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岳父當初結過大怨。起因簡單,就是他死活不同意我和他女兒戀愛。
我們那時候戀愛很單純,拉個手到頭了,接吻都沒有過。現在有些人腳踩幾只船,談過多少次,都還叫“戀愛”。可我們那代人接受的思想就是人生真正的戀愛只能有一次。第二次以后叫亂愛。
一九七五年底,我從插隊的農村回到城市,時年二十歲。進了工廠身份就變了,那時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人的社會地位很高,工人是最好的職業,甚至比當兵還要好,因為當兵還要面臨復員等具體問題。其他行業則給人以社會附庸的感覺,平常而缺乏光彩。
工廠的工作可能就是一生的飯碗。那時不能跳槽,個人沒有選擇工作的機會。調動工作首先得征得單位同意,單位若不同意就不給檔案,哪也調不成。我分配在國營二三〇廠,這是對外的名稱,凡是這種數字代碼工廠多少都涉及國家機密。當時我們廠所屬七機部,即后來的航天工業部,凡上天的衛星還有導彈的制造都與我們廠直接相關。我們廠是制作各類陀螺儀平臺的,超遠程發射沒有陀螺儀就等于沒有心臟和大腦,可見它的重要性。
我在二三〇廠做了五年多工人,后因發表小說調到中國青年出版社做了文學編輯。我進廠后分配在043車間做了銑工。車、鉗、銑、刨、磨是機械加工的基本工藝,其中銑工操作最難。過去工廠有“萬能的銑工”之說,凡難加工的部件,最終都交給銑工完成。那時學徒是真學本事,我學徒三年,第一年月工資十六元,第二年十八元,第三年二十一元;出徒當上二級工,工資三十二元。我青春歲月最重要的三年只掙了六百六十元,今天聽起來像個笑話,可那時很正常。
我在工廠的第三個年頭,已經適應了工廠的生活節奏。加班加點很正常,只要師傅說一聲今天加班,就毫無怨言去食堂吃晚飯,然后干到晚上十點多鐘。每個人的青春歲月大都是日復一日的庸常,沒有那么多高光時刻。
一九七七年深冬的一天,我站在車間門口與人閑聊,忽然間看見一個女孩掀開厚重的棉門簾鉆了進來。我眼睛一亮,顧不得與人聊天,盯著她走進一個小車間。女孩紅撲撲的臉龐黑油油的辮子,穿著小碎花棉襖,一身青春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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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時的賈紅偉
這女孩后來成了我的老婆,叫賈紅偉,名字沒有一絲詩意,但我心里卻有了別人覺察不到的波動。這一年我將近二十三歲,賈紅偉還不到十八歲。
人有目標就有追求。談戀愛必須設計,必須煞費苦心,一點一滴地循序漸進,欲速則不達。今天的戀愛速度那時候叫耍流氓。那年月被定性為“女流氓”的人,今天看都是“女文青”,充滿了文學情調。
我就有文學情調。因為我自幼喜歡文學,能說會道,可以時不時地幽默一下,再根據對方的反應調整幽默度,繼而令對方生出好感。幽默很難掌握。稍微一過,北京話叫“貧嘴”,貧嘴多少有點兒負面。而幽默則比較高級,起碼不招人討厭。所以我就有事沒事地找賈紅偉去幽上一默,試圖博得芳心。
我在大車間干活。那車間上千平方米,每個人守著一臺機床,雖然自己空間還算大,但干什么都眾目睽睽的。那時候談戀愛的人都是地下工作者,神神秘秘的。所以賈紅偉從不會在我的機床邊待著,路過我的機床她也會繞著走。她是特殊工種,在一個小車間干活,平時就她和她師傅兩個人。我只要看見她師傅出去了,就會找個借口鉆進她的小屋,天南海北地瞎聊,基本上是沒話找話。
瞎聊中,我知道賈紅偉是河南睢縣人,父親是軍人,母親是隨軍家屬。她在老家長到十七歲,剛剛來到北京,普通話還說不好,河南話卻說得溜。她是長女,底下有兩個弟弟。我是長子,底下有一弟一妹。父親也是軍人,母親脫下軍裝后也是隨軍家屬。由于家世背景有相似之處,我和她就容易聊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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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未都在鳥島,身邊是紅腳鰹鳥1983年
那段時間應該說是生命中少有的純粹而快樂的日子,起碼我是。追求女孩是男人的課程,盡管今天這課程落伍了,今天女追男很普遍,可我們年輕的日子里,女孩倒追男孩會成為新聞,也讓人不齒。我不清楚我是哪天獲得賈紅偉的好感的,更不知哪天她打定主意要跟我度過余生。如果非要找出一天,我想就是我約她出來去河邊走走的日子。
七機部二院是個巨大的院子,那時候大門有人持槍站崗。出了大院東門,不遠處就是金鉤河。這河不寬,水也不凈,盡是雜草臟物漂浮水面。河邊有一條小路,人不多,我們推著各自的自行車,沿著河邊走邊聊。聊的什么內容今天一句都想不起來,但肯定沒有那些世俗的結婚的話題,也沒有憧憬未來共同生活的日子。
我覺得我們那時才叫戀愛,現在似乎更多是交易。只要先談到物質,兩個人就是交易;人生價值的等價交換,在我們年輕時真沒有這個概念。所有的行為都是一種本能,讓荷爾蒙推動著青春前進。這種日子,由偷偷摸摸的完全地下到半地下,再由半地下到遮遮掩掩地被同事發現,有兩年多時間。
最好的回憶想想也就是假日約著騎車到北京玉淵潭公園閑逛。約會在這里的主要原因是這公園免費,后山基本沒人,兩個人在小山包上一坐就是半天,餓了就掏出準備的面包,渴了就喝自帶的汽水。
事情進展到如此,就要開始下一步了——告訴雙方家長。我很好辦,回家跟爹媽說一聲即可。我爹的態度是這事本身是兒子的事,兒子滿意是唯一標準。可賈紅偉有點兒難辦,她不知怎么和家里說。
事有湊巧,她爹是軍人,常和戰友喝酒聊天。不知何時,她爹戰友看上了她,欲給自己弟弟介紹。賈爸是個極愛面子的人,一口替女兒答應了下來,然后回家對女兒說:“給你找了個對象,是軍人,飛行員教官,一米八,英俊有為,馬上安排你們見見面。”
此時,賈紅偉已經偷偷和我好了一陣子了,一切都瞞著家里。沒等她開口告訴父母,家長先布了一道棋,讓她措手不及。她只好交代實情:“我不見,我在工廠里有男朋友了。人挺好,很聰明。”她父母驚呆了,不知百依百順的閨女還留了這樣一手牌。那幾天她爹四處打聽我,她也向我要了照片。我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才把我二十歲時在照相館照的人工上色大頭照給了她。她小心翼翼地拿給她父母看。
然后一切都不美好了。她爹說我“長得不行,眼睛太小了,身體不行,而且家里還有問題”。那時,正值我爹受913事件牽連,賦閑在家。也不知她爹聽誰說的我身體不好。她爹告訴她,給她介紹的飛行員父母雙亡,她一進門就可以做主,結了婚不受氣。而我這邊父母都在,下有弟妹,大嫂沒那么好當。可賈紅偉只說了句“我不見”就再不吭聲了。她爹火了:“為什么不見?”她用“飛行員危險”搪塞。她爹說:“不是飛行員,是飛行教官,條件好得不得了,掙錢還多。”
在中國,家長干涉子女婚姻是常態,尤其是女兒的婚姻,過去農村以包辦為主,在城市也要聽取家長的意見。但賈紅偉主意大,從小性格執拗,越高壓越反彈,弄得她爸束手無策,顏面盡失。她爸叫賈啟亮,一九六〇年八月當兵,當兵那年未滿十八歲,生下她就走了。中國自古重男輕女,尤其農村根深蒂固。過去生女兒都不算后代,只有兒子才能繼承家業及血脈。
那一年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她爸參軍后,家里算軍屬,方能填飽肚子。誰知二十年后女兒長大成人,竟然不聽父母安排的終身大事,擱誰都會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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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時的岳父
這事一下子就僵住了,我上哪里說理去?后來的日子,賈紅偉她家親戚、朋友們以及工廠的老師傅們依次來開導她,讓她“走上正路”。可他們不知道,戀愛中的女性最容易一條路走到黑,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這個局面我是甭想登門拜見岳父岳母了,她回家也躲著婚姻這個話題。她父母也沒什么錯,為子女著想天經地義。在憑空認知下,基本條件最重要,無非就是相貌、身體、工作以及未來。賈啟亮參軍就當了衛生員,由于自己努力,不斷學習深造,又有人緣。等我認識賈紅偉時,賈爸已是三軍儀仗隊的專職醫生,專門為儀仗隊的小伙子保駕護航。
她爸語重心長地說:“閨女,儀仗隊咱閉著眼睛隨便抓一個來,都比你自己找的那個人強。個子都一米八五以上,相貌堂堂,身體好。可你自己找的這個,眼睛那么小,倆眼睛加起來還沒有咱家人一個眼大,站都站不直。”也不知她爸聽誰說的我站不直。反正那時為她爸刺探情報的人都沒說我好話。
那段日子我倆又恢復到地下狀態了。我三天兩頭寫一封情書,偷偷地塞到她手里。那時還沒有手機,家里有電話既不敢打,也不敢接,萬一不是本人接的,一切就尷尬了。我去她的小車間也瞻前顧后,左觀右望,做賊一般。她爸想盡一切辦法棒打鴛鴦,不能讓生米做成熟飯。后來又不知從哪銜接的關系,非要給賈紅偉介紹一個八一電影制片廠領導的兒子,開出的條件誘人,許諾一旦倆人事成,馬上把她調入八一廠,吃上官飯。
我再有修養,事情一逼再逼就把我逼上梁山了。有一天我去小車間找賈紅偉,突然發現她行動受礙。我就問她怎么了,她眼眶紅了,說挨打了,她爸動手打了她。她為我向她爸求情,但她爸非但不松口,還認為這是挑戰他,一怒之下就動了手。當時賈紅偉的太爺爺還在,重男輕女根深蒂固,快百歲的人還在一旁煽風點火,火上澆油,按舊中國的那套說“這孩子不打不行”。
我有時候老開玩笑說,我從小就不是好人,受的教育以及社會環境就是打打殺殺,勝者為王。我小時候善斗,很小的時候就動過粗,現在從容的狀態都是后幾十年遇事修行來的。修行是三十歲以后才慢慢體會到的。人在善惡之間,非善非惡;善惡相依,相互轉換,必須自我修行,自我識別,方可度一切苦厄。
可我那時二十出頭,沖冠一怒為紅顏,馬不停蹄地去了賈紅偉家。我敲開門壓住火,問沒問好都記不得了,進門對賈爸說了如下的話:“您可以不同意我們戀愛,但您不能打她。您雖是她的父親,但人格上是平等的。”
她爸對我的到來沒有準備,對我的直言不諱更沒有準備,氣得兩眼冒火:“我打我的女兒,你管不著!”我一下血涌上頭,就差破口大罵了。我指著他說:“你白受黨教育這么多年,白是軍人,白是醫生。”我說得解氣,她爸氣得冒煙。再說下去估計就動手了,賈紅偉嚇得使勁兒往外推我,讓我不要再說了,我也順坡下驢,氣呼呼地走出了她家。
這是我跟岳父大人第一次見面,當時認定不會有后來了。我甩門出來后,也后悔剛才過激的行為和語言。本來想好的一套話到嘴邊一句也沒有說,就剩下憤怒了。所以古人常常告誡說要“制怒”。今天想想,能夠制怒是一種極高的修養,但說來容易做到很難。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悲恐驚,眼耳鼻舌身意,哪一條都需要修煉。其實兩千多年前,軍事家孫武就說過至理名言:“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可惜,說歸說做歸做,知易行難。
這場沖突導致賈紅偉在家關了禁閉,家長不讓去上班,自行車也給砸了。我成了流浪兒。兩個人無法溝通情感,也無法知道對方的情況。我就趁上班時跑到她家去,她家住在一層,后窗就是她的小屋,我踮著腳敲玻璃,隔著玻璃看得見人,聽不見聲音,比特務接頭還難。她一見我,嚇得連連揮手讓我走開。那日子過得真叫一日三秋,度日如年。
白居易有詩:“唯有恩愛火,往往猶熬煎。”那些日子怎么熬出來的記不清楚了,反正多長的夜也得天亮,多冷的冬也會轉暖。直到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三日,我去中國青年出版社報到的當日,早上剛剛八點,我讓賈紅偉回家去拿戶口本,她連工作服都沒來得及換,從工廠回到家躡手躡腳地將戶口本偷了出來。她爸在屋里,也不知是真沒看見還是假裝沒看見,反正沒理她。
我倆拿著廠辦開的介紹信,直奔民政局,登了記領了證。婚姻登記處的那位大媽警覺性挺高,看著賈紅偉穿著工裝,慌慌張張的樣子,就問她:“你是自愿的嗎?”賈紅偉那時特不好意思,只笑而不答。我急忙替她回答:“是自愿。”胖大媽白眼一翻我:“沒問你,讓她自己回答。”這讓那天登記結婚沒留下一絲美好。
從登記處出來風特大,滿天黃沙,遮天蔽日,她回單位,我去出版社報到。從這一刻起,不管賈啟亮大人愿意不愿意,他已成為我的岳父,其妻杜占蘭成為我的岳母,一個新的人際關系已經形成。我將融入這個由河南睢縣,古稱宋州走出來的一大家子人,接受“外戚”的新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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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岳母全家合影
“岳父”一詞出現得不算太早,唐代才有。在此之前稱“杖人”,拄杖之人,最初由匈奴簡化為“丈人”,因為通婚緣故,丈人特指妻子之父。而岳父之謂與唐玄宗在泰山封禪有關。據唐代《酉陽雜俎》載,李隆基泰山封禪,由宰相張說執掌封禪使,鄭鎰是張說的女婿,因此擢升四級。事后玄宗大宴百官時,看見鄭鎰身著五品淺紅色服裝,開口便問。
鄭鎰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在一旁的大臣打趣說道:“這都是靠泰山之力啊!”大臣一語雙關,從此之后“泰山”成為丈人的別稱。又因為泰山為五岳之首,“岳父”一詞誕生,岳母隨之而叫。還有一個有意思的事,與“泰山”一詞對應的詞叫“泰水”,男為山,女為水,山水相依,只是岳父岳母的稱謂迅速流行,“泰山泰水”這一稱謂后來就少用了。
因為有過沖突,即便結婚了,我與岳父的關系在剛開始的幾年仍有些尷尬,每年只在春節、五一、國慶三次節日去禮節性看望岳父岳母。岳母是個熱心人,文化不高,但人情世故通達。每次我去都笑臉相迎,招呼我吃喝。岳母的一口河南話我聽得有意思。我對方言有天生的興趣,河南話感嘆詞用得頻繁,常常沒來由“咦”的一聲,代表了無限的意思。那時住宅緊張,盡管岳父家是三居室,可每次我去時還是感覺下不去腳,吃飯時人擠人。
現在回想很多事,都會有一種隔世之感。過去那么擠的房間卻生出了許多今天無法產生的親情。桌子上擺不開,盤疊盤碗摞碗的家宴比今天大飯店的排場親切。岳母有兩道拿手的家鄉菜——酥雞和回鍋肉,是那個時代過年過節時的頂級菜肴。
每次家宴岳母都會在一旁看著,滿臉笑容,不停說“未都吃未都吃”。一個家族的興旺在中國古代是頭等大事,大家長看著一大家子吃飯是最高興的事。我和老婆在結婚的次年有了兒子,兩個內弟后來也相繼結婚添子。每次老婆抱著兒子拽著我回娘家時,我雖思想有些負擔,但看到一大家子其樂融融,也體會到中國傳統的家族文化魅力。
岳父與我同肖羊,只比我大一輪,這個年齡差也是我們兩人有點兒別扭的潛在原因。今天的人好像無所謂,女婿年齡大過岳父的也大有人在,可我們這代人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一套,長幼有序,君臣有別。
我和岳父的關系是慢慢緩和的,也沒有什么特殊的事件讓我們冰釋前嫌。總之,我倆之間恭恭敬敬,我該叫爸叫爸,但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只是常常在一邊嘿嘿一笑。其實我心里早就解開了結。這類家長反對子女婚姻的事天天有所耳聞,電視里常常有調解家庭關系的節目,貌似勸架,實際拱火。
有一次,我和岳父吃完飯坐在沙發上看節目,節目中就是一對小年輕戀愛得不到家長的應允,搞得聲淚俱下。節目里的事與我們當年的遭遇差不多,臺詞都像是一個臺本。我怕岳父尷尬,去了衛生間,在馬桶上坐到節目結束。想必岳父大人獨自在客廳里也感慨萬千。
中國父母在子女問題上都是過度操心的,婚姻可能是最操心的事。每個父母都希望子女在婚姻上不出大錯。有一種說法是婚姻開啟了第二人生。話雖說得重了些,但婚姻的確不易,無論男女都算重新開課,大部分人只能混個及格,成績優秀者很少。當父母以自己的人生經歷看待子女的婚姻時,做出他們的主觀評斷很正常,但時代環境已不一樣了。
隨著外孫的出生,岳父心里早就認可了我這個女婿,但面子有點兒下不來。畢竟我們面對面吵過大架,說了過頭話。但晚輩就是晚輩,我必須先認錯。可我真不知道該在何時重提舊事,就這么一天一天地拖著,想拖到云開霧散。
有了兒子后,岳父岳母非常喜歡,老婆常帶兒子回娘家,我覺得她多少有點炫耀之意。岳父岳母雖然有舊思想,覺得孫子比外孫重要,但架不住外孫早來八年。岳母每次見外孫都合不攏嘴,連連說:“你看長得可好,長得可漂亮。”兒子長得像媽,雖姓馬家姓,但長得不像馬家人。按我爹的話說是“馬家改了風水”。
兒子一天天長大,等到能與大人溝通了,姥爺姥姥就會領著在大院內轉轉,讓人夸夸,顯擺一下隔代人。隔代親在中國似乎是常態。很多人對子女要求嚴格,但對隔代人關心備至,甚至還有些溺愛。
岳母有一次悄悄告訴老婆:“你爸揣著孩子的照片到處顯擺。”部隊戰友多,有人看了兒子的照片就勸他:“看在外孫子的面上,和女婿的事就過去吧。”岳父也不作答,一個勁兒地笑:“這孩子長得好啊,像咱家的人。”說完笑聲能穿透屋頂。那時我在出版社上班,單位在北京東城。老婆還在工廠上班,在北京西郊。孩子一病就麻爪,岳父就說:“抱到我這兒來。”老婆的工廠與岳父的衛生院只有一站路,就將兒子先送去那里再上班。岳母就和岳父心甘情愿地照看孩子,在擔心中享受著天倫之樂。
大概在一九八六年,出版社房改,半賣半送給了我一套二居室,五十四平方米,最老式的樓房。這種住宅在四十年前已是豪宅了。當時還沒有房地產市場呢!我簡單裝修了一下,想做一個多寶格,把自己收集來的古董陳設出來,別老放在床底下。我根據一面墻的尺寸,畫了一張圖,可丁可卯地將空間全部利用。圖畫好后被岳父知道了,他就讓女兒和我說,打家具的人他去找。
今天沒人請木工打家具了。木工走街串巷做家具這門生意在中國至少存在了上千年,《清明上河圖》中就有路邊打家具的細節。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北京乃至全國,每個胡同或街道都可以隨處看到打家具的景觀。在一塊空地上,架一個工作臺,這個工作臺有一個專門術語,叫“楞”。木工就在楞上將手藝展現,做出符合客人需求的家具。
岳父在部隊院內找了個空閑的平房,又通過衛生院找來兩個家鄉的木工,按照我畫的圖紙施工。因為我畫的圖紙詭異,又要榫卯結構,這與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家具完全沒有關系,所以大部分木工不敢接此活。岳父找來的木工手藝還可以,就是愛磨洋工。
岳父是個厚道人,許諾倆木工在家吃住,不僅吃得好,每天晚上還給木工喝上點兒酒。印象中,這多寶格打了好幾個月,岳父一直陪著,其間我去過幾次。直到家具徹底完工,岳父背著我把錢付了,好像還多給了一些。兩個樸實的木工樂得合不攏嘴,岳父也一副眉開眼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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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未都家里的多寶格
家具做好裝車的那天,岳父輕描淡寫地對我們夫婦說:“你們結婚時我也沒有表示,這家具算補償了。”說完我看他閃現了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那一刻我心中一振,以前戀愛時的不愉快頓時煙消云散。我也突然覺得自己年輕時的莽撞對不起岳父大人。
后來的日子跟每一個中國家庭一樣,大年初二回娘家是保留節目,其他節日隨機隨緣。兒子一天天長大,八歲那天他表弟出生,岳父岳母有了正牌孫子,外孫與孫子同一天生日給這個家庭增添了神奇與歡樂。再后來孫女出生,岳父岳母看著這一大家族,幸福和歡樂掛在臉上。
岳父家族在清末民國時是方圓百里的大地主,幾代人兢兢業業攢下的家業被好吃懶做的爺爺年輕時賭博敗光,房子、地等家產輸得一干二凈。誰知福禍相倚,輸光了家產的爺爺命好,剛輸完就趕上了解放,家庭成分由地主變成貧農,兒孫還能參軍,保家衛國。岳父家族的故事跟余華的小說、后來改編成電影的《活著》幾乎是同一個版本。所以老子說得有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絕對是個偶然,一生所遇無非是人和事。人無非是親人和生人,生人可變成熟人,還可以變成親人。變成親人的唯一途徑是結婚,結婚后兩家人就成了沒有血緣的親人。這種人倫關系構成了中國自古至今的復雜社會,讓人各享天倫之樂,生活之歡。而事則不然,隨機發生,不可預測。事只有世俗意義的好與壞,讓月有陰晴圓缺,讓人有悲歡離合。在生死之間,每件事的發生不過是生命的感受和體驗。這么看,世間之事無所謂對錯,只有所謂苦甜。
岳父七十歲后開始注重身體,煙酒少沾,不再像年輕時煙不離手,逢席必喝。岳父喝了酒以后心情最好,哈哈傻樂,忘卻一切煩惱。到了日子就去住院體檢。二〇一四年一月三日,老婆和我說:“爸在301住院體檢,我們抽時間去看看。”
我就趁著周末去醫院看他。我在病房只待了二三十分鐘,東扯西拉地說著,和同病房其他人也天南海北地閑聊。據說我走后,同科室病房傳開了,賈啟亮的女婿居然是馬未都,老賈真有福氣。岳父的高興溢于言表。妻子賈紅偉和岳父樂極生悲。第二天清晨,岳父散步完回到病房,不知說了句什么就躺下了。誰知他這一躺,就再也沒能站起來。突發腦溢血來勢洶洶,因為本就住在病房,所以搶救及時,暫時保住了性命。可讓人無奈的是,岳父大人被送進ICU,在那個現代科技的搶救間度過了人生的最后時光。
從那天起,岳父的所有親人都只能在下午探視時間內,隔著玻璃看他。探視時,護士放一個電話聽筒在他耳邊,玻璃窗外親人輪番在電話中訴說自己心中的話,也不知岳父能否聽見。這樣的日子度過了近五百天,在全家人認為回天無術時,決定不再讓岳父在ICU受苦受罪,由內弟和醫生溝通,讓岳父駕鶴西行,回歸道山。
岳父走時才七十二歲,沒有一絲老態。全家十分不舍,日子剛過得有了聲色,誰知死神毫無征兆地來了。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幸福和苦難像孿生兄弟,誰也別想獨攬。全家人為岳父精挑細選了墓地,下葬時所有人都到齊了。墓地很漂亮,青山環抱,靜謐安詳,岳父獨自先行,長眠于此。一個十八歲的小青年,告別家鄉,在部隊一待就逾半個多世紀,把全家老小帶入北京,重新開啟一段生活。若不是如此,我和老婆就不能相遇,各自就是另外一種人生。
全家人依次給岳父磕頭悼念,我最后一個跪在岳父大人碑前,鄭重地給岳父磕了三個頭。我心里告訴他:平生要信緣分,吵架只是一場美麗緣分之始,磕頭是這緣分的終結。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可惜機緣太短了。
安葬了岳父之后,晚輩人都對岳母更加關心。岳母也慢慢從悲痛中走了出來,每天去公園鍛煉身體,疫情防控期間也少有間斷。岳母比岳父大兩歲,但身體結實,性格開朗,學會使用微信后,每天都在家族群里發信息,報告自己的動向。每次聽到岳母洪亮的河南味的普通話時,我都很開心。不管信息說的是什么,即便沒有什么實際價值,但它是一個母親對全家族成員的關愛。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在三年疫情的最后階段,所有人都看見曙光之時,岳母突患重疾,僅幾天就撒手人寰。當她入院之時,全家十幾口人都在一小時內從各個地方趕到醫院,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她。我記得在醫院急救室的病床前,我彎下腰與岳母說話,她無力地睜開眼睛,跟我說:“未都,我沒事,沒事。”我看著臉色煞白的岳母,深感現代醫學的無力,只求能減少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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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和岳父母合影
最終,岳母還是拋下這個她熱愛而為之奮斗一生的家,去天國與岳父團聚去了。想想人生真是神奇,兩個與我無關的人結合后生下閨女,這閨女居然與我相遇,然后結婚生子,讓岳父岳母操心半生后盡享天倫之樂。在一切都轉向最好之時,他倆卻先后撒手而去。人生太短暫了,苦難多于歡樂,幸福亦有傷悲。可惜岳父岳母大人無法再享受人間這些,留下子孫繁衍生命,延續家族血脈。(本文來源老知青家園)
作者:馬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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