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來自江蘇徐州的高一學生于聹鵬走進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捐贈珍貴的文物史料引發全網關注。專訪中,于聹鵬的大伯、南京農業大學副教授,東南大學藝術學博士于安記向記者揭開了15歲徐州少年的收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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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侄倆合影
一片青花瓷讓興趣的種子悄悄發芽
于聹鵬的收藏之路始于小學一年級6歲那年,和大伯一起,初次接觸古董,而他的收藏生涯,正是從一片小小的青花瓷片開始的。這一切故事的源頭,得從上世紀90年代于安記的收藏經歷講起。
上世紀九十年代,于安記在南京師范大學美術系讀書時,與好友楊小民養成了每周六騎車奔赴朝天宮古董市場“淘寶”的習慣,這個愛好一堅持就是十幾年,直到市場搬至安品街后才漸漸少去。“朝天宮的歷史煙火氣總讓我更著迷。二十多年間,我攢下了從元代到民國的千余片瓷片,以及上百件完整瓷器、陶罐;近十年去安徽古鎮寫生時,還陸續收藏了宋代白瓷、明清青花、民國粉彩等物件。”
這些藏品不僅是于安記藝術創作的素材,更成了后來啟發于聹鵬的鑰匙。于安記說,自己的藝術之路曾布滿荊棘:小時候癡迷書法繪畫,父親卻認為“不務正業”,只能趁他不在家偷偷練,深夜更是打著手電看美術書,被發現就遭痛罵。“這段經歷讓我深知興趣需要呵護,所以當于聹鵬的收藏愛好出現時,我決心做他最堅實的后盾。”
六歲那年國慶節,于聹鵬來南京玩,調皮的他一進書房就東翻西找,對滿架的瓷器、瓷片充滿好奇。起初于安記怕他被瓷片劃破手,不肯給他,直到他哭紅眼眶,才遞給他一片青花瓷片。本以為他會扔開,沒想到他蹲在地板上,湊到窗邊看纏枝蓮紋,手指輕輕撫摸釉面紋路,專注得忘了周圍一切。接下來幾天,于安記帶他逛遍南京的文化地標:朝天宮欞星門內的南京博物館里,他盯著六朝青瓷碗問“為什么花紋這么好看?”大伯笑著回答:“這是六朝人的審美,樸素里藏著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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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在雨花臺
南京博物院,他在元青花展廳前駐足良久;雨花臺烈士陵園,他撿起石子說“和我買的雨花石不一樣”;六朝博物館里,他看著六朝瓦當眼里閃光;還去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江蘇省美術館。于安記還記得,“在朝天宮古玩市場,他對一串漢代銅錢愛不釋手;在雨花臺一個地攤上,他哭鬧著買了雨花石,后來才發現是染色仿品。這次南京之行,讓他對古董有了初步認知,雖不懂真假,卻種下了興趣的種子。”
小學階段,于聹鵬對古董的興趣從“好玩”逐漸深化為主動探索。此后每年他都會來南京,于安記總會送他明清瓷片或錢幣,從殘片到完整瓷器都有,奶奶從南京回家時也會帶古董當禮物。在家鄉沛縣漢街,有一條不大卻熱鬧的古董街,每逢周末清晨擠滿人,只要有空,他必去。于安記每次回家,總被他拉著到古董街“打卡”:“你跟著我后面,不要講話,看看我講價的能力如何,等我講好價錢你再付錢。”看著他蹲在攤位前,拿著乾隆通寶和攤主討價還價,攤主驚訝地說:“這小孩才多大,就喜歡老古董?”直到買到心意的物件,他才蹦跳著離開。后來他常來,和老板們混成了常客,人稱“小孩哥”。
“小時候興趣的培養至關重要:如果家長能發現孩子的喜好并義無反顧地創造條件,孩子的信心會大增,也會更愿意與家人分享想法;反之,否定會讓孩子疏遠家人。”于安記告訴記者,“我深知這一點,當年父親不支持我的藝術愛好,我只能偷偷練習,而對于于聹鵬的收藏,我始終站在他這邊。”
收藏對于于聹鵬而言,早已不是簡單的愛好,而是對時代基因與民族記憶的觸摸:每一片瓷片都藏著老百姓的生活痕跡,每一件古董都是歷史的載體。小學畢業時,他的藏品裝滿了整個屋子,儼然是一個小博物館,每件都貼著標簽記錄來源。從初識一片瓷片到對古董的極致迷戀,他的成長正是興趣被呵護、熱愛被滋養的最好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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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在朝天宮古玩市場
從“玩古董”到懂得“收藏的意義”
如果說小學階段是因為“好玩”而收藏,初中則是于聹鵬收藏意義的“覺醒”。于安記開始系統地教授他鑒定知識:元代到明早期用進口鈷料“蘇麻離青”,含鐵量高、錳量低,發色濃艷且帶鐵銹斑;官窯瓷胎細膩如糯米糕,民窯相對粗糙卻藏著生活氣息;官窯畫工嚴苛規整,民窯因應用廣泛,畫工相對寫意自由,畫匠的性情在筆觸里流轉。大伯對他說:“每件瓷片里都藏著文化、歷史,還有瓷器工匠日日夜夜的奮斗故事。”
從那天起,于聹鵬不再把收藏當“玩”。給他購買相關書籍,在大伯的指導下,他開始學習《中國陶瓷史》、《中國錢幣圖錄》、《中國貨幣史》、《中國歷史》等書籍,在筆記本上畫滿了蘇麻離青鐵銹斑的細節、胎質對比圖。周末去古董街時,他已經能較為準確地指出攤主的“康熙青花”是仿品:“發色太亮,沒有翠毛藍的層次感。”于安記說,“在錢幣學習上,他了解到春秋戰國形成布幣、刀幣、蟻鼻錢、環錢四大貨幣體系;漢武帝時期,中央統一鑄幣,鑄造五銖錢。他記錄下每個時代的錢幣特征,周末跑到市場一一驗證,遇到不懂的問題就打電話向我請教,我會把他的錯誤一一糾正過來,他也會認真修改。”
于聹鵬每年都會跟爺爺奶奶來南京,大伯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去南京博物院、南京市博物總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南京雨花石博物館。和往年相比,他每次來都有新的認識,會耐心地陪在于安記身邊聽講解。有一次在南京博物院,他站在西漢金獸前,突然明白大伯所說的話:收藏不是占有,是與歷史對話,更是與古人思想的交流。每一件老物件里都藏著民族的審美、記憶與文化基因,它們是活著的歷史。
初三時,于聹鵬有機會參觀了上海博物館、蘇州博物館,還去了故宮博物院和中國國家博物館,眼界更加開闊。大伯感覺這一年他對古董的工藝鑒定水平已經超過了自己,于安記教育他如果遇到國家需要的藏品,一定要毫無保留地捐獻給國家。近兩年來,于安記已向江蘇省文化館、阜陽市博物館捐贈了50件作品,“我說我最大的愿望是把自己收藏的最好的藏品捐獻給國家,以后有機會還會一直做下去。這一點深深影響著他,我告訴他:‘你們這一代一定要扛起祖國的未來。’”于聹鵬也向眾多博物館捐獻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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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暑假在大伯畫室
從“古玩愛好者”到“民族記憶守護者”
真正讓徐州小伙從“古玩愛好者”轉變為“民族記憶守護者”的,是那本記錄侵華日軍“花見部隊”的相冊與山川儀仁信件。今年9月初,于聹鵬在二手網上偶然看到賣家掛出的“日軍花見部隊相冊”,標價3萬元,標注為1938-1941年原版照片。為確認相冊真實性,他多次和大伯溝通,征求意見。于安記說,“只要是他看上且我認為沒問題的古董,我都會從精神和金錢上支持他。”
于安記日文很好,經過多次溝通,反復辨認圖像真偽、翻譯日語信息,他們基本判斷相冊為真——這支部隊與侵華日軍細菌戰相關,是揭露暴行的鐵證。最終,他們和賣家談妥價格2萬元,決定實施購買計劃。
當于聹鵬向家人提出購買計劃時,父母堅決反對:“小孩子別碰敏感物件,長沙太遠不安全!”奶奶也哭著阻攔:“會不會有什么危險?是不是假的?”爺爺則擔心:“不能去呀,太影響學業了!”大伯知道這個計劃實施起來定會遭家人反對,便明確告訴他:“這不是買古玩,是買歷史證據,對國家有用!”大伯給他一部分費用,加上他自己攢的零花錢,正好湊夠2萬元。
為節省開支,他決定獨自前往長沙。大伯幫他查好徐州到長沙的火車時刻表和取貨地址,通過全景地圖查看實景照片,確保他獨自外出的安全。“我一直告訴他‘老物件是歷史的活證據’,此刻,我用行動支持他守護真相。”
記得出發那天,于聹鵬還發著高燒,凌晨四點就起床:先坐車到徐州,再乘火車前往長沙取相冊,當天來回近1000公里。
翻開相冊,他從紙張質感、氣味、品相上基本判斷其為真——44張照片清晰記錄著日軍野戰醫院布局、“津浦鐵路什物庫傳染病區”的細節:化驗室的顯微鏡、物資室的藥瓶、士兵胸前的“花見部隊”徽章……每一頁都像一把鑰匙,打開那段被掩蓋的慘痛歷史。
經過多次商議,他們決定聯系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他帶著相冊從徐州趕到南京,紀念館為他安排了住宿。交相冊時,他心情無比激動。為保證萬無一失,紀念館安排兩名專家進行鑒定。數周后,專家給出鑒定結論:“這本相冊是研究日軍細菌戰的關鍵實物證據,與《母親從軍》記載完全吻合!”
除了這本相冊,他們還捐贈了侵華日軍第十三師團山炮兵第十九聯隊山川儀仁中尉的信件。那是于聹鵬在二手網偶然淘到一封泛黃信件:信封蓋著“南京陷落紀念”郵戳,日期為1937年12月18日;信中寫道:“我們的目的地——首都南京,終于在13日被我們攻克了……請告訴正人君,我發現了最貴的麻將,將作為特產送給他。”大伯通過日文翻譯,結合《南京戰史資料集Ⅰ》記載確認:山川儀仁是該聯隊第三大隊第九中隊中隊長,參與過南京大屠殺。這封信是揭露日軍暴行的鐵證!
大伯說,“正式捐贈當天,我們一起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見證了于聹鵬15歲的成長時刻。”他更深刻地理解到:“守護歷史不是口號,是克服阻力也要握住真相的決心。從小種在我心里的那顆‘守護歷史’的種子,如今已在他身上生根發芽。”
通過這次捐贈,于聹鵬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方向——明年他計劃繼續收集抗戰相關文物并進行捐贈,同時也明確了未來報考考古學專業的目標。
有傳言說,于聹鵬忙于收藏,估計不會好好讀書,大伯告訴記者,“他都是利用下課后,還有周末時間研究文物,我們就探討,不耽誤學習。他的成績還可以,中等偏上。只有打好知識基礎,才能正確判斷文物的歷史價值,更好地為國家服務,真正成為合格的民族記憶守護者。”
最近,于聹鵬又將新發現的日軍毒氣戰罪行檔案交給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大伯說,未來還會陪他一起繼續收集抗戰史料,讓更多被遺忘的歷史細節重見天日。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張楠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校對 石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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