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醫院的走廊像一條被抽干了的河道,只剩下慘白和寂靜。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病氣,鉆進鼻子里,讓人心里發緊。兒子陸安終于睡踏實了,小小的胸膛均勻地起伏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淺的影子。我掖了掖他身上的薄被,感覺自己的骨頭縫里都透著一股涼氣。
這幾天,我就像一根被繃到極致的弦,不敢有絲毫松懈。陸安的病,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我和丈夫陸建明的心上。主治醫生孫浩是個話不多的中年男人,鏡片后面的眼睛總是透著一股審慎和疲憊。他說孩子的病情復雜,需要進一步觀察和會診。每一次他欲言又止,都像一把小錘子,在我心上敲一下。
我輕手輕腳地走出病房,想去找孫醫生再問問情況,哪怕只是聽他重復一遍那些聽不懂的醫學術語,心里也能踏實一點。醫生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一點光亮。我剛抬起手想敲門,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縫里擠了出來,是陸建明。
我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孫醫生,您多費心了。”建明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謙卑,甚至有些諂媚,“這是我們家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孩子的事,全拜托您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這是在……送紅包?我眉頭緊鎖,一股無名火混雜著羞恥感涌了上來。我們家雖然不富裕,但還沒到需要用這種方式去乞求醫生盡心的地步。孫醫生是個好醫生,我信得過他。
然而,孫醫生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如墜冰窟。
“陸先生,你這是做什么?請你把東西收回去。”孫醫生的聲音很冷,帶著不容置喙的堅決,“而且,你昨天跟我提的那個事,恕我直言,我辦不到。病歷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診斷必須基于事實,一個字都不能改。”
我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改病歷?他要改什么?為什么要改自己親生兒子的病歷?一個可怕的念頭,像一條毒蛇,猛地竄進我的腦海,纏住了我的心臟,讓我幾乎無法呼吸。我扶著冰冷的墻壁,才勉強沒有癱軟下去。門里的對話還在繼續,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進我的耳朵里。
01
時間倒回三個月前,日子還像一碗溫吞的白開水,平淡,卻也安穩。
我在城西的老街上,守著一間從我師傅手里傳下來的老舊木工作坊,名叫“惜物齋”。鋪子不大,主要接一些修復老家具的活兒。這年頭,這種純手工的慢活兒,已經不怎么吃香了。年輕人喜歡新潮的、工業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東西,便宜,樣式也多。會把一件用了幾十年的黃花梨木椅子或者樟木箱子,不遠幾十里地送到我這里來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主顧,他們修的不是家具,是念想。
我丈夫陸建明,跟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他腦子活,總想著“干大事,賺大錢”。前些年,他辭了工廠里鐵飯碗的工作,下海經商,倒騰過服裝,開過飯店,折騰了好幾年,錢沒賺到多少,倒是攢了一肚子的“生意經”。他總說我守著這破木工作坊是“老黃歷”,是“抱著金飯碗要飯”,說我這手藝,要是包裝一下,搞個“古法修復”的噱頭,找網紅帶帶貨,肯定能火。
我只是笑笑,不與他爭辯。師傅傳給我這門手藝的時候說過,“文君,咱們做的是修補的活兒,修的是物,養的是心。心不能急,手上的活兒才能穩。榫卯之間,差之一毫,就失之千里。做人,也一樣。”
我叫蕭文君,師傅的話,我記了一輩子。
我跟建明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他那時候還在廠里當技術員,人長得精神,嘴也甜,會來事兒。他追我的時候,天天往我作坊里跑,看我刨木頭,看我打磨,一看就是一下午。他說就喜歡我身上那股子安靜的勁兒,像老木頭一樣,聞著就讓人心里踏實。我被他這話說動了心,覺得這個男人雖然看著浮躁,內里卻是個懂我的人。
結婚后,我們有了兒子陸安。安安的出生,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們這個普通的小家庭。建明更是把兒子當成了眼珠子,抱著就不撒手,嘴里念叨著:“我兒子將來可不能像我這么窩囊,得當老板,住大別墅。”
為了這個“大別墅”的夢,建明愈發地折騰了。去年,他跟朋友合伙,貸款開了一家小型建材公司,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飯局一個接一個,身上的酒氣總也散不盡。他說這是“必要的應酬”,是為了給安安一個更好的未來。
我還是守著我的“惜物齋”,刨花的氣味和木頭的紋理,是我生活的底色。作坊的收入不高,但穩定,足以應付家里的日常開銷。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強。
可天不遂人愿。
安安是從初夏的時候開始不對勁的。起初只是有些蔫,胃口不好,幼兒園的老師也說他午睡起來總是沒精神。我帶他去社區醫院看了看,醫生說是季節交替,有點感冒,開了些藥。可吃了幾天,非但沒好,反而開始斷斷續續地發低燒。
那段時間,建明正為了一個項目四處奔走,焦頭爛額。我跟他說起安安的病,他總是不耐煩地揮揮手,“小孩子家家的,發個燒不是常事嗎?你別大驚小怪的,我這兒正忙著呢!”
我心里不舒服,但看著他眼下的青黑和滿嘴的燎泡,也沒多說什么。男人在外打拼不容易,家里的事,我多擔待點也是應該的。
可是,安安的臉色越來越差,嘴唇也失了血色,以前那個滿地亂跑的小皮猴,現在整天就懨懨地靠在我懷里。我心里那塊石頭,越懸越高。我決定帶他去市里的大醫院好好查查。
那天,我給建明打電話,讓他陪我們一起去。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才說:“文君,我這兒實在走不開,一個重要的客戶等著我呢。你先帶安安去,有什么事隨時給我打電話。別怕花錢,給孩子用最好的藥。”
掛了電話,我抱著懷里滾燙的兒子,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種孤立無援的寒意。錢,錢,他滿腦子都是錢。難道在那個節骨眼上,還有比兒子的健康更重要的事嗎?
我獨自一人,帶著安安,擠上了去市醫院的公交車。車廂里人聲嘈雜,混著汗味和各種食物的味道。安安把頭埋在我頸窩里,小聲地哼哼著。我摟緊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護著幼崽的母獸,滿心都是戒備和恐慌。
02
市醫院像一個巨大的、高速運轉的機器,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人,空氣里彌漫著焦慮的味道。我抱著安安,在迷宮一樣的樓道里穿梭,掛號,排隊,化驗,等待。每一個環節,都是漫長的煎熬。
輪到我們看診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坐診的是一位姓張的老專家,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看人的眼神很溫和。他仔細地給安安做了檢查,又翻來覆去地看那些化驗單,眉頭越皺越緊。
我的心也跟著揪成了一團。
“孩子這種情況,多久了?”張專家問。
“斷斷續續快一個月了。”我聲音發顫。
他沉默了一會兒,推了推眼鏡,說:“從血常規來看,有幾項指標異常得比較明顯。我建議,馬上住院,做個骨髓穿刺,進一步確診。”
“骨髓穿刺?”這四個字像針一樣扎進我耳朵里,“醫生,很嚴重嗎?到底是什么病?”
“現在還不好說,但不能掉以輕心。”張專家的語氣很沉重,“家屬要有心理準備。”
那一刻,我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下沉。我抱著安安走出診室,腿都是軟的。我扶著墻,給建明打電話,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就決了堤。
“建明……醫生讓安安住院……要做骨穿……”我泣不成聲。
電話那頭,建明的聲音也慌了:“怎么會這樣?別哭,文君,你先別哭!你先辦住院手續,我……我這邊處理完馬上就過去!”
建明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滿身酒氣,領帶也扯得歪歪扭扭,臉上寫滿了疲憊和驚惶。他沖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和安安,聲音沙啞:“怎么樣了?醫生怎么說?”
我把張專家的話重復了一遍。建明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抱著安安的手臂在微微發抖。這個平日里總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掛在嘴邊的男人,在兒子可能面臨的重病面前,第一次露出了脆弱和恐懼。
那一夜,我們倆守在安安的病床前,徹夜未眠。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儀器發出的滴滴聲。窗外的城市燈火輝煌,卻照不亮我們心里的黑暗。
“都怪我,”建明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頭,眼圈通紅,“我這段時間太忙了,忽略了你們娘倆。我要是早點帶安安來醫院,說不定……”
我搖搖頭,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涼,全是冷汗。“現在說這些沒用,建明。我們得一起扛過去。”
那一刻,我們之間的隔閡仿佛消失了。在共同的災難面前,我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骨穿的結果,三天后出來了。安安得的是一種罕見的血液系統疾病,治療過程漫長,費用高昂,而且……治愈率并不樂觀。
拿著診斷書,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判了死刑。建明看完,一屁股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半天沒說一句話,只是用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抽動著。我走過去,蹲在他面前,想安慰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們像兩個被巨浪拍到岸上的溺水者,除了絕望,一無所有。
主治醫生換成了年輕有為的孫浩博士。他很專業,也很冷靜,給我們詳細講解了治療方案。方案很復雜,化療、靶向藥、骨髓移植……每一個詞都像一把刀,割在我們的心上。
“費用方面,”孫醫生看著我們,語氣很平靜,“前期化療和藥物,大概需要三十萬。如果后期需要移植,費用會更高。你們要做好準備。”
三十萬。這個數字像一座大山,轟然壓下。
我們家所有的積蓄,加上我作坊里這些年攢下的錢,滿打滿算,也才十萬出頭。建明的公司,看著攤子鋪得挺大,實際上前期投入太多,到現在還沒開始盈利,外面還欠著銀行的貸款。
錢,成了我們面前最現實,也最殘酷的一道坎。
從那天起,建明變了。他不再消沉,而是像上了發條的陀螺,瘋狂地轉了起來。他白天守在醫院,晚上就出去打電話,聯系朋友,找門路,想盡一切辦法籌錢。他的聲音總是壓得很低,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
我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頰和布滿血絲的眼睛,心里又疼又酸。我把“惜物齋”里幾件還沒來得及修復的、材質上好的老家具掛到了網上,標了個低價,希望能盡快出手。
可錢的窟窿太大了,我們能做的,不過是杯水車薪。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發現建明開始有些不對勁。他常常一個人躲在樓梯間里打電話,神神秘秘的。有一次我給他送飯過去,無意中聽到他在跟人爭吵。
“……不行!這批料子以次充好,要是被查出來,我們就全完了!”
“什么叫變通?這是砸自己的招牌!做生意,不能沒有底線!”
他掛了電話,看到我,臉色一變,勉強擠出個笑容:“公司里一點小事。”
我沒多想,只當他生意上遇到了麻煩。可后來,他又開始頻繁地向我打聽我們老家附近那家新開的化工廠的情況。
“文君,你說那家廠,排污達不達標啊?離我們以前住的地方,有多遠?”
“好像挺近的吧,就在村東頭。怎么了?”
“沒什么,就隨便問問。”他眼神閃爍,岔開了話題。
我心里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但安安的病情占據了我所有的心神,我沒有精力去深究。我天真地以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兒子籌集救命的錢。我怎么也想不到,在他那顆被金錢和絕望逼到角落的腦子里,已經滋生出了一個多么瘋狂而可怕的念頭。
03
在醫院的日子,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了煎熬。安安開始接受第一期化療,藥物的副作用很快顯現出來。他嘔吐,脫發,整個人迅速地瘦了下去。看著他小小的身體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我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鍋里反復煎炸。
我能做的,就是寸步不離地守著他,給他講故事,唱他喜歡的兒歌,用盡一切辦法分散他的注意力。每當他因為疼痛而哭泣時,我都會把他緊緊抱在懷里,告訴他:“安安不怕,媽媽在。我們安安是小勇士,一定能打敗病魔的。”
可每當夜深人靜,看著他蒼白的小臉,我自己的眼淚,卻總是無聲地流淌。
為了省錢,我在醫院附近租了個最便宜的單間,每天自己做好飯菜給安安送來。那段時間,我幾乎沒怎么回過“惜物齋”。偶爾回去拿點東西,推開門,一股熟悉的木頭和桐油混合的香氣撲面而來,讓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作坊里,一切都還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樣子。刨床上還放著一件做到一半的活兒,那是一張民國時期的楠木書桌,桌角被蟲蛀了,需要用同樣年份的老料子來填補。我伸手撫摸著那細膩溫潤的木紋,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心里卻感到一絲久違的安寧。
我想起了我的師傅,王老爺子。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孤寡老人,一輩子沒娶妻生子,就把這間作坊和這門手藝當成了自己的命。我從小在老街長大,沒事就喜歡往他作坊里鉆,看他用那些神奇的工具,把一件件破敗不堪的老物件變得煥然一新。
師傅見我喜歡,就有意無意地教我。他教我辨認木材,認識榫卯,教我如何用最傳統的“大漆”工藝來修復漆面。他說:“文君,這木頭是有生命的。你得懂它,順著它的性子來。一塊好木頭,到了咱們手里,不能讓它受了委屈。”
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活兒,要做得地道。做人,也要地道。”
什么叫“地道”?那時候我不懂。我只知道,師傅接活兒,有自己的規矩。材料不對,不接;催得太急,不接;想用化學膠水代替傳統卯榫的“巧活兒”,更是不接。他說,那是糊弄,是糟蹋東西,更是砸自己的招牌。
有一次,一個大老板拿著一個據說是明代的紫檀筆筒來修復,開口就給了一大筆錢,但要求三天內必須交貨。師傅看了看,說:“這東西傷得深,要慢工出細活,沒一個月下不來。”
老板不高興,說:“王師傅,錢不是問題,我再加一倍。我這是要送人的,時間不等人。”
師傅搖搖頭,把筆筒推了回去,淡淡地說:“錢是好東西,但不能壞了規矩。您另請高明吧。”
后來我問師傅,為什么要跟錢過不去。師傅點上一袋旱煙,瞇著眼睛,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格外滄桑。他說:“丫頭,人活一輩子,得有點自己個兒的講究。要是為了錢,什么規矩都能破,什么底線都能不要,那人活著,跟行尸走肉有啥區別?咱們的手藝,傳下來的是技術,更是良心。良心要是沒了,手藝再好,也是空的。”
師傅的話,像一顆種子,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里。這些年,我一直守著他的教誨,守著“惜物齋”,也守著這份“講究”。我以為,建明是懂我的。我以為,我們雖然生活方式不同,但骨子里的那份“地道”,是一樣的。
可現在,我越來越不確定了。
安安的治療費用,像個無底洞。我們借遍了所有能借的親戚朋友,建明公司的賬上也早就空了。他開始變得越來越煩躁,脾氣也越來越大。我們之間的話題,除了安安的病情,就只剩下了錢。
“那個楠木桌子賣出去了嗎?”
“網上問的人多,真心想買的沒幾個。”
“你就是死腦筋!價格再降一點,先拿到錢再說!現在是什么時候了,你還講究那個!”他沖我吼道。
我心里委屈,卻沒有力氣跟他爭吵。我知道他壓力大,他也是為了兒子。可是,他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得我生疼。那張楠木桌子,是我花了很大心血才找到配料的,它的價值,遠不止那點錢。在建明眼里,它卻只是一個可以隨時變現的商品。
我們之間的裂痕,在金錢的重壓下,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有時候,我看著鏡子里自己憔悴的臉,會突然感到一陣陌生。這個為了錢而焦慮、爭吵的女人,真的是我嗎?那個在“惜物齋”里,可以為了打磨一個完美的卯榫而耗上一整天,內心平靜而富足的蕭文君,去哪里了?
我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我怕的不僅是失去安安,更怕的是,在這場與病魔和貧窮的抗爭中,我們會先失去自己。
04
陸建明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
公司的項目出了問題,合伙人卷款跑了,留給他一個爛攤子和一屁股的債。銀行的催款電話,一天比一天緊。而醫院這邊,安安的治療費用清單,每天都在刷新著他的認知。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頭被困在陷阱里的野獸,四面八方都是絕路,無論怎么沖撞,都只是徒勞。
他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腦子里像一團亂麻,各種念頭交織在一起。他想過去借高利貸,可那無異于飲鴆止渴。他想過去求那些曾經稱兄道弟的“朋友”,可人家一聽他要借錢,不是說手頭緊,就是干脆不接電話。世態炎涼,他算是徹底領教了。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個念頭,像黑暗中劃過的一道閃電,突然照亮了他的腦海。
那天,他回了一趟家,想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變賣。在抽屜里,他翻出了一份舊的租房合同。那是他們結婚初期住的地方,在城鄉結合部,離村東頭那家新開的化工廠不遠。
一個大膽的計劃,開始在他心里瘋狂地滋長。
他上網查了大量關于環境污染導致兒童血液病的案例,看得越多,他心里的那個計劃就越清晰。如果……如果能證明安安的病,是那家化工廠的污染造成的,那么,他們不僅可以獲得巨額的賠償,還能博取社會的同情。到時候,別說安安的治療費,就連公司的債務,也能一并解決了。
這個念頭一出來,就像藤蔓一樣,迅速纏住了他的理智。他知道這是在撒謊,是在欺詐,甚至是在利用自己兒子的病情。可是,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他告訴自己,他這么做,全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安安。只要能救安安,讓他做什么都行,哪怕是出賣自己的靈魂。
他開始不動聲色地為自己的計劃做準備。他去老家附近,偷偷拍了化工廠排污口的照片,收集了一些所謂的“證據”。然后,他找到了孫浩醫生。
第一次,他只是旁敲側擊。
“孫醫生,您說,我們安安這病,有沒有可能是……環境因素引起的?”
孫浩醫生很嚴謹地回答他:“血液病的成因非常復雜,遺傳、病毒感染、化學物質暴露都有可能。但如果沒有明確的證據,我們不能隨意下結論。”
建明不死心。第二次,他把那些照片拿給了孫醫生看。
“孫醫生您看,這是我們老家附近的一家化工廠,排的污水都是這種顏色的。我們以前就住在那附近,會不會是……”
孫浩醫生只是瞥了一眼,就把照片推了回來。“陸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僅憑幾張照片,說明不了任何問題。診斷,要靠科學依據。”
兩次試探,都失敗了。建明知道,孫醫生這種人,嚴謹、刻板,油鹽不進。想讓他幫忙“變通”,常規的辦法是行不通了。
于是,就有了我撞見的那一幕。他準備了厚厚的一個信封,揣在懷里,像揣著一個炸藥包。他想用錢,來砸開孫醫生那道堅固的防線。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錢辦不成的事。如果有,那就是錢不夠多。
他甚至想好了說辭,想好了如何引導孫醫生,在病歷上寫下“疑似與工業化學污染物暴露相關”這樣模棱兩可,卻又足以作為起訴依據的話。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懸崖上走鋼絲的賭徒,下面是萬丈深淵。他賭的,是自己的良心,是一個醫生的職業道德,更是自己兒子的未來。他已經紅了眼,顧不了那么多了。
而這一切,我都毫不知情。
我依然沉浸在兒子病情的痛苦和籌錢的焦慮中。我甚至還因為他為了籌錢而日漸憔悴,對他心生愧疚,覺得是自己沒本事,不能為他分擔。
那天晚上,我把熬好的湯送到病房,建明不在。護士說,看到他往孫醫生的辦公室去了。我怕他一個人又跟醫生說什么不該說的,心里不放心,就想著過去看看。
就是那么巧,我走到了那扇虛掩的門前。就是那么巧,我聽到了那段足以將我的世界徹底顛覆的對話。
“……病歷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診斷必須基于事實,一個字都不能改。”
“孫醫生,求求您了!只要您幫我這個忙,這個數……”建明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兒子等著這筆錢救命啊!”
“救命的錢,要走正道去掙。”孫醫生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失望和憤怒,“你這是在拿你兒子的病做交易!你這么做,對得起你的孩子嗎?對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嗎?!”
良心……
這兩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扶著墻,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終于明白了,明白了他最近所有的反常,明白了他為什么總是打聽化工廠的事,明白了他為什么要在深夜里和人爭吵……
原來,他不是在為錢發愁,而是在策劃一場驚天的騙局。他要用自己兒子的病,去訛一筆錢。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了我的全身。我看著門縫里透出的那道光,覺得無比的刺眼。那個在里面苦苦哀求的男人,還是我認識了快十年的丈夫陸建明嗎?那個曾經說喜歡我身上“老木頭”味道的男人,他的心,是什么時候開始腐朽的?
0.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病房的。我的雙腳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虛浮無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耳邊嗡嗡作響,只有孫醫生那句“你對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嗎”在反復回蕩。
推開病房的門,安安還在熟睡。我走到他床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那么小,那么脆弱,像一朵在風雨中飄搖的蓓蕾。他是我的命,是我和建明愛情的結晶,是我們這個家未來的希望。
可他的父親,卻在計劃著,如何將他的苦難,變成一筆可以交易的籌碼。
我渾身發抖,一種混雜著惡心、憤怒和巨大悲哀的情緒,幾乎要將我撕裂。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我的心,好像已經干涸成了一片沙漠。
過了不知多久,門開了,陸建明走了進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文君,你……沒睡啊?”
我抬起頭,看著他。他的臉上還殘留著被拒絕后的屈辱和不甘,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
“你去找孫醫生了?”我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啊……是,我去問了問安安的情況。”他含糊地應著,一邊說一邊脫下外套。
“只是問情況嗎?”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陸建明,你到底要改什么病歷?”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聽到了。”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害怕,“在孫醫生辦公室門口,我都聽到了。”
他臉上的最后一絲偽裝,也終于被撕了下來。他頹然地跌坐在旁邊的空床上,雙手插進頭發里,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墻上的時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像是在為我們之間這段瀕臨破碎的婚姻,倒數著時間。
“為什么?”我終于還是問出了口,聲音里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建明,你告訴我,為什么?那是我們的兒子!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拿他的病去做這種事?”
“我能有什么辦法!”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公司完了!我們欠了一屁股債!安安的治療費,一天就上萬!我不這么做,我們拿什么去救他?你告訴我,拿什么?!”
他嘶吼著,壓抑了許久的絕望和壓力,在這一刻盡數爆發。
“難道就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你的那些破木頭能換來錢嗎?你那套‘地道’‘規矩’的狗屁道理,能救安安的命嗎?!”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進我的心臟。破木頭……狗屁道理……原來,我一直堅守的東西,在他眼里,竟然是如此地一文不值。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所以,為了錢,你就可以不要良心,不要底線,是嗎?”
“良心?底線?”他冷笑一聲,“文君,你醒醒吧!現在這個社會,良心值幾個錢?能當飯吃嗎?能換救命的藥嗎?我是在救我們一家人的命!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站起身,指著病床上的安安,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我只知道,如果我們用這種骯臟的手段拿到了錢,用這筆錢治好了安安的病,你讓他以后怎么做人?你讓他怎么去看待這個世界?你讓他怎么去看待他的父親?!”
“等他長大了,他會理解我的!”
“他不會!”我決絕地打斷他,“他只會覺得羞恥!因為他的父親,曾經試圖拿他的生命和痛苦,去行騙!”
我們激烈地爭吵著,卻又都刻意壓低了聲音,生怕吵醒了安安。這使得整個場面顯得更加詭異和壓抑。我們像兩個在黑暗中搏斗的影子,用最傷人的話,互相攻擊著對方最脆弱的地方。
我看著眼前這個面目猙獰的男人,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寒心。我們之間,隔著的已經不僅僅是錢,而是兩條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那是價值觀的鴻溝,是做人底線的鴻溝。
“陸建明,”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我們離婚吧。”
他愣住了,仿佛沒聽清我說什么。
我重復了一遍,清晰而堅定:“等安安的病好了,我們就離婚。我不能和一個沒有良心的人,過一輩子。”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拿起我的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我需要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我需要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走在凌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冷風吹在我的臉上,像刀割一樣。我的眼淚,終于洶涌而出。我不是在為這段即將結束的婚姻哭泣,我是在為那個我曾經深愛過的,如今卻已經面目全非的男人哭泣。我是在為我們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如今卻被金錢和謊言侵蝕得千瘡百孔的家,而哭泣。
06
那一夜,我沒有回醫院附近的住處,而是一個人回了“惜物齋”。
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作坊里的一切,都籠罩在清冷的月光下。空氣中彌漫著我最熟悉的味道,那種混合著各種木材、生漆和時光的氣息,像一個溫柔的擁抱,瞬間包裹住了我疲憊不堪的靈魂。
我走到那張做到一半的楠木書桌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上面細膩的紋理。冰涼的觸感,卻讓我的心,一點點地平靜了下來。
我想起了師傅。如果他還在,看到今天這一切,會怎么說?他大概會嘆一口氣,然后用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拍拍我的肩膀,說:“丫頭,路走歪了,就得想法子掰回來。物是這樣,人也是。”
掰回來?還能掰回來嗎?
我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走進里屋,打開一個塵封已久的樟木箱子。箱子里,靜靜地躺著一件東西,用厚厚的棉布包裹著。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里面一張造型古樸的琴桌。
這張琴桌,是師傅留給我唯一的遺物。它不是什么名貴的木材做的,只是最普通的榆木。但它的工藝,卻巧奪天工。整張琴桌,沒有用一根釘子,全憑榫卯結構拼接而成,嚴絲合縫,渾然一體。桌面因為常年撫摸,已經呈現出一種溫潤如玉的光澤。
這是師傅的巔峰之作,也是他一輩子心血的結晶。他臨終前,把這張琴桌交給我,說:“文君,這是咱們手藝人的臉面。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它。”
現在,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了。
我拿出手機,給一位相熟的收藏家發了條信息,拍了琴桌的照片過去,只問了一句:“周先生,我師傅的這張桌子,您還感興趣嗎?”
當年師傅還在世時,這位周先生就曾多次上門,想高價收藏這張琴桌,都被師傅婉拒了。
沒過多久,周先生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聲音里透著一絲驚訝和激動:“蕭師傅?這……這是王老先生的那張琴桌?您……您真打算出手?”
“是。”我的聲音很平靜,“但我有個條件。我不要錢,我需要您幫我聯系最好的血液病專家,國內的,國外的,都可以。所有的費用,就從這張桌子的價款里出。”
周先生沉默了片刻,說:“蕭師傅,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王老先生的為人,我敬佩。您的為人,我也信得過。這張琴桌的價值,遠不止請幾個專家。您先別急,我馬上幫您聯系。”
掛了電話,我看著那張琴桌,心里百感交集。師傅,對不住了。我動了您的“臉面”。但我想,如果是您,也一定會支持我這么做的。因為,救安安的命,要用干凈的錢,要走堂堂正正的路。這,才是您教給我的,最根本的“規矩”。
做完這一切,我感覺心里那塊壓了許久的巨石,終于被搬開了一點。天亮了,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我站起身,走出了“惜物齋”。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直接去了孫浩醫生的辦公室。他剛上班,正在看病歷,看到我,有些意外。
“蕭女士?這么早。”
我走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孫醫生,對不起。”
他愣住了,連忙起身扶我。“你這是做什么?”
“為了我丈夫昨晚的言行,我向您道歉。”我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誠懇地說,“他被錢逼昏了頭,做了糊涂事,說了糊涂話。請您不要放在心上。我們相信您的醫術和醫德。”
孫浩醫生看著我,鏡片后的目光變得柔和了許多。他嘆了口氣,說:“蕭女士,你快坐。我能理解你們的壓力。但是,原則就是原則。”
“我明白。”我點點頭,“孫醫生,安安的治療,我們會想盡一切辦法。不管多難,我們都會走正道。這是我作為一個母親,能為他做的,最基本的事情。”
我說著,把手機里琴桌的照片拿給他看。“我已經聯系了買家,前期的治療費用,應該很快就能到位了。后續的,我也會繼續想辦法。砸鍋賣鐵,我也不會放棄。”
孫浩醫生看著照片,又看看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動容和敬佩。他沉默了良久,才鄭重地點了點頭。
“蕭女士,你放心。”他說,“為人父母,為人醫者,我們都有自己的堅守。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就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我馬上就組織全院會診,邀請國內頂尖的專家一起,為孩子制定最周全的治療方案。”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我的腳步,前所未有的堅定。
07
我回到病房時,陸建明正坐在床邊,背影看上去蕭索又疲憊。他一夜沒睡,頭發亂糟糟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到我進來,他抬起頭,眼神復雜,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嘆息。
我沒有理他,徑直走到安安床邊。小家伙已經醒了,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見我回來,虛弱地笑了笑,伸出小手:“媽媽,抱。”
我的心瞬間就軟了。我把他抱進懷里,親了親他光禿禿的小腦袋。“安安乖,媽媽回來了。”
“文君,”陸建明終于開口了,聲音嘶啞,“我們……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嗎?”
我抱著兒子,沒有回頭。“陸建明,你錯的,不是因為窮,也不是因為想救兒子。你錯在,為了走捷徑,就想把黑的說成白的。你忘了,人心里得有桿秤。那桿秤要是歪了,就算拿到了金山銀山,人也站不直了。”
我的話,像一記記重拳,打在他心上。他痛苦地閉上眼睛,身體微微顫抖。
“我……我知道錯了……”他喃喃地說,“我昨天想了一夜。我是個混蛋,我不是人。我怎么能……怎么能動那種念頭……”
我沒有說話。有些錯,不是一句“我知道錯了”就可以抹去的。它像一道裂痕,出現在一件精美的瓷器上,即便用最高明的手段修復,痕跡也永遠都在。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之間的氣氛降到了冰點。我們不再爭吵,也很少說話,只是在交接照顧安安的事情時,才會有幾句簡短的交流。我知道,我們都在等,等一個最終的結果。
周先生的效率很高。他不僅很快敲定了琴桌的交易,打來了第一筆款,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還真的通過他的人脈,聯系到了北京一位頂尖的血液病專家,陳教授。陳教授在看過安安的病歷資料后,決定親自飛過來一趟,參與會診。
這個消息,對我們來說,無異于天降甘霖。
陳教授來的那天,孫浩醫生特地把我們叫到辦公室。除了陳教授,還有醫院的好幾位主任醫師。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陣仗,心里既緊張又充滿希望。
陳教授是個六十多歲的儒雅老人,說話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他詳細詢問了安安的病史和用藥情況,又仔細分析了所有的檢查報告。
會診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我和建明在門外,像兩個等待審判的犯人。我手心全是汗,建明則不停地在走廊里踱步,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門終于開了。孫浩醫生讓我們進去。
“經過我們專家組的詳細討論,”陳教授看著我們,語氣嚴肅而謹慎,“孩子的病,雖然罕見,但并非沒有希望。目前國際上有一種新的靶向藥,針對他這種基因突變,臨床效果非常顯著。只是……這個藥非常昂貴,而且國內還沒有上市,需要通過特殊渠道申請。”
希望,伴隨著又一座金錢的大山,同時向我們壓來。
“不管多貴,不管多難,我們都要試!”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陸建明也立刻表態:“教授,錢的事,我們來想辦法!只要能救孩子!”
從辦公室出來,我們倆相顧無言。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壓力,讓我們都有些喘不過氣。
“文君,”建明忽然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滾燙,“對不起。之前……是我混賬。你放心,從今天起,我陸建明要是再動一絲一毫的歪念頭,就讓我天打雷劈!”
他看著我,眼神里是我許久未見的真誠和悔恨。“我會把公司剩下的東西都處理掉,房子……咱們的房子也賣了吧。我出去打工,送外賣,去工地搬磚,什么苦我都能吃。只要能把安安的藥錢湊上,只要……你還能給我一個機會。”
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睛,心里五味雜陳。我知道,他是真的悔悟了。那根在他心里已經歪掉的秤,正在努力地,一點點地,往回擺。
我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我只是輕輕地抽回了手,說:“先把安安的病治好再說吧。”
有些信任,一旦崩塌,重建需要時間。我愿意給他時間,也給自己時間。
08
為了籌集后續的治療費用,我們賣掉了城里唯一的房子。簽合同那天,我回去收拾東西,看著這個我們親手布置起來的,充滿了歡聲笑語的家,心里空落落的。可一想到安安,這點不舍,便也算不了什么了。
陸建明也兌現了他的諾言。他解散了公司,變賣了所有能變賣的資產,用來償還債務和支付安安的醫藥費。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好高騖遠,而是踏踏實實地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當司機,每天早出晚歸,風雨無阻。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但眼神,卻比以前亮了,也穩了。他不再談論什么“生意經”和“人脈”,下班回來,就坐在安安的病床前,笨拙地給他削蘋果,講一些他從廣播里聽來的笑話。
安安很喜歡聽。每次建明講到好笑的地方,他都會咯咯地笑起來,蒼白的小臉上,也泛起了一絲紅暈。
在陳教授和孫醫生的幫助下,新的靶向藥通過特殊渠道申請到了。藥很貴,每一粒,都凝聚著我們全部的希望。幸運的是,安安對新藥的反應很好,各項指標都在一點點地,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生活雖然清苦,但看著兒子一天天好起來,我們的心里,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安寧。
周末的時候,我會回到“惜物齋”。作坊里的活兒,我沒有丟下。我把那張修復了一半的楠木書桌,重新搬上了刨床。我用師傅教我的手藝,一點點地,將那些殘缺和破損,修補完整。
刨花在陽光下飛舞,散發出陣陣清香。我專注于手上的活兒,心無旁騖。我忽然明白了師傅說的那句話,“修的是物,養的是心”。修復一件舊物,何嘗不是在修復自己的人生?那些曾經的裂痕和傷口,需要用耐心、真誠和堅守,去慢慢地填補,打磨。
一天下午,陸建明提著飯盒,找到了“惜物齋”。他站在門口,看著作坊里忙碌的我,有些局促,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我……下班早,順路過來看看。”
我停下手里的活兒,擦了擦汗,“進來吧。”
他走進來,把飯盒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我正在修復的那張書桌上。桌角那個曾經被蟲蛀空的洞,已經被我用一塊紋理、色澤幾乎一模一樣的老料子,用最精密的“楔釘榫”給嚴絲合縫地補上了。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修復的痕跡。
“真……真厲害。”他由衷地贊嘆道,“跟新的一樣。”
“不是新的。”我搖搖頭,用砂紙輕輕打磨著接縫處,“只是修好了。它經歷過什么,痕跡總會在的。但只要骨架還是正的,芯子還是好的,它就還能用,還能傳下去。”
他聽懂了我的話外之音,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文君,等我。等我把欠下的都還清,等我能堂堂正正地,再給你和安安一個家。”
我沒有回答,只是遞給他一塊干凈的抹布,指了指旁邊一張落了灰的八仙桌。“別傻站著了,搭把手。”
他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笑了,那笑容,像雨后的太陽,干凈又明朗。他接過抹布,用力地點了點頭。
陽光從門口斜斜地照進來,將我們兩個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作坊里,刨花飛舞,木香清幽。我知道,我們這個家,就像這件老家具一樣,雖然經歷過蟲蛀和破損,但只要我們用心去修補,用愛去打磨,總有一天,它會重新變得完整、堅固,散發出比往日更加溫潤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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