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丨鍍金的蓮花

冰心曾為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垂柳集》寫過序，我覺得很有必要把冰心給我寫的序給大家介紹一下，因為這篇序不但對我寫散文有指導意義，而且對所有愿意寫散文的人，乃至于對不寫作但是喜歡讀散文的讀者都會很有幫助。

這篇序是這么寫的——

劉心武同志把他的散文集《垂柳集》給我看了，讓我作序，我倒想借這機會說幾句我對于現在有些散文的看法。

她不是說幾句客氣話來泛泛地鼓勵我一下，而是借這個機會發表她個人對散文的一些寶貴的看法，值得我們大家參考。

她是這樣說的——

我一直認為，散文是一個能用文字來表達或抒寫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人，可用的最方便最自由的一種工具。在他感情涌溢之頃，心中有什么，筆下就寫什么；話怎么說，字就怎么寫；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思想感情發泄完了，文章也就寫完了。這樣，他寫出來的不論是書信，是評論，是抒情，是敘事……的文章，應該都是最單純，最樸素的發自內心的歡呼或感嘆，是一朵從清水里升起來的“天然去雕飾”的芙蓉。

這話非常重要，就是說，散文只是一種工具，我們寫散文不是目的。以我要寫出一篇散文讓大家欣賞的念頭來寫，是寫不好散文的。散文是我們表達真實情感的一種工具，要把這個工具運用好，怎么想就怎么寫，“思想感情發泄完了，文章也就寫完了”，不要勉強地往下繼續湊字。

接下來冰心老前輩就很坦率地批評了一些她認為散文創作當中不好的現象。她說：

這些年來，我看到不少的散文，似乎都“雕飾”起來了，特別是抒情或寫景的，喜歡用華麗的辭藻堆砌起來。雖然滿紙粉裝玉琢，珠圍翠繞，卻使人讀了“看”不到景，也“感”不到情。只覺得如同看到一朵如西洋人所說的“鍍了金的蓮花”，華燦而僵冷，沒有一點自然的生趣，只配作佛桌上的供品！

這段話很重要，包括在課堂上寫作文，乃至于參加應試考試寫命題作文，我們都不能夠一味地追求華麗辭藻的堆砌。這些沒有一點淳樸和真實的東西，就好像“鍍了金的蓮花”，只有一個用處，就是拿去放在神佛的佛龕前，作為供品。當時讀了序里面的這段話以后，我挺慚愧的，因為我也有一部分散文走的就是這種歪路，堆砌辭藻，花里胡哨，表面上好像挺華美的，實際上內里很空虛，不能夠綻放真正獨特的新鮮“荷花”。

所以冰心給我寫序以后，我就及時調整自己的寫作路數，不再那么寫了。冰心老前輩不光對別人提意見，她也自省，這種自省精神特別值得學習。她說：

我自己也曾“努力出棱，有心作態”地寫過這種鍍金蓮花似的華而不實的東西。現在重新看來，都使我愧汗交下。我懇切地希望我的年輕有為的朋友，要珍惜自己的真實情感和寫作的時間，不要走我曾走過的這條賣力不討好的道路。

你看，老前輩有這樣的一種自我批評精神！當時她已經82歲了，她回顧自己的寫作歷程，還向我們年輕人做出這種自省，多么值得欽佩。什么叫“努力出棱”？就是老想奪人眼球，引人喝彩，努力地去制造一些棱角，給人一些強刺激，或者在遣詞造句上搞得形式上很突出。什么叫“有心作態”？就是自己內心里并沒有那么豐富的情感，對事物并沒有真正的認知，卻表態式的去勉強自己，通過文字去裝飾、去討好，這樣的文字是不行的，就成了鍍金蓮花，華而不實。冰心這篇短短的序里面幾次提到不要去寫鍍金蓮花式的文章。你看，自然界的荷塘里面長出的那種自然的荷花，多優美，多清新，多淳樸，多有韻味，但是拿別的材料做成荷花的形狀，鍍上金，就完全感受不到荷花真正的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