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豹子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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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的靈魂能夠掙脫這具皮囊,去選擇另一種棲居,我愿我落在一匹豹子金色的骨骼上。不是獅子,那太過堂皇,總帶著王權的滯重;也不是虎,嘯聲里震落星辰,卻少了些優雅的緘默。豹,是恰到好處的孤絕——一身錦繡的暗影,一雙盛著整個夜晚的眼。我移動時,便是一座會呼吸、會奔跑的花園在遷徙,每一塊斑紋都是我移動的領土上,一座盛開著隱秘愿望與無盡憂傷的孤島。
黃昏是我登場的時刻。當陽光斜切過山梁,將樹影拉長如琴弦,我便從巖穴中踱出。我的腳步輕得連苔蘚都未驚動,尾巴低垂,像一根丈量寂靜的尺。脊椎一節一節舒展開,如一張緊繃了整日的弓,終于獲準了舒展與松弛。我不急著撲向曠野,而是先用舌尖,那帶著細密倒刺的、溫熱的砂紙,一遍遍清理自己的皮毛。這是我對自己疆域最初的巡視與確認。每一舔舐,都洗去昨日獵物殘留的微末血氣,也洗去可能被風泄露給禿鷲或鬣狗的行蹤。
然后,我步入霧中。山間的霧是公平的,裹住嶙峋的巖石,也浸濕鳥雀輕薄的羽翼。但霧在我的身上,卻獲得了不同的意義。霧豹——這個上古的詞語忽然擊中了我。霧起時,整個叢林都陷入同一片乳白。可人們為何獨獨將“霧豹”與隱逸的賢者相連?或許,正因我懂得如何在混沌中保持絕對的清醒。霧是我最廣大的披風,也是我最精微的顯影液。我步入霧的腹地,身形彌散,輪廓模糊,唯有那一雙眼睛,穿透迷蒙,幽幽地亮著,像是被自身的靈魂點燃的兩盞倏忽明滅的金燈。我在霧中,不是為了消失,而是為了成為霧的魂魄,成為那彌漫的、不可捉摸的“存在”本身最銳利的注腳。即使沒有霧的流動,我的皮毛色也是一層天然的保護色。當我埋伏在樹林中,身上的斑點和樹蔭、樹葉混為一體,我能完全融化在背景中而不被發現。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隱匿”一詞最精微的詮釋。
世人總說豹快如閃電,卻不知我最擅長的是等待。我可以弓著腰,蹲踞在山坡一隅凸起的巖石上,仿佛一塊生了根的鐵,凝視一只巖羊三個時辰,不動,不眨,連呼吸都壓進肋骨之間。我的肌肉是冷卻的熔巖,在光滑的皮毛下壘成沉默的山巒。風拂過草尖,野兔豎耳,巖羊抬頭,遠處的溪流潺潺如低語。整個世界的信息,都匯向我那對微微轉動的、漏斗形的耳廓。我聆聽,用全身的毛孔和每一根顫動的胡須,與風的流向同在,與光線偏移的角度同在,與獵物心跳那漸漸失序的節奏同在。這長久的、幾乎凝滯的等待里,蘊藏著比狂奔更驚人的能量。我讓雷聲在胸腔里孕育、回蕩,卻不發出一絲轟鳴。直到那一瞬——不是我選擇了出擊,而是宇宙的弦被繃緊到了極限,時間本身推了我一把。于是,靜默的山巒驟然崩解為一道金色的閃電。那不是奔跑,那是靜止的另一種極端形態的釋放。這最后一瞬的釋放,不是暴烈,而是對世界精準的慈悲:一擊即終,不留痛苦。
我并非只為獵殺而生——盡管我的犬齒能刺穿命運的咽喉。我也曾蹲在溪邊,嗅一株熟透的野莓,看它紅得發紫,如同凝固的晚霞。那一刻,我咀嚼的不是果肉,而是大地偶然贈予的溫柔。我也會好奇地嗅聞墜落的野果,以舌尖輕觸帶著露水的菌蓋。肉食者的身份,并未剝奪我對世界完整的好奇。一個真正的王者,應知曉他疆域內的一切滋味。我愛潔凈,勝過愛血。每次進食后,必以舌頭反復舔舐前爪與口鼻,仿佛要洗去殺戮的痕跡。這不是虛偽,而是對生命的敬畏。我知道,禿鷲在高空盤旋,鬣狗在灌木后喘息,它們等著我失手,等著我衰弱。所以我不能有氣味,不能有破綻,不能讓一絲懈怠泄露我的位置。在這弱肉強食的秩序里,潔癖是我最后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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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奔襲的間隙,我也常常感到一絲遠古的悵惘。當月光如水銀瀉地,將我一身錦繡洗得愈發清冷時,我會想起那個赤豹為山鬼駕車的時代。那時,我的斑紋不是潛伏的偽裝,而是可以與辛夷香車、桂枝旌旗輝映的華彩。我曾負載著神祇,馳騁于人神交界的、充滿靈性呼吸的山野。那時人與獸尚未割裂,神靈棲于樹梢,風中有歌,雨中有咒。如今,不光神祇隱退、山鬼杳然,而且森林被公路切割,我的領地逐年縮小,幼崽的啼哭常被推土機的轟鳴淹沒。我奔突跳躍的金色身影,只能在現實的叢林與人類褪色的傳說夾縫間,一閃而過。我的憂傷是雙重的:既為我的利齒能分配死亡,這是一種對生命循環的嚴肅參與,因而我深知生存的重量;亦為一個更瑰麗、更能理解我斑斕靈魂的世界之消逝。我眼角那兩道如淚痕的黑紋,或許正是那個失落年代,烙在我基因里的、風干的神話的印記。
夜色最深時,我會躍上山巔的巨石。月光在我肩胛的曲線上滑落,在毛尖凝成霜。從遠處看,我或許像一彎瘦削而警覺的冷月。從高處俯瞰下方,在我的豹眼中,人類城鎮的燈火微弱如螢,人類在夢中囈語,談論功名、情愛、戰爭與和平,他們的喧囂卻傳不到這般高度。這里只有風,只有巖石的冷,只有萬籟俱寂,只有我磅礴而靜謐的心跳。我用尾巴輕輕敲打身下的巖石,發出篤篤的輕響,像在叩問什么,又像在與亙古的寂靜對答。在這一刻,我不再僅僅是食物鏈頂端的獵手,而是這孤峰與夜空的唯一守護者,一個披著月光與迷霧、憂郁的王。
未被馴化的靈魂能量,依然在胸腔內奔突。當我躍起,金色的弧光劃破暮色,我不是在逃避,而是在追溯——追溯那個萬物有靈的原型,追溯那種與霧、與月、與山鬼同在的、渾然天真的狀態。在人類文明的邊緣,我愿繼續做那道黑夜與白日夢交匯處的金邊。我藏身濃霧,并非為了標榜清高,而是為了活著——活著捕獵,活著繁衍,活著在不被理解的世界里保持本真。你們人類把我的存在詩化成典故,卻忘了我爪下踩著的是真實的泥土、露水和血跡。我不是你們的隱喻,我是我自己:一只會餓、會痛、會孤獨、也會在暴雨中舔舐傷口的豹。隱匿,或許是我對這個喧囂時代最后的、最溫柔的辯駁。我隱去,并非消失,而是化入更廣大的存在之中,成為霧的一部分,成為月光的一部分,成為山巒靜默的脈搏。
群峰之上,月光如舊。月光流淌在我斑駁的皮毛上,如同披了一襲液態的黃金。我轉身,走入更深的霧中。身后,沒有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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