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在新村妥帖安放

?李昌平

冬日，暖陽正好。走訪崇州元通、懷遠、街子諸鎮(zhèn)。但見新村屋舍儼然，游人絡繹。此情此景，恰呼應了規(guī)劃之初的信條：“禁挖山、不填湖、慎砍樹、少拆房”——一切努力，只為讓家園“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

記憶中的川西壩子，總浸潤著氤氳水汽。青石板縫間，綠苔悄然探頭；老宅檐角上，水痕蜿蜒如墨。檐下水珠嘀嗒，恰似走慢的舊時鐘擺。空氣里，稻草的溫潤、灶火的暖香、臘肉的咸鮮，連同泡菜壇啟封的微響……種種氣息與聲響交織，沁入骨髓：那是竹椅輕搖的呢喃，那是炊煙升騰的召喚，那是鄉(xiāng)音入夢的纏綿——那便是炊煙與人語共釀的、令人心安的煙火人間。

也曾見推土機推倒傾頹的老墻。雖知勢所必然，心頭仍驀然一空。鄉(xiāng)愁，是鐫入骨血的文化基因：那是老屋門楣斑駁的福字，是谷場石碾深深的刻痕，是村口老樹下飄蕩的童謠。當機器轟鳴震響，我曾深深憂慮：若這些記憶的載體就此湮滅——連同傍晚的炊煙、曬壩的喧嚷、夜歸時門軸的吱呀——鄉(xiāng)愁何處尋？根系何處依？靈魂何處歸？ 這精神的故鄉(xiāng)，又該何處尋蹤？

然所幸，真正的守護并非凝固時光。街子古鎮(zhèn)旁的新村，便給出了答案——一份溫暖充滿智慧的答案。

新村屋舍齊整，白墻黛瓦，道路通達。乍看少了舊日的參差錯落，細品卻處處匠心——建設者將歷史的碎片，悄然編入現(xiàn)代的肌理。

村口的老黃桷樹，一株未少，虬枝盤曲，投下安詳綠蔭。樹下，老人圍坐，一壺釅茶，閑話收成，笑談孫輩。鄉(xiāng)音在斑駁光影里，緩緩流淌。

更令人心動的，是舊物的歸宿：一段土坯老墻，嵌進書屋立面，粗礪與光潔悄然對話；一盤石磨半陷草坪，成了孩童攀爬的玩趣；昔日豬食槽內(nèi)，蘭草亭亭。那些舊農(nóng)具，化身靜默的風景，完成了從實用到審美的轉(zhuǎn)身與沉淀。

這般“活化”，讓鄉(xiāng)愁不再是櫥窗里的展品，而成了可觸可感的日常。孩子們在石磨盤上嬉戲，歡笑仿佛與父輩勞作的號子遙相疊響。院落里，依舊掛滿玉米與辣椒；傍晚時分，誰家廚房又飄出豆瓣醬下鍋的焦香。那香氣，是土地的饋贈，是歲月的沉淀，是母親指尖的溫度，是游子歸鄉(xiāng)的暗號——這熟悉的氣息，正是喚醒鄉(xiāng)愁最深沉的鐘聲。

與樹下一位老農(nóng)閑談。他輕拍身旁石條：“這石頭，我爺爺就在這兒歇腳。如今小孫子，也愛在這兒玩。”石面已被幾代人磨得渾圓油亮。他望了望路上往來的汽車，緩緩道：“從前怕新村建成，老物件沒了，根就斷了，魂就散了。現(xiàn)在這樣好，老樹還在，老石頭還用著……年輕人回來說，聞著煙火氣，聽著鄉(xiāng)音，心才踏實。”

新村的“變”，在于白墻黛瓦替換了漏雨的舊屋，瀝青路終結(jié)了往日的泥濘——這是時代的步履，亦是鄉(xiāng)民對美好的期許。新村的“不變”，則在精神內(nèi)核的堅守：老樹仍投下如祖輩般的凝視，石條依舊承托著代代的體溫；雞鳴犬吠、灶膛柴響、夜空中繁星如舊……這鄉(xiāng)村的呼吸與脈搏，未曾改變。誠如所言：“東西還用著，日子還過著，記憶就活著。”留住鄉(xiāng)愁，便是讓記憶有跡可循，讓情感有枝可依，讓千年煙火，繼續(xù)在人世間溫暖搖曳。

暮色四合，燈火漸次亮起。橘黃光暈與天際晚霞交融。犬吠、喚歸聲、隱約的戲曲音韻，伴著鍋中炒菜的香氣，融融漾開。這飽滿的煙火氣，與記憶中母親灶前的背影、父親衣襟上的泥土氣息，在心底悄然重合。變的是道路，不變的是歸途；變的是墻瓦，不變的是牽掛；變的是容顏，不變的是情緣——變的是表象，不變的是對家的眷戀、鄰里的溫情、土地不息的盼望，是這滋養(yǎng)靈魂的、日復一日的尋常。

這，便是鄉(xiāng)愁“妥帖安放”的真諦：從個人的感傷，流轉(zhuǎn)為集體的共享；從回望的惆悵，升華為前行的滋養(yǎng)。當人們在此不僅能讀到過往的故事，還能嗅到飯香、聽見談笑、觸到谷物的溫熱，鄉(xiāng)愁便超越了地域與時光，成為一種可被廣泛感知的情感語言，一種鮮活的生活現(xiàn)場。

歸途上，心緒漸次釋然，那一縷鄉(xiāng)愁，未曾剪斷，反被溫柔編織，藏進黃桷樹的新葉里，烙進石磨盤的舊紋中，融入土地的每一次吐納，縈繞于每一縷炊煙。凝望這片土地，古老根系之上，正生長著年輕的脈搏——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人間煙火的恒溫。

鄉(xiāng)愁是根，扎在沃土深處；鄉(xiāng)愁是河，流淌在血脈之間；鄉(xiāng)愁是燈，照亮歸來之路；鄉(xiāng)愁是詩，吟唱在歲月的唇邊。 鄉(xiāng)愁終得其所。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交疊中，在流轉(zhuǎn)不息的煙火日常里，妥帖安放，生生不息。這，或許正是對“記得住鄉(xiāng)愁”最溫暖的當代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