個叫 @小吳 的讀者,分享了和外婆一起看過的最后一場雪。
那是在 18 年 12 月 30 日的杭州,臨時知道外婆生病的消息后,因為買不到火車票,她汽車轉地鐵轉公交,最后終于在醫院看到了剛確診癌癥,做完第一次治療的外婆。
那天晚上,杭州下了小雪,她們一起在病床邊看雪,后來,5 年的抗癌結束,外婆挑了一個看完雪的日子離開了。
從那之后,她看到雪,總會想起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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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吳
@小圓 和舊日的朋友最喜歡一起看初雪,初雪常常很小,她們會一起看雪在掌心化掉。
但她很難過地跟我講,舊日的朋友,已經不再聯系了。
一場不會化的雪同樣下在了她心里。
我在你們的故事里意識到,雪是一種人在面對失去時,可以互通和共鳴的心情,是悲傷,是迷茫,是無法接受,無所適從。
所有人的回憶里,都會有一場永不停歇的大雪。
雪下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下在普通的、日復一日的生活內里,下在四百年前的崇禎,也下在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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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霧中風景》
我很喜歡的書,奧地利作家羅伯特·澤塔勒的《a whole life》,翻譯成中文,叫做《大雪將至》。
這個隱喻很妙,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個體,面對著一場不斷失去的人生。
主人公艾格爾,在充滿暴風雪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小時候經歷母親離世,身體殘疾,成人后,愛人在一場雪崩中喪生,后來他工作又遇上戰爭。無數場重復的“大雪”落在他身上,講述一個殘忍的母題:“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會失去越來越多的東西。”
他的人生,就在這樣的大雪里往前。
我們的人生,也是一場雪疊著另一場雪往前。
雪是人類共同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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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會融化嗎?
以前我們給出的標準答案是,會。
我會告訴你,雪會化,春天總會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但現在我會懷疑,因為我慢慢意識到,有些雪,是永遠無法化的。
我們必須學會的,是和大雪共存。
我特別喜歡的兩部和雪有關的電影。一部是《海邊的曼徹斯特》,一部是《死亡詩社》。
兩部電影講述的都是無邊無際的悲傷,一個關于生活,一個關于理想。
《海邊的曼徹斯特》的主人公李,燒壁爐的時候因為忘記關防火網,導致自己的三個孩子葬身大火,妻子為此和他離婚,他自殺未遂,一個人搬去了波士頓,因為哥哥的離世才回到故鄉照顧侄子。
兩個極度悲傷的人,假裝正常地聊天、生活、處理瑣事,卻會在看到冰箱里的冷凍肉的時候突然崩潰大哭。
電影是我在很多年前看的,重新想起的時候,情節已經忘了大半。我只是記得,電影里四處都是堅實的雪地,無邊無際,每個人的鼻頭和眼眶發紅,以至于你會分不清,到底是因為寒冷、還是悲傷。
即便鏡頭里有很多鏟雪的畫面,但你只是感覺到,那場雪大概永遠也不會消融。
就像主人公李的坦白:“我走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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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
另一部《死亡詩社》也是如此,高中生尼爾隱藏的理想主義被點燃之后,和父母的矛盾越來越激化,面對著偏執、控制欲強的父親,和只能口頭安慰的母親,他自殺在了一個雪夜。
托德得知了朋友尼爾的死,失控地沖向大雪,在雪地里沉默、跪地,最后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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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死亡詩社》
那是一場永遠也下不完的雪。甚至看完電影,我生命里的雪和電影中的連成一片,我也被困在那場雪里很久都沒有出來。
還有上面我提到的《大雪將至》,艾格爾最終也沒有等來命運的轉折和撥云見霧,他生活里的孤獨和寂靜長久地延續著,直到晚年。
他的人生里不是沒有光亮,只是真實的生活告訴他,大雪是頻繁的,溫暖卻很稀有和珍貴。
普通人面對生命的大雪能怎么樣?不能怎么樣。
我們只是穿過風雪,繼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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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在想,張岱的悲傷有解法嗎?
同看雪的“金陵人”是一種解法嗎?
《湖心亭看雪》的最后,漫天的大雪里,出現了另一位金陵人。
后面很多的解讀里,把張岱與“金陵人”,看作和蘇東坡的“張懷民”一樣的知己,當兩個人共同看到了這片雪,或許對彼此都是一種勸慰。
但我總懷疑“金陵人”的存在,那個在湖心亭和他舉杯對飲的人,是不是也是張岱虛構的自己的影子?
兩個人能彼此看到對方身上的雪花,是樂觀者會期待的事,對于悲觀者呢?
如果像陳年喜說的那樣,“落在一個人身體里的雪,從來不被別的身體看見”呢?
《湖心亭看雪》里沒有給出答案,但張岱給出了。
那場雪持續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張岱做的是,連同過往的夢境和那場雪,他都一并記錄了下來。他在雪里,寫完了《石匱書》,寫完了《陶庵夢憶》。
面對著無邊無際又難以融化的雪,“悵然”不是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大雪里可以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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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情書》
可以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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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里還可以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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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山河故人》
我特別喜歡電影《山河故人》里,結尾趙濤在雪里跳舞的畫面。
她不斷地和自己生命里重要的一切告別,發小、愛人、孩子、父母,寵物,最后大雪里只剩她一人。
但腦海中的音樂響起,她很輕盈地在雪中晃動自己的身體,跳起了舞。
我們無法阻止大雪的到來。
但大雪也無法阻止我們繼續起舞,繼續生活。
撰稿:陳醋
晚禱時刻 :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
我們不可能全部看見,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
孤獨地過冬。
——劉亮程
雪不會停
我們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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