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人,皮膚粗糙暗沉,臉頰有兩團褪不去的高原紅,嘴唇因為干裂而起皮,那雙曾明亮如水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疲憊和麻木。
這哪里還是當年文工團那個身姿輕盈、眉眼如畫的領舞季霜?
七年西北的風沙和苦寒,早已將她磋磨得面目全非。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男人,一個將她放在國家和人民之后的男人。
心口傳來一陣窒息般的劇痛,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砸進冰冷的河水里,漾開一圈圈破碎的漣漪。
就在她痛不欲生,幾乎想要縱身跳進這冰冷的河水里,一了百了的時候,旁邊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救聲!
“救命啊!孩子掉河里了!快來人啊!”
季霜渾身一震,猛地抬頭!
只見離她幾十米遠的河面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冰冷的水里撲騰掙扎!
幾乎是本能反應,她一個箭步沖過去,撲通一聲跳進了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湍急,她拼盡全力抓住了孩子的衣領,拖著他往岸邊游。
上岸時,她幾乎虛脫,和那個已經昏迷的孩子一起癱倒在冰冷的岸邊。
孩子被推進急救室,季霜也匆匆跟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對穿著體面的中年夫婦沖了過來,直奔醫生詢問孩子情況。
確認孩子沒事后,兩人抱頭痛哭,隨即又轉向旁邊的季霜,抓著她的手,千恩萬謝。
“同志!真是太謝謝你了!謝謝你救了我們家小寶!你是我們全家的恩人啊!”那位母親哭得不能自已。
那位父親也紅著眼睛,緊緊握著季霜冰冷的手:“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我們一定要好好感謝你!”
季霜疲憊地搖了搖頭:“不用謝,孩子沒事就好,我先走了。”
她轉身想離開,身上又冷又濕,頭也有些暈。
那位父親卻忽然愣住了,盯著季霜的側臉,遲疑地叫了一聲:“你是文工團的……季霜?!”
季霜腳步一頓,回過頭,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那位父親仔細端詳了她幾眼,臉上露出驚喜和確認的神色:“真的是你!幾年前,你們文工團給我們軍區做匯報演出,你的領舞《紅色娘子軍》,我印象太深了!跳得真好!身段、眼神、那股勁兒……絕了!”
季霜想起來了。
這位是軍區的李政委,當時確實來看過演出,還上臺和演員們握過手。
“李政委?”季霜低聲叫了一句,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自己濕透的衣服。
李政委上下打量著她,眼里滿是詫異和惋惜:“季霜同志,你跳得這么好,是難得的好苗子啊!怎么這幾年……再沒見你在文工團的演出名單里了?是調走了嗎?”
季霜喉嚨發緊,垂下眼睫:“我……我去西北參加建設了。”
“西北建設?”李政委更驚訝了,“那是好事情!可我記得,支援建設一般一年就輪換回來了。你怎么……”
季霜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她能說什么?說她的未婚夫,為了“國家和人民”,親手駁回了她七年的調回申請?
李政委見她神色黯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眉頭微微皺起。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道:“季霜同志,正好有件事。我們軍區文工團最近有一個出國深造的名額,去蘇聯學習芭蕾舞,為期兩年。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我看了團里報上來的幾個人選,總覺得……還差點意思。”
他看著季霜,眼神變得認真而欣賞:“術業有專攻。建設祖國需要人,但文藝戰線同樣重要,也需要優秀的人才。你的底子非常好,只是這幾年……耽擱了。如果你愿意,這個名額,我可以推薦給你。西北那邊的手續,我來幫你協調解決。”
出國深造?去蘇聯學芭蕾?
季霜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李政委。
那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機會。
“我……我愿意!”季霜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李政委,我非常愿意!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李政委欣慰地點點頭,隨即又想到什么,問道:“不過,我記得……你好像有未婚夫?是霍洲聞霍團長吧?出國兩年,你們這……”
“沒有未婚夫。”季霜打斷他,聲音清晰,斬釘截鐵。
李政委愣了一下。
季霜迎著他的目光,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彷徨和痛苦,只剩下一種決絕的平靜。
“李政委,我沒有未婚夫。”她重復了一遍,字字清晰,“以前沒有,以后,更不會有!”
從她知道霍洲聞親手駁回她七年申請的那一刻起,從她聽到他說“比起她,我更愛國家和人民”的那一刻起,那個深愛著霍洲聞、傻傻等著他七年的季霜,就已經死了。
他可以盡情地、一輩子去奉獻給他的國家和人民。
而她季霜,從今往后,與他霍洲聞,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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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委看著她眼中那份決絕,雖然不明就里,但也沒再多問:“好,那你回去準備一下。月底出發,相關手續和調令,我會盡快讓人辦好送去給你。”
“謝謝李政委!”季霜深深鞠了一躬。
離開醫院,季霜的腳步依舊有些虛浮,但心里卻像是卸下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
回到久違的家,推開門,第一眼就看見桌上擺著爺爺奶奶的遺照。
季霜走過去,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相框,眼眶瞬間又濕了。
五年前,爺爺病重,她申請調回,想回來照顧,申請被駁回。
不久,爺爺去世的噩耗傳來,她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她在西北的寒夜里,對著家鄉的方向,哭干了眼淚。
四年前,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她再次申請調回,申請又被駁回。
后來奶奶外出買菜,摔了一跤,沒熬過幾天,也去了,她依舊沒能趕回來。
短短兩年,她失去了世上最后的兩個親人。
霍洲聞不知道,他的大局,是用她七年的青春,用她至親的離去,用她破碎的夢想和愛情,一點點堆砌起來的。
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相框玻璃上,模糊了爺爺奶奶的笑容。
季霜用力擦掉眼淚,將悲傷和怨恨深深壓回心底。
不哭了,季霜,不值得。
她收起遺照,仔細放好,然后開始收拾屋子,也收拾自己混亂的心緒。
晚上,她燒了熱水,洗去一身疲憊和寒意,早早躺上了床。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外面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說話聲。
“……霍團長,真的太麻煩你了。這么晚還讓你送我過來。”
是姜鈺!
“不用客氣。這是霜霜的家,她投身西北建設多年,一直沒回來住。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家的房子出了問題,暫時不能住人,就在這里安心住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季霜躺在冰冷的被窩里,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她猛地坐起身,掀開被子,連鞋都顧不上穿,幾步沖到門口,一把拉開了房門!
院子里正在說話的兩個人,聞聲齊齊轉過頭來。
霍洲聞穿著軍大衣,身姿挺拔如松,站在清冷的月光下。
姜鈺則穿著一件半舊的呢子大衣,圍著頭巾,臉色蒼白,眼睛紅腫,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緊緊挨在霍洲聞身邊。
看到突然出現的季霜,霍洲聞明顯愣了一下,臉上沒有絲毫久別重逢的喜悅,只有嚴厲的審視和一絲不悅。
“霜霜?你怎么在這里?你今年的調回申請不是被駁回了嗎?誰讓你擅自回來的?”
季霜的心,像是被狠狠扎了一下。
她風塵仆仆趕回來,見到他的第一眼,他沒有任何驚喜,沒有任何關懷,而是質問——
質問她為什么擅離職守。
在他心里,她是不是永遠只能乖乖待在西北,等著他偶爾想起,施舍一點可憐的關注?
“我的調回申請是被駁回了。但我受了重傷,組織上特批了七天年假,讓我回來養傷。”
“受傷?”霍洲聞的眉頭皺得更緊,幾步走上前,“怎么回事?傷到哪里了?嚴不嚴重?”
季霜扯了扯唇,挽起自己睡衣的袖子,露出小臂。
月光下,那截本該白皙纖細的手臂上,有凍瘡潰爛后留下的深色疤痕,有被粗糙工具劃破的裂口,有搬運重物時磕碰留下的淤青……
堪稱觸目驚心!
霍洲聞瞳孔驟然收縮,“怎么弄的?怎么會這么多傷?!”
季霜任由他抓著,沒有掙扎,只是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西北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搶修線路時手套不夠厚,手抓著冰冷的鐵架子,一層皮就黏在上面撕下來了。”
“風沙大的時候,沙子打在臉上像刀子,劃出血口子,結了痂又被吹裂,反反復復。”
“扛水泥袋,肩膀磨破了,血浸透了衣服,干了就黏在傷口上,晚上脫衣服的時候,連著皮肉一起扯下來。”
她語氣平淡,像是在訴說別人的事情,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敲在霍洲聞心上。
霍洲聞抓著她的手微微顫抖,看著那些傷痕,喉結滾動,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震驚,有心痛,有愧疚……
可就在這時,一直站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姜鈺忽然開口了。
“洲聞哥,哪有那么嚴重啊?我也在西北待過半年,條件雖然艱苦點,但也不至于像霜霜說的這么嚇人。霜霜,你是不是……太想回來了,所以在洲聞哥面前,說得夸張了點?想讓他心疼,好幫你快點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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