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作家、詩?及知名學者回???在??世紀最難忘的經歷”
何新:浪跡京華
我青年時代的?段流浪?涯
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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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 9 6 8 年 6 ?中學?被安排上?下鄉。我報名而被學校分配到??江?產建設兵團第??團(友誼農場)做“兵團戰士”,實際上是農場工人。
我去的時候,只帶了?個??的?李卷。但同時還帶了兩個??箱,??裝滿了書。這是家中父親的藏書,以及那混亂的幾年中我通過各種途徑弄來的各種書,其中有許多書是“ 政治性禁書” ,例如德熱拉斯的《新階級》、托洛茨基的《被背叛的?命》以及《赫魯曉夫主義》等。
我想就是在鄉下,我也要把我從1967年開始的閱讀與思考繼續下去,堅持下去。
那時瞻望前途,可以說頭上的天空是???暗茫茫。但是我內?卻懷有?種信念,我深信天會變,地會變,時代也會變。這種信念來??克思主義“ 辯證法” 的概念。
辯證法認為,宇宙沒有不變的事物,宇宙、?然和社會,常變常新。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同時我深信思想的光芒,智慧和知識的光芒,總有一天必定可以照亮我的未來??。
我當時深信,通過閱讀和研究,通過對各種思潮的分析和?較,最終?定能找到真理。那時我?常相信最終的、絕對的客觀真理是?定存在的。年輕時代我不像現在這樣,那時我還不是?個價值相對主義者(存在主義)和懷疑主義者。
而我現在,則完全是?個精神世界中的浪?,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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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時多數的中國?身上都具有?種近乎狂熱的、隨時可以被點燃?做出奉獻、犧牲的宗教精神、虔誠精神、獻身精神、殉道精神。當時?普遍狂熱地信仰關于?命的宗教。?我卻已在思想上開始離異這個教義,——上帝已死!必須試圖尋找新的上帝。
我想我?旦找到真理,我就要捍衛它,必要時寧愿像?藝復興時代的布魯諾那樣,哪怕就是被燒死也不放棄這種信念。
我在?的時候,由于自幼即個性叛逆,很早就被?親從家中逐棄了。我在?傳?寫過,我五歲的時候從江南的鄉下來到北京,因為我的家庭中存在?些特殊環境和問題,所以我?時??住幼?園,住?學,而不能在家中和家人居住。
從少年時代,我的精神活動和?活就是獨?的。這使得我從?就有?種很叛逆??很?主的性格和精神,因為什么事情都要靠??選擇和決定,我從?就不會輕易認同權威。
誰假如硬要對我強制灌輸或限制?種什么東?的話,我會感到?常不愉快,?且?定要反著來試試,這一直是我的性格。
三
1 9 6 8 年 6 ? 19日,我跟隨一列車北京知識青年來到??江?產建設兵團??團。
??江?產建設兵團是 1 9 6 8 年 6 ?經?澤東批準成?的。建設兵團是?種軍事與農業生產合?的特殊屯墾體制。它的主要成員包括三部分:?是復員和轉業軍?;?是擔任各級領導職務的現役軍?;三是來?全國各?城市的知識?年。其中?部分經過嚴格政治審查(出身好、思想純)的知?,被選拔成為持槍的武裝連成員。
這種兵團體制是一種民兵或者寓兵于農的屯墾集團,具有準軍事組織的特點,對?年?的思想和政治控制?常嚴。建設兵團???從事機械化的?農業?產;另???部署在中蘇邊境上作為?種戰略后備?量,防備中蘇發?戰爭。
知識?年下鄉運動的發起,實際上也意味著 WG的命運進入尾聲。1 9 6 8 年夏,?澤東召?四?紅衛兵領袖,廢黜了他們,就此徹底終結了紅衛兵造反運動。接著各省開始籌備成?各地的新政府“ ?命委員會” 。
1 9 6 9 年 4 ?,中共九?召開。?們本來認為“ WG” 可以就此謝幕了。但沒想到九?以后,還是?個政治運動接?個運動,令?厭倦之極。
四
1969年初,上面發動了“ ?打三反”運動。一打就是打擊反?命,三反就是反對“ 五? ?六”,反貪污、反浪費等。這個運動也迅速地擴展到農村。由于知?到農村后,在很多地?與當地?發??盾,??批不肯就范,不順從于服從當地社會規范和政治權威的知識?年,被當地領導?作為反?命分??揪出來批斗。
這批知識?年都很年輕。在我那個農業團(友誼農場),也竟然有?百名知識?年被認為是“ 地下復仇軍” 反動組織的成員,?被當地?揪出來?爭。這些?被關起來,被批?,?且挨打,打得很慘。
這個運動開始并沒有觸及到我。但我看到那么多知識?年被抓起來,看到他們受到?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為他們感到很不平。
我當時深受來?俄羅斯和法國?學中?道主義觀念的影響,我認為,?個?,不管其政治信念如何,不管他們是不是反?命,?少應當受到?道的待遇,不能這么殘酷地打?。?澤東不是主張要??不要武?嗎?為什么當地?不執?政策呢?
因此我就給“ ?打三反” 的?作隊寫了?封匿名信說,你們應該講政策,不應該這么殘酷地整知識?年。結果這封信被?作隊拿去交給公安人員查對筆跡,很快就把線索集中到我身上,最后我被揪出來了。時間是在 1 9 7 0 年的 3 ?。
五
當線索追查到我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被?們孤?起來,周圍的?們都不理我了。我被排擠和歧視。
我們同來機械廠的??個北京知識?年,本來都住在?個?房??。本來每天都是大家?塊?去吃飯,?塊?去上班、下班,彼此關系很親密的。
但忽然,?家之間互相招呼,卻沒?來招呼我了,?且吃飯的時候,都避開我不和我說話。原來,?作隊已經對他們打招呼了——何新是反革命壞分子。
于是我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倒霉了,前半個?就已經感覺到了。
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那年 3 ?的?個早晨,凌晨 3 點鐘,通知機械修理?的全體職?集合在禮堂開會。
但是當我也要走進會場的時候,有?擋住了我,不讓我與班組?起進入原來的位置上,我被領到最后?排,不能與大家坐在一起。
我預感到,今天要出事。會場的?氛是非常嚴厲的。工作隊調來了?個持沖鋒槍的武裝連,戒備森嚴,如臨?敵。
會場前?的?橫標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踢開絆腳?,徹底鬧?命,堅決把一打三反運動進行到底!”
六
會議開始,首先是團?作隊?講話。這位?作隊?姓張,是?名年輕?盛的現役軍?,當時他也是我們十八團的副參謀?。他?聲?吼:“ 把破壞一打三反運動的現?反?命分?何新押上臺來!” 我就與其他?批要被?的?,被武裝連戰?從座位上薅著頭發揪起來,押上臺。
然后有?就開始念大批判稿。我們幾個挨?的壞分子被按著腦袋,彎腰低頭站在臺上。臺下是全?的五百多名職?。這是我生平第?次挨整,當反?命,第?次挨公開批?。那的確是?種很奇特的??體驗。
像我這種當時已經初步萌??由思想的?年,在這種壓迫下當然是感到?常不適應的。
當了反革命分子,挨受一些??之苦?然是難免的,?如被虐待,被施戴刑具等。好在我在知識青年中威信比較高,看押我的年輕人都是廠里的熟人,所以還是對我很留情面。
最苦悶的是被長時間單獨監禁和隔離,一個人關在??屋?寫交代材料。
那個房?原是??的?間?庫房,?潮??,?夜點著?盞刺眼的?銀燈,向外沒有透光的窗戶,進去關了?天后你就分不清?天和夜晚。如果意志不夠強,在???期關下去肯定會發瘋。
我想出了?種具有幽默感的方式來對付他們。工作隊讓我每天寫交代材料,報告思想,我沒什么可寫的,那個年代流?的是背?恩列斯?的語錄,我就不斷地把腦??所記得有關?克思、恩格斯、列寧、斯?林、?格爾、?澤東的還有魯迅這些圣?的語錄,?段?段地默寫出來。那時我的記憶?真好,每天都能交出??篇。
有趣的是,許多語錄他們從來沒?過,因此他們就說都是我瞎編出來的,指責我所寫的都是反?克思主義的東西。我就告訴他們這些話出?于?克思的哪篇著作,在第幾卷第??。
我說我宿舍有書,你們不信就拿來查看。也真有趣,我們團那時有個姓?的軍?,是學?著標兵,有濃厚的理論興趣。
他當時是我們團的副團?,他聽說了關于我的此人此事,于是調閱我的交代材料,還真的就安排人去查書,去核對。
他對哲學理論有興趣,特別找我談了?次話。從此以后,我在我們那個地?被認為是理論修養?深,反?出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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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1 9 7 0 年 5 ?,由于在被監管生活中,飲?不潔,特別是經常喝臟水,我患了急性痢疾。?天膿?便??次。
但是,由于我是“ ??蛇神” ,?由于當時藥品短缺,?是戰備時期,(當時東北邊境發?了“ 珍寶島事件” ,中蘇關系緊張,出現了戰爭危機。)藥品都被屯積起來?于備戰,因此對我們這類被監管的牛鬼蛇神不給醫,不給藥。
結果盡管我病疴纏身,卻得不到任何抗菌素治療。一天多次膿血便,病情越來越重。
為了治病,我只能在被監管勞動的間隙,偷偷到?頭上尋找?些??莧、?前草之類的野草,?開?泡爛或者煮一下后當藥吃。這些野草的治療作?,我是讀中醫本草和《農村醫生手冊》了解到的。但是實際上沒有什么效果。
?兩個?后,急性痢疾轉變成慢性痢疾。我整個?由于久病?失形,體重由?百???降到不?八十?。
拖到七??間,我??發低燒,雙踝浮腫,?法穿鞋,起居??困難,?率達到每分鐘?百????百四?次,有時干活時發?昏厥,顯然已有?命危險。
這時監管?員才不得不把我作為危重病?由監管地送進團直屬醫院。
團醫院診斷,除了痢疾以外,我又患了風濕病,并且已經侵犯心臟。醫生認為我病情很嚴重,而本地醫療條件有限,處理困難,為了治病救人,決定將我轉送到佳?斯中?醫院。
全面診斷后,醫?認為我已經患了?濕性?臟病,可能終身喪失重度勞動能?,甚至可能活不過四?歲。由于醫?認為我已成廢?,農場工作隊也不派監管?員來看守我了。
但是在佳木斯醫院經過兩個?的治療,每天?劑量注射?鏈霉素后,我的病情逐漸有所好轉。
八
我此前在北京有兩個關系較密切的?朋友,?個名叫惟惟,和我?同來到在友誼農場;另?個叫阿紅,清華附中的女生,被分配在云南?產建設兵團。
在我被揪出來后,惟與我疏遠。后來她聽醫?講我患了?望治療的?臟病,遂決定和我分?。
?阿紅這時恰好從云南的紅河地區回到北京。知道我?了重病,就寫信給我,勸我回京治療,說她可以提供幫助。
這?年國慶節前后,我從佳?斯醫院溜出來,坐??逃回北京。
走時我身邊沒有幾塊錢,溜上??,是躲在??座位下,?李架上,廁所?,過道上,與查票的列?員捉著迷藏才回到北京的。
九
回北京后,我?度住在阿紅家。后來又在楊斯德將軍家住了一段時間。
(楊斯德將軍曾經擔任軍隊聯絡部部長。他的大兒子是我的中學同學,畢生好友。后來定居美國了。)
因為我的家?這時都已經下放到湖北咸寧農村,我在北京其實已經是完全無家可歸的浪人了。
在阿紅家住了?段時間后,奇怪的是,也并沒經過什么治療,原來那么嚇?的病體竟奇跡般地逐漸好轉終?康復。
這期間還有?個?插曲,與趙樸初先?有關。
1 9 7 0 年秋,我和阿紅曾多次拜訪趙樸初先?,交談甚洽(阿紅父輩與趙樸?是世交)。
趙?當時閑居無事,在家中讀書?娛。他允許我進入他的書房,我于是大開眼界。
現在回憶,古色古香的書柜中,線裝書很多,有很多佛經和歷史書。書架上,還有許多關于?然科學史的書,我向趙老借閱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淺說》《遺傳學原理》等書。
但那?年后來幾個月,我?活顛沛流離,不幸竟將那?部書丟失了,結果不敢再去?趙?,?這?本書是趙??常喜愛的書。
想起趙?當時的慈祥與勉掖,?今深感慚愧。(我和趙老再見,已是八十年代了。提起往事,趙老一笑置之。)
這年春天,阿紅離京回云南兵團,我繼續留在北京。
但是阿紅走后,我又認識了?個新的?友?艾。小艾也出身高干家庭,是師大女附中的,是一個有品味,有情調,有個性的好女孩。
以后?段時間,我經常住在這位新?友家,那時她??都在五七?校。那幾個月我度過了很快樂的一段時光。
十
但是我想,我還得繼續做我在兵團沒?完的事。我要?的事就是繼續研究哲學以及中外歷史,繼續我的閱讀和思考。
我當時?常認真執著地把這看作是?身的?種使命、?種職責。想?想,這其實是?分荒唐的。因為我當時那種身份,只是?個鄉下農?,?個僅具有初中學歷的知?,?個??不名的窮光蛋,卻認為??竟然有責任做這樣重?的事情——關注國家的政治和哲學意識形態,真是荒唐之極。
但是,正是在我回到北京的這個時期中,中國的政治?候發?了重?的變化。黨召開了九屆?中全會,這次會議是WG運動由盛轉衰的?個重要轉折點,會上揪出了原中央 WG?組組?陳伯達。這?事件是極富有象征意義的,它表明 WG這場運動遭受重?挫折。
三中會上,毛澤東說,我黨多年不讀馬列,以致讓假馬克思主義的政治騙子騙了多年。現在全黨要認真看書學習,識別真假?克思主義,以對付假?克思主義的政治騙?。
?澤東說只讀他的老三篇不夠,號召?們直接閱讀?列原著,還號召大家要讀哲學史和世界歷史。
他還親?開了?個書單,讓?們讀???本書。
在此之前,我在兵團的?條罪狀就是讀?列經典著作。因為林彪講過,?澤東思想是最?最活的?克思主義,只要學?澤東著作就夠了。他反對?們讀?列原著,認為?列的書看多了反?會糊涂。
這個時候,?澤東讓?們多讀?列的書,顯然具有深意。
十一
九二全會后,按照周恩來的指示,北京的國家圖書館就把?列的書,以及與?列有關的?格爾、康德、費爾巴哈、斯賓諾莎、笛卡爾、海涅以及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西方古典哲學的書,都拿出來上架,開放給?們讀了。
當時北圖(現在叫“國圖”)坐落在清朝的文津閣,位于現在的北海公園西邊。北京圖書館對普通人可以開放,但是閱讀制度是,進?閱覽室要持有北京地區的?作證。
小艾為我弄到?個北京??的?作證,把相?換成我的。這樣,我拿著這個假?作證,每天到北京圖書館對外開放的閱覽室去讀書。早上九點去,晚上五點回,很有規律,像上班族?樣。
北圖附近六部?有一個韶?餐館,現在那個餐館改為朝鮮冷?館了,那時還是?個??漿館。花??多錢就可以吃頓午飯:六分錢?個燒餅,?分錢可以買碗豆面丸子湯或水煮煎?腐。
吃完了午飯,下午回去繼續看書,直到圖書館下班關門。
晚上我就和小艾一起回到她家居住。就這樣風雨無阻,非法同居,我們一起度過了幾個月美好的時光。
十二
我在北圖讀了大半年的書,大開眼界,大長見識。
給我的哲學知識啟蒙的是恩格斯的三部名著《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反杜林論》和《自然辯證法》,以及列寧的《哲學筆記》。
但 1971年春節過后,小艾的??都從干校回來了,我不能繼續在她家?住下去了。
此后的?段時間,我經常住在現在北京?淵潭公園??后的?排地下防空洞?。那時我經常備著?件帆布??,?個草簾?,夜晚在防空洞?打地鋪。怕被巡夜的民防人員抓到,有時?夜得更換?次防空洞,今天住這個洞,明天住那個洞。夜里?聽有?的話語腳步聲,就趕緊轉移異地,躲藏起來,就這樣東躲躲西藏藏地在地下堅持了一兩個?。
最難忘的是那些寒冷的春夜。夏天?較好辦,最難熬的就是那些冰雪及寒雨之夜。夜晚經常被凍醒,渾身哆嗦,乃至徹夜無眠。你會覺得今夜為何如此漫?,盡管晚上經常凍得睡不著,我?天仍然堅持到北京圖書館去讀書。
十三
我當時是一個一文不名,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官話叫“盲流”(盲目流入北京人員)。每天靠?艾給我送?頓晚飯。她?資?個?不到四?元錢,但她??只花??塊錢,省出??塊錢來供養著我,?持我的?活。
中午飯我通常是在北圖附近吃,那時沒有什么盒飯快餐,要吃得便宜只有燒餅?腐湯。
?艾的??都是國家建委的司局級?部。她本人當時是北京?鋼附屬的?個半導體電?元件?(可控硅元件廠)的??。
小艾?常愛我,愛到迷信的程度。但是后來在我被捕后,在國家政治力量面前,這種信仰發?了崩潰,我們的愛情最終還是徹底破滅了。
直到現在,我仍對北京?淵潭公園懷有?種很特殊的感情。當然,現在那?早已經沒有什么防空洞了,都拆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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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年代我曾經回去看過,當年那個?松樹林還在,當年我讀書的那些林間?椅也還在。
那時候我常坐在那?的?椅上等候?艾,有時是?整天?整天地坐在松陰?,??看書,??等待。
真的奇怪,本來在來到北京前的?個?,人還是病得要死。但流浪街頭那?段??,盡管每天挨凍受餓的,?精瘦,但卻就是不?病了,也真邪?!
十四
還有?件事是難忘的。
那?年夏天,我有?個機會?搞到了??批非常想看的書。
離?淵潭不遠,有一個大院子,翠微路?號院子,那里是我 WG前的家。這個院子曾經是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的所在地。住著一批民國時代的遺老遺少和文化人。
但是革命風潮席卷而來,這里成為重災區。后來這個院子里幾乎所有的住戶,都被驅逐去了五七干校。這個院子只保留了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的一個聯合留守處。
在這個院?的?座主要大樓的底層,有?個被封存的樣本圖書館。我因為從小住在這個院里,所以早就知道這個秘密。事實上,在WG之前,通過父親,我常在這個圖書館里借書閱讀。
在玉淵潭流浪的時期,我經常有心地溜到這個院子里,偷偷地去觀察情況,琢磨著如何能夠進入這個寶地去搞點書。
有?天夜?,我終于設法打開窗戶,溜了進去。我發現這真是一座圖書的金礦。
有好多書我已經久聞大名,但是一直讀不到,都正是我特別想讀的書,在這個圖書館里被塵封著。
于是我把它們裝進準備好的旅行包搬出來,包括?格爾的《小邏輯》和《歷史哲學》,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還有水天同翻譯的《培根論說文集》,《史記》和《資治通鑒》。大概有一個多星期,我去了好幾次。弄出來的書我就藏在小艾的家里。
結果終于有?天,我的不法活動被?家發現了,人家設下埋伏,我被抓住送進了派出所。
組織抓我的?是誰呢?說出來會讓?吃?驚,這個?八十年代也曾經?名鼎鼎,頗出過?段?頭,是著名公知包xx (前幾年謝世了)。他WG中是響當當的造反派頭目,當時是商務中華駐京留守處的負責?之?。
[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具有反諷性。1980年我在中國社科院科研局工作,參與社會人員入職社科院的招聘考試。包xx也來報考,我坐在招聘組工作人員位置上。令他大吃一驚。]
十五
在派出所,警察問我為什么偷這么多書,是為了賣書換錢嗎?我說不是。
我告訴他,我是為了研究?克思主義。我的話貌似笑話,讓人大吃一驚。
但是這個所?居然審看了我的讀書筆記,看了以后,他跟我談了?番話。他很同情我,表示理解我。以至于認為偷書看不算偷(那個年代人們不太在乎這些沒用的屁書),所以關了兩天后他居然就把我給放了。
但是,一個?后,也就是 1 9 7 1 年國慶節前夕,在玉淵潭附近,我又一次被釣魚臺區域的警察扣押抓捕了。
后來才知道,在那一年的9月13日夜發生了林彪事件。為防止京城中發生武裝政變,警衛釣魚臺的8341部隊進入了一級戰備。因為我長期在這個地區出沒,早已引起了軍方和警方的注意。
于是我被北京市公安局收容審查了。先關在北京廣安門外的收容所,那是北京地區最大的收容所之一,高墻深院,里面關著幾百人,這些人多數并不是犯罪分子,而是流浪進入北京的所謂的盲目流動人口,即“盲流”。其中有很多人是來北京告狀的、上訪的。
我在那里認識了一個小孩兒,十來歲,北京人。小朋友因為和家里吵架,離家出走,夜晚在街頭流浪而被抓進來。
他告訴我,收容所已經聯系到了他家人,一兩天他就要釋放回家了。我說你幫我帶出去一封信吧,替我寄給我的女朋友。他后來真的幫了我這個忙,讓小艾知道了我已被警方抓捕,收容審查了。
十六
?個多?后,我的案子升級。于是,一個深夜,我被用囚車轉到功德林監獄。事實上,我到現在弄不清楚這個監獄到底是監獄還是看守所。
在我的記憶中,那一夜晚我看到的是很多崗樓,遇到的士兵都是荷槍實彈。在這里我被關進了一個真正的小號,很狹窄的一間房,里面有一個馬桶坑,一個小洗手池,沒有床,只有鋪著草席的地鋪。
在那個小號里面關了一些天,被帶出去問了幾次話,無非是回北京的目的是什么?為什么露宿街頭?交往聯系的都是些什么人?等等。
我的答復也是令人非常之吃驚和不可置信,因為我的答案主要就是兩個字,讀書。我說,我在北京流浪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北京圖書館讀書。
我估計那些天,警方一定把我每一個去過的地方和交往的人都查了個底兒掉,包括北京圖書館。
最終由于確實沒有找出什么嚴重問題,也許他們認為我是神經不正常的人。最后的結局,就是警?決定將我遣送回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
但是并沒有釋放我讓我自己回去,而是跟一大群嫌疑犯和流浪犯混編一起,用一節專用車廂,遣送遞解去黑龍江哈爾濱。
就這樣,在1971 年的 10 月末梢也許是11 月初,我悲劇性地結束了在北京整整?年的流浪讀書?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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