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西門外的青羊宮,檐角的銅鈴總在風里搖出清響。香客們穿過朱漆大門時,總愛伸手摸一摸殿前那對青羊——羊身被摸得光溜溜的,青黑色的釉彩泛著溫潤的光,據說摸過的人,頭疼腦熱都能消。可老一輩的人總說,這宮里頭最神的,不是那兩只羊,是神龕上李老君胯下的青角板牛。
早年間,這里還不叫青羊宮,只是片買賣羊只的空壩子,人稱“青羊肆”。直到那個生下來就有七尺長耳朵的李老君,騎著青牛、牽著青羊,踏著紫氣落在壩子上,才算有了些仙氣。他在這里點化過賣羊的老漢,收過討飯的娃做徒弟,連壩子邊那口枯井,經他用拂塵一掃,都冒出了清甜的水。后來人們湊錢蓋了道觀,才把“肆”改成了“宮”。
那年的旱情來得兇。入夏后就沒見過一滴雨,岷江的水縮成了細線,田埂裂得能塞進拳頭,連石縫里的青苔都干成了灰,劃根火柴就能點燃。莊稼人先是挖野菜,后來扒樹皮,最后連觀音土都有人偷偷往嘴里塞。青羊宮旁邊的張大爺,看著自家那幾分紅苕地裂得像烏龜殼,背著包袱的手直打顫。
“走嘛,去川北討口,總比在這兒餓死強。”老伴兒抹著淚,懷里的小孫子餓得直哭。張大爺嘆口氣,腳剛邁出籬笆門,又忍不住回頭——這屋住了四十多年,房梁上的燕子窩還是他年輕時搭的,如今燕子都飛了,窩空在那兒,像個敞著口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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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么走走停停,大半天還沒走出半里地。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張大爺喉嚨干得冒煙,剛想從瓦壺里倒點水,就見路邊坐著個老道。那老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肋巴骨在灰布道袍下支棱著,懷里抱著塊半尺厚的青石板,正拿根木棒棒使勁鉆。鉆著鉆著,“撲”地一聲栽在地上,不動了。
“道爺!道爺!”張大爺趕緊沖過去,扶起老道時,手指觸到的皮膚冰涼,只有胸口還有絲微弱的起伏。他撬開老道的嘴,把瓦壺里最后幾滴水滴進去,滴了半天才見老道眼皮動了動,睜開眼時,眼球渾濁得像蒙了層灰。
“你都餓成這樣了,還鉆石板干啥?”張大爺的聲音發澀。
老道喘著氣,聲音細得像蚊子哼:“鉆穿了,做磨子,推豆腐,磨麥子……”
張大爺哭笑不得,搖著頭嘆氣:“這得鉆到哪年哪月?”
“水滴石穿嘛。”老道抬手抹了把汗,汗珠子落在石板上,瞬間就干了,“路是人走出來的,地是人種出來的。”
張大爺還想勸他一起去討口,老道卻擺了擺手:“大路寬又長,一人為名走,一人為利忙。莊稼人的路,不在路上,在地里。”
這話像道閃電,劈得張大爺心里一亮。他猛地轉身,沖著還在抹淚的家人吼:“回!都給我回去!就是用手刨,用汗澆,也要把地種起來!死,也死在自家屋里!”
一家人愣在原地,看著張大爺紅著眼圈往回走,腳步踏在干裂的土地上,發出“咔嚓”的脆響。剛走沒幾步,就聽見頭頂傳來仙樂,一陣清風吹過,帶著股柏葉的清香。抬頭一看,那老道正坐在一朵五彩祥云上,懷里的石板變成了拂塵,青灰色的道袍在云里飄得像朵蓮,慢悠悠地往青羊宮飛去。
張大爺回到家,左鄰右舍見了,也都默默放下了包袱。王二家的媳婦把最后一把谷種揣進懷里,李三哥扛出了蒙塵的犁耙,連最老的周老漢,都顫巍巍地拿出了鋤頭。天黑時,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了煙,盡管鍋里只有野菜湯,卻比討來的剩飯暖肚。
夜里,張大爺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半夜,恍惚聽見地里傳來牛叫,還有人吆喝著“駕!駕!”,他一骨碌爬起來,推開窗卻啥也沒有,只有月光把田地照得發白,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直到天快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去。一陣麻雀叫把他驚醒,翻身出門一看,張大爺“嗬喲”一聲,驚得說不出話——昨晚還干裂如鐵的田地,不知被誰犁過了,黑油油的泥土翻著浪,濕潤的氣息混著青草味,撲得人滿臉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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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我家的地也被犁了!”隔壁王二的喊聲劃破晨霧。
“我家的也是!”
“還有我家的!”
田埂上很快聚滿了人,你一言我一語,都說不出個究竟。張大爺蹲在自家地頭,手指插進泥土里,濕乎乎的涼意從指尖竄到心里。他順著田壟走,忽然看見一串牛蹄印,蹄子印比尋常牛大得多,深陷在泥里,邊緣還沾著些濕土。
“順著蹄印找!”張大爺一拍大腿,聲音震得旁邊的草葉都抖了,“準能找到是誰干的!”
一群人跟著蹄印,過了墳地,穿了竹林,跨了小橋,翻了田埂,最后竟都走到了青羊宮門口。只見從東、南、西三面來的人,也都指著地上的蹄印,一臉驚奇地往廟里涌。
張大爺領著眾人進了老君殿,剛跨進門檻,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神龕上的李老君像,灰布道袍的下擺還沾著泥點,臉頰上有汗珠滾落的痕跡;他胯下的青角板牛更神,四條牛腿上糊著黑油油的田泥,牛鼻子里還在往外冒白氣,像是剛耕完百畝地。
“是老君爺!是老君爺幫咱們耕田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人“撲通”一聲全跪下了,磕頭聲在大殿里回蕩,驚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從那以后,青羊宮的香火就沒斷過。香客們除了摸青羊求平安,總不忘給青角板牛像前的香爐添把香。有一年又遇著旱,張大爺的孫子學著當年老道的樣子,在殿前擺了塊石板,拿根木棒棒鉆。鉆到第三天,天上突然滾過雷聲,一場大雨澆透了川西壩子,田埂上的裂縫里,冒出了嫩生生的綠芽。
后來,成都城里就流傳起一段民謠,孩子們在田埂上追逐時總愛唱:“青羊宮,青羊宮,老君坐在正當中。雙羊能治千般病,神牛一耕萬物生。”風吹過稻田,稻穗的沙沙聲混著歌聲,像極了當年李老君駕云時,那陣帶著柏葉香的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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