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中任職的日子里,徐興碩對學生們最直觀的印象是“不怕累”,但“太苦了”。
2024年春天,剛通過量子信息博士學位答辯的他,在還沒拿到畢業證的情況下,做了一個“讓生命有重量”的決定。他加入鄉村教育振興計劃,只身來到云南師宗縣第一中學,成為鄉村教師。
![]()
徐興碩在前往云南的飛機上所攝。
然而,縣中學生的實際情況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這里的孩子普遍六點半就要上早讀課,晚上11點多才放學,學習三周僅休息兩天。可在如此高強度學習下,即便在全縣最好的初中,基礎知識薄弱仍是普遍現象。
有些即將畢業的初中生,連簡單的英語單詞“think”都不會拼讀;有人甚至不知如何在電腦上切換輸入法、用網頁檢索信息。徐興碩逐漸意識到,縣中學生的“苦”,不只是體力的消耗,更是一種由社會資源、教育觀念滯后帶來的結構性差距。
據統計,我國至少有50%的學生在縣中就讀,徐興碩觀察到的縣域教育現象并非孤例。一群鄉村教育者正在各自的崗位上,試圖破解縣域教育的難題。他們的故事,拼湊出一幅縣域教育的真實圖景。
![]()
云南省景東彝族自治縣第一中學。
苦讀的背后
來到師宗縣第一中學后,徐興碩的每一天都像一場小型戰斗。
他白天忙著備課、帶班,晚上熬夜到凌晨已是家常便飯。不過,相比工作節奏的緊張,他更關注的事情,是怎么彌合橫亙在縣中孩子與時代之間的無形斷層。
徐興碩從2017年開始接觸AI相關技術,便意識到如果鄉村孩子不盡早接觸AI,將會在未來發展中處于劣勢。他希望能盡自己所能縮短城鄉學生之間的差距,“至少不該讓他們被落下太多”。
當城市孩子早已將互聯網作為拓寬視野、自主學習的工具時,許多縣中學生即便擁有同樣的上網渠道,也往往缺乏必要的引導,更多的是停留原地,享受網絡快餐帶來的快感。
徐興碩發現很多縣中學生只懂得用手機玩游戲,“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們把電腦用到真正有用的地方。”徐興碩感慨。
要推動AI教育,關鍵問題不完全是缺少設備,而是當地教育環境對“手機”的普遍戒備。每當徐興碩嘗試在課堂發放手機,他需要面對的,不僅是家長的質疑“憑什么讓孩子拿手機”,還有老師“影響學生專注力”的埋怨。
在師宗一中,不只是手機,與課業學習無直接關聯的事物都被排斥在外。在這里許多老師的觀念中,好學生的標準往往是“上課時聽講,下課時睡覺”,倘若成績不夠理想,那么所有的業余活動都是沒有必要的。
徐興碩一直說,“我們這的孩子太苦了。”而這種“苦”的學習模式,背后則是更多的無可奈何。師宗一中曾經是曲靖地區的名校,為了應對持續下滑的學生成績和辦學質量,便轉向更為嚴格的管理模式,將一切有可能影響成績的風險下降至最低。
實際上,在接觸AI后,一些學生甚至主動定制了更科學、更個性化的學習計劃,有些學生還能自主使用AI完成課本中的科學實驗。甚至今年在全球發明大會中國賽區,徐興碩帶領16名學生拿到了省級獎項,“這對學校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對孩子也影響巨大。”
![]()
徐興碩給師宗一中的學生講述量子世界。
這種認知與現實的錯位,是更深層的社會現實。在很多人印象中,貧困是縣域教育的典型特征。然而隨著國家脫貧攻堅任務的完成,很多地方的硬件條件已大幅改善。
真正的困境在于,即便生活水平提升,不少縣域仍缺乏支柱產業,市場缺少優質的就業崗位。
在這樣的環境中,家長們對于教育分化成兩種態度,一部分家長直接將讀書與經濟回報掛鉤,帶著孩子外出打工;另一部分家長將對未來的期待更多地投射到孩子身上,典型表現是他們傾向于將孩子送往管理最嚴格的學校,不僅擇校時唯“嚴”是圖,還會授意學校嚴加管教,他們堅信學習必然是“苦”的。
而對未見過或未體會過教育之“甜”的孩子來說,他們不清楚“吃苦” 價值,也不期待努力的成果。徐興碩觀察到,縣中孩子有一個特點——沒有目標。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們提前面對一個看似固化的未來,長期累積的挫敗學習體驗,也讓一些成績不理想的學生潛意識里形成一種觀念——“我再努力也沒用,我走不出去的”。
徐興碩明白,有些成長需求,是刷題無法滿足的。孩子缺的不是力氣,而是自我認可。因此,成績提升反而是次要的,關鍵是先“有奔頭”。
當孩子們眼中開始閃爍希望的光芒,徐興碩知道,這條路走對了。但同時,他也清楚,縣中學生需要的支持和托舉,遠不止一門技術課那么簡單。
![]()
(圖/影視劇《鳴龍少年》)
當教育的目的轉向“人的發展”,改變才有可能發生。
必要的“托舉”
教育觀念的滯后并非憑空產生,它往往根植于更深層的機制土壤。這正是縣域教育的第二道難題:機制的局限。
如果將視野拉寬至更廣闊的縣域教育圖景,便會發現,縣中孩子的困境往往由多種因素共同塑造——不僅是教育資源的差距,也包括體制的局限、教學的單一等等。
當大城市持續推進一輪又一輪的“減負”政策時,不少縣中仍然將刷題和重復訓練視為主要任務,一切教學安排緊密圍繞“升學率”展開。當“因材施教”已然成為教育共識,但在許多縣中,卻常常被簡化為按成績分層教學。
而以“班級平均分”為關鍵指標的傳統教師評價體系,也在無形中強化了這種教學形態。
在云南縣中任職時,張一鳴發現,為了在考核中取得優勢,一些老師會無差別地向學生“搶時間”——延長課時、增加作業量。結果學生越來越累,成績卻未必提高,反而還對學習生出逆反心理。
而公辦學校機制下長期存在的“干多干少、干好干壞一個樣”的分配機制,也不斷消磨著教師的積極性。
張一鳴用“鞭打快牛”效應來形容這種失衡:“好班”的老師,因為學生基礎較好,被賦予的績效考核指標往往“高得嚇人”。而帶領基礎相對薄弱班級的老師,卻因為學生進步空間更大,反而更容易達標。
![]()
張一鳴與老師們在討論教學工作。
于是,原本帶“好班”的老師,反而主動申請去“差班”。部分教師或因追求穩妥而回避教學創新,或因倦怠而失去探索的動力,當課堂變成了一種按部就班的任務,最終受影響的還是學生。
教師考核機制的片面化,使得學校課程單一出現“教育缺口”,進一步出現學生發展單一化的問題。
長期以來,縣中教育側重應試,“一切為升學讓路”,導致提供給學生的選科組合極其有限,有時甚至只有傳統文理兩條路徑。
當城市的中學紛紛開設豐富的選修課、社團活動,致力于學生綜合素質培養時,許多縣中孩子卻很少有機會觸及課本和試題之外的廣闊世界。
![]()
張敏任職的云南省石屏第一中學。
在這樣的現實中,張敏選擇了一條樸素的路——他在校園里為學生搭建起一個個興趣的角落,試圖彌補縣中孩子在生活體驗與文化素養上的教育。國畫、書法、中醫、科技模型……43門課程悄然落地,如同一顆顆種子在應試的土壤里試探性地發芽。
![]()
張敏組織“我想和校長說”主題茶話會。
但這樣的嘗試畢竟是少數。調查顯示,“滿堂灌”和機械刷題依然是多數縣中的課堂常態。在一切為升學讓路的節奏中,素質教育往往難以真正扎根。
一位在浙江縣城中學任教多年的語文老師說,她一直想為學生開設文學創作班,保護他們在應試作文之外的表達靈氣,“但這樣的嘗試很難推進,因為學校更看重高考分數。”
只會考試的“小鎮做題家”,是這幾年被反復提起的詞。它指向那些憑借勤奮與專注通過考試脫穎而出,卻在生活審美、人際交往與長遠發展上遭遇挑戰的年輕人。
這個詞流行的背后,折射的其實是社會對縣域教育路徑的審視與追問,當分數異化為無形枷鎖,家長、學校與社會所共同組成的教育體系,是否愿意打破“唯分數論”,為那些無法被量化的生命姿態爭取空間?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縣中的孩子來說能成為“小鎮做題家”已經是幸運的“少數”,仍有大部分孩子在篩選中被淘汰,成為“看不見的大多數”。
![]()
(圖/影視劇《山花爛漫時》)
教育的托舉,從來不只是為了越過某條分數線。而在縣域中學,這樣的“托舉”,仍是一段需要更多共識、勇氣與支持的漫漫長路。
讓縣中找回“底氣”
全國還有許多鄉村教師,正努力改變縣中教育的土壤。縣域教育的挑戰,除了學校課程、教師評價機制的改革,還在于能否構建一個有秩序、有希望的系統,這正是縣域教育的第三道難題:生態之困。
這既是關乎環境的改造,也是關于校園內外的基層治理難題。
創造學生有尊嚴的成長環境正是張婷婷改變縣中生態的起點。50歲那年,張婷婷從都市走入蒙陰縣聯城中學。最初,學校的現實令她一度卻步:鄉村初中位置偏僻荒涼,女生宿舍環境非常“臟亂”,廁所甚至連門都沒有。
華東師范大學的劉莉莉教授也曾表示,學校的現代化并非僅靠1.2億打造的實驗室,學校的女廁所也需要有隔板、有門,一個女孩子三年連這種基本尊重都得不到,談何優質教育?談何對孩子的真正關愛?
“孩子們的生活條件太差了”。這讓張婷婷感到憤怒,同時產生了憐惜。青春期的女生,自尊心正在萌芽,在毫無遮蔽的空間里如廁,無疑是一種深深的傷害。
她給自己三年時間,決心還孩子一個干凈、體面的校園。擴建操場、改善衛生設施……這些看似基礎的工作,卻是縣中振興必須踏過的第一步。教學環境不僅是物理空間,它本身就是無聲的育人力量。
![]()
蒙陰縣聯城中學操場改造前后。
僅有硬件改善還不夠,還需要從學生的日常習慣入手。在同樣的縣域背景下,支教三年的杭州學軍中學方潤根校長也在進行著類似的探索。他表示,幫扶學校以前的寢室衛生差到進不去,他先給學生發了5雙襪子,每天晚上查寢時問“今天換下的襪子在哪里?”還用手摸一摸是否洗過。就是這樣細致地陪伴,學生慢慢養成了好習慣。
而比校內生態改善更復雜的,是校園內外盤根錯節的治理困局。峨邊沙坪中心小學的“城管校長”馬立波面對的,便是基層環境中交織的利益與人情。
四川省峨邊沙坪中心小學坐落于小涼山與大渡河之間。2年多前,這里的校門口擠滿販賣垃圾食品的商販,校園內甚至矗立著一棟住著15戶人家的商品樓。樓里居民大多為彝族,彝族的畢摩文化要殺豬宰羊,整個家族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到深夜是常有的事。
這些亂象擾亂著校園的秩序,也是許多縣中資源被侵蝕的縮影。不少地方都曾出現違規占用教育用地進行開發的情況,有些學校甚至將“學生報名處”改成了“售樓部”。
馬力波沒有退縮。當地執法困難,她便每日騎著“小電驢”,與教師一起逐戶勸離商販;為將商品樓徹底隔離出校園,她一次次跑政府部門、尋求支持,最終成功筑起一道圍墻。“圍墻完工那天,雖然沒有鮮花與掌聲,但沙小終于實現了建校23年來的第一次封閉式管理。”她回憶道。
![]()
如今的四川省峨邊彝族自治縣沙坪鎮中心小學。
除了改變校園生態,校長們也走進了學生的家。方潤根深知,“老師了解學生家庭情況后,會更有愛心,否則很難建立情感聯結。”徐興碩也觀察到,越來越多的家長開始相信教育的多元價值。他們愿意讓孩子參加各種活動,主動鼓勵孩子們做一些嘗試。這種觀念的轉變,雖然緩慢,但正在發生。
縣中教育的困境是多維的:資金不足、資源不均、師資薄弱、治理復雜……現在,盡管不少縣中在高考成績上有所提升,但真正的教育質量不能僅憑分數衡量,它更需要系統性的支持。
在AI+浪潮迭起的今天,我們更需要重新思考教育的本質。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教育體制機制改革研究所王烽所長提出,AI啟示我們:批判性思維、創造性、自主性、健全人格與情感,這些是人特有的,也是教育的本質——這關乎我們培養什么人的問題。建設者和接班人是一個維度,尊重人的個性與潛能是另一個維度。
縣中錯綜復雜的困局,到底該如何破?努力,一直都在。
12月5日,“2025縣域教育高質量發展大會”在海南博鰲舉行,試圖在政策與鄉土現實之間,搭一座對話的橋,為推動縣域教育整體躍升貢獻智慧與力量。
會上,中國教育發展戰略學會常務副會長、秘書長柯春暉發出《因材施教縣域共同行動倡議》。該倡議首批覆蓋全國超70個縣域,提出通過“一縣一策”的個性化、整體化方案,系統性推進課程改革、師資建設等關鍵環節,構建“科技賦能、資源共享、生態協同”的縣域教育振興共同體。這意味著,每個縣域的具體困境將被看見,每個孩子的獨特需求將被尊重。
![]()
因材施教縣域同行計劃發布。
此外,現場還發布“校長請放心”公益計劃,直面鄉村校長的現實困境。通過公益研修營、鄉村教育“領頭羊”培養、青年教師培訓、心理服務平臺搭建等系統支持,該計劃試圖為校長們“松綁”,讓他們能夠真正專注于教育本質,讓鄉村學校煥發內生動力。
縣中教育的破局之路還很長。它需要地方經濟協同發展,需要“歸巢計劃”吸引人才回流,但正如海亮教育科技服務集團董事長、總裁陳軍偉所言“縣域教育振興需要尊重時間、尊重規律,是一項系統性工程,需要全社會的同心同行。”
如何克服已有的利益架構,將已經處在不公平資源分配和競爭態勢下的縣中孩子,拉回到機會平等的跑道內?如何借助制度變革,提升縣中自我造血能力?這些問號,仍然盤旋在無數縣域的上空,等待著回答。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