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水博”認知背后的偏見與真相

秦博
2024年9月，我以教育部公派訪問學者身份赴老撾國立大學訪學一年。次年2月，抱著希望深度了解老撾高等教育的目的，我報名參加了該校經濟學博士入學考試。原以為入學考試不會太難，現實卻頻頻超出我的預期。

從報名開始，每個環節都透著嚴謹。首先是對申請者的材料打分，包含對前期科研成果和學術經歷的評判。這一關就淘汰了相當部分的申請者。之后，通過材料申請的候考人會收到考試通知。考試是連續兩天的閉卷筆試，涵蓋微觀經濟學、宏觀經濟學、數學（含統計學）和英語4門科目。每一門都題量充沛、難度不小。作為一名擁有社會學博士后經歷和博士學位以及公共衛生科學碩士背景的考生，盡管我具有一定的數學基礎，但面對高強度、高難度的專業試卷，加之復習時間短、對經濟學不夠了解等原因，這場考試讓我感到并不輕松。

要理解這場考試為何如此嚴格，需要從老撾高等教育的整體生態說起。老撾的高等教育起步很晚，第一所綜合性大學——老撾國立大學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才成立。長期以來，老撾國內缺乏自主培養碩博人才的能力，高級學者大多依賴出國深造。即便到今天，老撾能開設博士項目的仍僅有老撾國立大學一所高校，且領域極為有限。截至2021年，全校僅設4個博士點，環境科學博士將在2026年啟動招生。更特別的是，老撾的博士項目并非年年招生，而是視培養條件隔數年才開放一次，每次僅招個位數學生。以此次經濟學博士點為例，距上一次招生已隔4年。原定7個名額，競爭比超過14:1。稀缺催生嚴格。

更令我驚訝的是，考試競爭之激烈遠超出我事先的想象。此次經濟學博士計劃招生名額僅7人，報名者卻逾百，其中有老撾工貿部副部長、外交部高級官員等政府要員，以及眾多本地精英；中國考生也以雙位數計：既有在老撾中資企業工作的管理人員，也有專程從云南乘中老鐵路南下趕考的高校青年教師。經過筆試和面試的雙重篩選，僅有7人獲得錄取資格，我很幸運地名列其中，筆試與口試的總分排名第4。錄取結果一公布，便起了波瀾。最初上榜的7人中，有兩名是中國考生（包括我在內），老撾本土學生僅占5席。這個比例讓老撾校方和主管部門有所顧慮。他們擔心，若博士名額過多地被外國學生占據，不僅會擠占本國人才的成長空間，更可能招致社會層面的質疑。事后我得知，校方專門召開了一場協調會。會上有人提出：既然今年考生整體素質不錯，何不適當擴招？既回應社會對人才的渴求，也能緩解因國內外比例帶來的輿論壓力。這一建議得到了老撾教育部的認可。于是，這次經濟學博士的錄取名額破例從7人增至14人。

擴招事件帶來的一個有趣現象是：輿論和口碑的發酵。因為想讀該博士項目的人太多，許多未能錄取者開始把希望寄托于下一輪。有人在社交媒體上分享經驗、抱怨題難，也有人繼續奔走請托。然而，老撾國立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方面通過各類公開渠道重申了博士培養的基本原則：所有博士生必須按要求在校學習，不接受任何借口的請假或遠程要求；課程考核嚴格進行，中途不合格者將被勸退；對于國際學生，一律要求遵守同等標準。這些信息讓一些中國圈子的留學中介和培訓機構開始重新審視老撾博士項目。以往他們或許宣傳老撾等東南亞國家博士“容易拿學位”，但此次事件之后，他們不得不調整說辭。有中介在宣傳材料中強調：“老撾國立大學博士項目非免試入學，需嚴格考試，過程難度不低”。

近年來，一些東南亞國家的博士項目確實成了輿論焦點，它們被不良機構包裝成“快速拿證”的捷徑，引發不少爭議。國內媒體也曾曝光過這類現象：有的項目打著“免聯考”旗號，只需支付一定費用，不出幾年就能輕松拿到博士學位，被不少人戲稱為“注水文憑”。這是不良機構運作的結果，并不能代表整個地區高等教育的真實水平。老撾國立大學經濟學博士入學考試的經歷，促使我重新審視所謂東南亞“水博”認知背后的偏見與真相。教育質量與國家貧富并非呈現簡單的正相關。發達國家里，不乏徒有虛名的“野雞大學”；在發展中國家，同樣能找到嚴謹務實、追求品質的學府。印度的一些理工類學院在國際上受到肯定，英國也有不少教學松散、管理“粗放”的高校。所謂“水博”，本質上反映的是一種教育生態與監管力度，而非一個地理標簽所能概括。

當然，老撾博士教育有其嚴格標準的同時，并不意味著其博士教育是完美的。它的優勝劣汰模式可能會錯過一些原本有培養潛力但一時失利的人才，過高的在校全勤要求給擁有一定研究實力和豐富經驗的在職人士造成困擾，有限的本國師資給高標準培養帶來壓力，等等。而且，老撾的高等教育整體水平與發達國家仍有相當的距離，其科研能力也尚處于積累階段。但他們通過嚴進嚴出的培養機制，守住了博士教育的出口質量。這次調研歸來，我向國內學界的朋友如實講述了在老撾的考博經歷。不少人的態度都從最初的不以為然，轉為由衷的尊敬。這本身，就是一種認知的進步。

此外，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問題是，對老撾這樣的欠發達國家，為何總是會有人抱有近乎天然的學術偏見？這涉及全球知識生產的不平等。西方中心主義的長期影響，使很多人潛意識里將知識和學術優越感與西方富國畫上等號，而欠發達地區的教育體系則常被有意無意地輕視或忽略。這種認知，反映的是一套隱形的全球知識權力結構：誰掌握話語權，誰就似乎代表了“標準”與“權威”。事實上，在老撾考博現場，無論是考生的素質還是考官的水平，都表現出高度的專業性與認真的態度。在經濟全球化時代，知識流動是雙向的，專業與認真，從來不是某一類國家的專利；教育的尊嚴，也不該被簡單等同于經濟實力。老撾這樣的國家，盡管經濟依然不夠發達，但在人力培養上展現出的志氣和骨氣，值得被認知、被尊重。

?這場在萬象展開的“考博”田野調查像一面鏡子：當固有的偏見在事實面前碎裂，我們才真正可以用開闊的視野認識他者。嚴格的教育追求不分國界，學術尊嚴需要每個國度共同守護。愿我們都能在超越偏見的思辨中，汲取他山之石，為自身的教育改革與發展帶來新的啟示。（作者是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