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秋,開封。
龍亭湖的霧比往日更濃,像一層浸了水的灰紗,把西大街的青石板浸得發潮,踩上去悄無聲息,仿佛整座城都屏住了呼吸。
劉興周的血還未干透,而刺殺他的劉子龍與蘇曼麗,此刻正藏身于舞廳“夜巴黎”后院的暗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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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麗站在后門,聽著巷子里傳來的日軍崗哨皮鞋聲,手里攥著那枚銀質梅花別針,指節捏得緊緊的—— 此刻別針針尖的冷意,還在提醒她那場尚未冷卻的殺戮。
她剛脫下的旗袍,換上素凈的藍布衫,領口別著的梅花,在昏黃油燈下泛著幽光,像一顆不肯閉上的眼睛。
“雯麗,進來。”
紅姑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帶著煙草的沙啞。
這位“夜巴黎”的老板娘今年四十五歲,曾是上海百樂門頭牌舞女。
她的丈夫陸振聲,50歲,原是北平大律師,十年前因得罪軍閥避居開封,接手這家舞廳謀生。
他儒雅沉穩,深藏不露,表面圓滑世故,實則心懷家國。
三年前,因痛恨日寇暴行與國民政府腐敗,被開封地下黨負責人王永泉秘密發展為地下黨員,以舞廳老板身份為掩護,周旋于日軍軍官、漢奸之間,為八路軍套取情報。
軍統河南站站長岳竹遠并不知其真實身份,只覺此人消息靈通、人脈廣泛,便與其建立聯系,借“夜巴黎”之便獲取日軍動向。
這一次,正是岳竹遠委托陸振聲,掩護軍統特工“李雯麗”暫避風頭。
“李雯麗”推門而入,反手閂上門。
劉子龍正靠在墻角擦拭那把駁殼槍,聽見動靜,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靜如水。
紅姑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鎏金鏡擦胭脂。
“‘雯麗’啊,我也沒有女兒,自從見了你,就格外喜歡。你‘干爹’說了,你要是愿意,索性今后就真的認你做干女兒。
這里今后就是你的家,啥時候想來就來,對你也是個掩護。”
其實,陸振生也有通過認干女兒從軍統那里獲取情報的考慮。當然,蘇曼麗并不知道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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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娘在上,女兒給你行禮了!”
蘇曼麗見紅姑情真意切,當即跪倒在地,向紅姑行叩拜禮。
“快起來,快起來!你不嫌棄,是我高攀了!”紅姑眼眶微紅,扶起她,又從抽屜里掏出一張燙金請柬,推到“李雯麗”面前:
“送你一份見面禮——日軍華北特務機關的佐藤大佐,下月初要在司令部旁邊的牡丹廳設宴,開封的名流都在受邀之列,張萬霖也在其中。
他是‘萬霖商行’的老板,兼做鴉片走私,跟日軍走得近,也是我的熟客。
若能借他之手帶你進去,說不定對你們的行動有幫助。”
“佐藤?”
“李雯麗”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幾乎刺破請柬。
這個名字,她在心里默念了九年。
1931年南滿鐵路事變,她哥哥是東北軍的情報員,就是被當時還是少佐的佐藤親自審訊,酷刑折磨七日,最后活活釘死在樹上。
她曾翻遍軍統檔案,只找到一張模糊的照片——照片上,佐藤穿著關東軍制服,站在雪地里,嘴角掛著冷笑。也許,這個佐藤就是害死剛剛的那個佐藤。
張萬霖這個名字,蘇曼麗也早有耳聞。
此人是開封城里出了名的“流氓”,前年幫日軍押運煙土時,還在商丘糟蹋了三個姑娘,是個十足的敗類。
可眼下,他是唯一的跳板。
她指尖劃過請柬上的“牡丹廳”三個字,指甲幾乎要嵌進紙里:“我要去。”
“好,”紅姑挑眉,拿起眉筆描眉,“我讓他見見你。”
劉子龍放下槍,聲音低沉:
“太險了。
張萬霖老奸巨猾,你以歌女身份接近他,萬一他起疑……”
“我哥死的時候,才二十三歲。”
蘇曼麗打斷他,聲音輕,卻像刀鋒劃過鐵皮,“他臨死前,嘴里還念著我的名字。
九年了,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她把梅花別針別回領口,針尖貼著皮膚,冷得讓她清醒,“我要親手殺了佐藤,為我哥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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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龍沉默良久,終于點頭:“好。但你不能孤身犯險。我會在司令部外圍接應,紅姑會安排暗線,一旦你發出信號,我就炸斷后門的電網。”
蘇曼麗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卻什么也沒說。
她知道,劉子龍明白她的執念,也明白,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
夜巴黎,三日后
“夜巴黎”舞廳今晚格外熱鬧。
水晶吊燈映著猩紅地毯,爵士樂在空氣中流淌,舞女們裙裾飛揚,與日軍軍官、漢奸商人推杯換盞,笑聲如鈴,卻掩不住暗流涌動。
張萬霖包了二樓的雅間,身邊跟著兩個保鏢,手里把玩著玉扳指,眼神在舞池中掃來掃去,滿是油膩。
紅姑走來,笑著遞上一杯威士忌:“張老板,今晚有位新來的歌女,嗓子像黃鶯,人也標致,要不要聽聽?”
“哦?”張萬霖瞇眼,“叫什么名字?”
“叫‘李雯麗’,北平來的,唱的都是上海灘的新曲子。”
“行啊,叫她上來!”
蘇曼麗換上一襲月白旗袍,發髻斜插一支玉蘭,緩步走上舞臺。
燈光聚來,她微微欠身,輕啟朱唇,唱起周璇的《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
她的嗓音清亮婉轉,帶著北地的蒼涼與南國的柔情,像一縷月光穿透濃霧,灑在喧囂的舞廳里。
日軍軍官們停下舞步,漢奸們也暫歇酒杯,連張萬霖都怔住了。
一曲終了,掌聲雷動。
張萬霖猛地拍桌:“好!再來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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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麗略一頷首,又唱起《四季歌》:
“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
冬季到來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
歌聲如訴,如泣,如故園的風,吹過每一個離人的心。
唱至“夏季到來柳絲長,大姑娘漂泊到長江”,她目光掃過二樓雅間,正與張萬霖四目相對。
張萬霖醉了,不是因酒,而是因這歌聲里的風韻。
他一揮手,侍者立刻捧上一束白玫瑰,花籃上壓著一張支票——金額赫然寫著“五百大洋”。
蘇曼麗走下舞臺,向雅間方向微微欠身致謝。
張萬霖迫不及待地招手:“上來!上來陪爺喝一杯!”
她緩步上樓,走進包廂,故意用指尖掃過張萬霖的手背——這是“試探”,若對方有防備,定會立刻縮手。
可張萬霖非但沒躲,反而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酒氣噴在她臉上:
“小美人,叫什么名字?跟了爺,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雯麗’謝謝張老板的花籃!”蘇曼麗垂下眼,聲音柔得像水,卻悄悄將藏在袖管的鋼筆往深處塞了塞——筆芯里的氰化物,是豫站剛送來的,遇酒即溶。
她端起桌上的酒杯,遞到張萬霖面前,指尖故意沾了點酒,滴在他的手背上:“張老板若是不嫌棄,奴家愿陪您喝幾杯。”
張萬霖笑得眼睛都瞇了,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好!爽快!下月佐藤大佐的牡丹宴,爺帶你去,讓你見識見識大場面。”
蘇曼麗心里一喜,面上卻依舊笑得溫柔:“那‘雯麗’先謝過張老板了。
只是奴家拙嘴笨舌,怕在大佐面前失了您的面子。”
“怕什么?”張萬霖捏了捏她的下巴,“佐藤君喜歡聽戲,你到時候唱段《櫻花謠》,保準他高興。”
離開雅間時,蘇曼麗故意在樓梯口“崴”了腳,扶住欄桿時,正好撞見紅姑。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紅姑悄悄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是劉子龍抄來的《牡丹廳布局圖》,用紅鉛筆圈著佐藤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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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后臺,蘇曼麗把紙條藏進化妝盒的夾層。
紅姑走進來,遞給她一件水紅和服:“這是從北平運來的,佐藤是北平調來的,見了準高興。”
她又指了指和服袖口:“我給你縫了個暗袋,能藏東西。”
蘇曼麗摸著和服的針腳,突然想起哥哥。
1931年那個雪夜,哥哥給她別上梅花別針:“曼麗,等牡丹花開時,哥就帶你回北平。”
可如今,北平早已淪陷,哥哥也成了黃土下的枯骨。
她攥緊別針,針尖硌得手心發疼:“干娘,我一定殺了佐藤,為我哥報仇。”
紅姑拍了拍她的肩,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這里面是微型刀片,刀柄纏著紅綢,用著順手。還有顆煙霧彈,要是出事,就往西北方向扔,能爭取幾分鐘時間。”
蘇曼麗接過油紙包,藏進和服的暗袋。
窗外的霧更濃了,龍亭湖的寒波裹著霧靄,把“夜巴黎”的招牌浸得發沉。
她知道,這場牡丹宴,是她的戰場,也是她的復仇路—— 她要讓佐藤,血債血償。
城外,荒廟
而此刻,在城外的荒廟里,劉子龍正將炸藥分裝成條狀,綁在腰間。
關會潼、謝文甫他們也已就位,在外圍配合蘇曼麗行動。
他望著開封城的方向,耳邊回響著蘇曼麗最后那句“等我回來”。
風穿過破廟,吹動他額前的碎發。
他低聲喃喃:“你若不歸,我便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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