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我們絕大多數企業，連一個完整的“晝夜”其實都沒經過，現在到了轉折點

清華大學教授、社會學家孫立平，上月在2025搜狐財經年度論壇發表題為“關于中國經濟走勢的幾點看法”的主題分享，以下為演講內容：

我來談一談對當前經濟狀況的幾點看法。首先需要弄清楚一個問題：我們過去幾十年經濟的快速發展究竟從何而來？人們一講到這個問題，就會提到改革開放這個大背景。這當然是對的。但我覺得這其中至少有三個非常具體的原因。

第一，是電氣革命帶來的大規模集中消費浪潮。過去幾十年的經濟快速發展，得益于一個東西，就是由電氣革命所造成的一次大規模的集中消費浪潮。在過去這一兩百年里，我們實際上經歷了一場電氣革命。到我們改革開放之后，解決了最基本的溫飽問題，我們正好趕上了這場技術革命。它外化成一系列的產品，就是家電。通過它，形成了一次大規模的集中消費浪潮。

大家可以想一想，假如現在社會當中，技術水平最高的東西就是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我們會不會有這幾十年的快速發展？不可能的。這背后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們通常講的技術創新。熊彼特特別強調創新對于經濟發展的作用，他實際上講了兩個意思：第一個，是科技創新推動經濟增長；但是他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技術進步不能夠直接推動經濟增長，它必須得通過一個東西，就是形成一次商業革命和消費革命。它得通過這個商業革命和消費革命來推動經濟增長。

所以你可以回顧過去這幾十年，我們生活當中的冰箱、彩電、洗衣機、空調、錄音機、個人電腦、智能手機，甚至包括汽車，正是因為電氣革命外化了這一系列的產品，才有我們經濟的快速增長。

第二，是與房地產聯系在一起的財富效應。回顧這幾十年，我們這個社會當中其實是有一場造富運動，或者說有一個財富效應，這個是和房地產聯系在一起的。我們怎么評價這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房地產對于中國的經濟發展，它起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它帶來的是一種財富效應。哪怕就是你只有一套房，這套房是500萬買的，現在值1000萬了，你消費的底氣就不一樣。

所以你可以看，尤其是進入21世紀，人們的收入是平緩上升的，但是人們的消費是直線上升的，兩個不完全一致。而最近這幾年，我們的消費是斷崖式的下降，但是要問收入斷崖式下降了嗎？其實沒有。

那為什么會出現這個不一致呢？這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其實就是財富效應。在本世紀初，由于房地產的財富效應，人們的收入雖然是平緩上升，但是消費是直線上升的。但是在最近這幾年，雖然人們的收入沒有出現斷崖式的下降，但是消費是斷崖式的下降，很重要的就是財富效應結束了，甚至出現負財富效應。

一個不是很準確的數說，在最近這幾年，我們房地產的財富差不多縮水了大約三分之一，算起來總數就有100多萬億，差不多是相當于一年的GDP。所以這是第二個因素。

第三，是對外開放和加入世貿帶來的外部市場。對外開放，加入世貿，我們有了一個規模非常大的外部的市場。你可以看中國經濟的發展，在過去的四五十年里大約是兩個階段：1978年改革開放開始，到大約2000年，這是一段。1977年中國的GDP是3250億，但是到了上個世紀末的時候，是9萬多億，將近10萬億，增長了差不多30多倍。這一段最主要的靠的是改革。

本世紀這二十多年，開始的時候我們是不到10萬億，9萬多億，那現在是140多萬億，又增長了十幾倍。這一段靠的是什么呢？就是開放，中國加入WTO。在這個情況下，我們不但經濟快速增長，而且成為首屈一指的世界工廠。所以外部的環境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但是到現在，經濟為什么處于疲軟的狀態？經濟有點走不動了，因為這三個因素消失了。

第一個，技術革命推動下的大規模集中消費浪潮結束了。那甚至在技術上，現在我們都處于內卷的狀態。所以人們經常說，現在汽車我們是往什么上走？彩電、冰箱、大沙發，我們是往什么上走。這就典型地表現出我們技術上現在已經處于內卷的狀態。第二個，造富效應沒有了。這個造富效應在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負的財富效應。所以去年4月份的時候，當時我就曾經提出一個觀點，當時人們在議論救房市還是救股市。我的主張是救股市，房市實際上是救不起來了，但是救股市哪怕是有點泡沫，它可以給這個社會提供一種新的財富效應。那第三個呢？外部市場，我們就趕上了逆全球化。所以今天這樣一種困境，我覺得是和這三個因素的變化有著直接的關系。

在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之后，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是什么呢？我覺得概括地說，最重要的就是透支，就是收縮，就是內卷。我們經歷了這幾十年的發展過程，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實際上這個過程也是一個透支的過程。

我說這透支是什么意思呢？我可以用一個比方的方式來說。假如說我們把過去這幾十年把它壓縮成幾年：假設2020年，一個家庭他買了一個房子，花了100萬，然后日常生活開銷還有10萬，這一年他總共花了110萬。2021年，房子買了，他需要裝修，花了30萬，日常生活開銷還有10萬，他花了40萬。2022年，房子不用買了，裝修也完了，他買輛車10萬，日常生活的開銷也是10萬，這一年他花了20萬。2023年，房也有了，車也有了，這錢不用花了，他就日常生活的開銷10萬。

各位你可以想想這意味著什么。對于這個家庭來說，實際上可能生活的變化不大，當然由于在這個過程中可能也會欠了一些債，日子稍微緊一點，但是總體來說他日子過得還是湊合的。但是在這個時候，有兩個地方過不下去了。

一個就是企業。2020年這個家庭花了110萬，這就是企業的營收；2021年他花了40萬，這也是企業的營收；2022年到了20萬；2023年到了10萬。當然我們這是用壓縮的方式、夸張的方式來說的，但是你可以看企業的營收在急劇地收縮。所以現在為什么很多企業的日子覺得很難過？就在這。

第二個，政府過不下去了。我們就按照30%的假設稅率來說，2020年他支出110萬，政府收了33萬的稅；2021年他花了40萬，政府收了12萬的稅；2022年他花了20萬，政府收了6萬的稅；2023年，他總共花了10萬，政府收了3萬的稅。那當然，我這是用夸張的方式來說的，但是你可以看出這問題在什么地方？企業的日子為什么難過？政府的日子為什么難過？這就是透支的真正的含義。

然后在這種透支的驅動之下，我們進入一個什么狀態呢？就是收縮與內卷的狀態。所以幾年前我就在講，我們這社會開始進入經濟的收縮期，這個收縮期是和過去的那個擴張期相對應的。當時我就講，我們這社會當中應當有一種收縮性的思維，這種收縮性思維非常重要，特別是對于我們企業來說。

各位可以想，我們絕大多數企業，除了少數的老字號之外，基本上都是在改革開放之后誕生的。我說這是民營企業。那么這些企業，假如他打個比方說，就有點像什么呢？就有點像一個凌晨的時候誕生的嬰兒一樣，他誕生的時候天就朦朦亮了，然后天越來越亮，那么這中間可能也會有一片烏云，有一陣狂風暴雨，但是過了之后又是雨過天晴，又是藍天白云。也就是說，我們的絕大多數企業，連一個完整的晝夜其實都沒經過的。這就是我們今天在遇到這樣一個情況的時候，我們企業能夠感受到的這種困惑。

所以我覺得，我們要理解我們這些年究竟是怎么走過來的，今天為什么是這樣一種狀況，理解這一點非常重要。這樣我們才能更好地來判斷下一步可能會怎么樣，可能會怎么走。

所以大家也能知道，最近這幾年，為什么很多的專家學者、機構，包括國外的一些機構，對于中國經濟走勢的預測和判斷，為什么很多都是錯的，有的錯得非常離譜？我覺得就是對于這個背后的問題沒有做出一個準確的判斷。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剛才說我們這樣的一個階段過去了，現在我們可能正處在一個轉折點，然后我們處在透支、收縮、內卷的這樣一種狀態。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我覺得我們這個社會需要修復，把透支的、原來透支所造成的種種的問題進行修復，包括供需關系的修復，包括商業邏輯的修復，甚至包括社會生活的修復。

我特別想強調這最后一點，社會生活的修復。實際上我們這過去的透支，不僅僅是一個消費上的透支、支出上的透支，實際上也是社會層面的、我們生活的一種透支。那正因為這樣的透支，我們現在沒有一個正常的消費，不但沒有一個正常的消費，甚至沒有一個正常的生活。所以現在很多人都在講，說現在年輕人不結婚、不生孩子。為什么我們缺少一個正常的社會生活？那如果他也不結婚、不生孩子，我們沒有一個正常的社會生活，我們怎么會有一個正常的消費？

所以我想，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迫切需要解決的不是刺激，甚至不是改革，不是創新，而是我們這個社會現在需要修復，包括從經濟的層面到社會的層面。

那修復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使得我們這個經濟能夠正常的循環。實際上現在從中國的實際情況來看，我們這些年的技術進步其實非常快的，產業鏈的競爭力也是非常強的，但是大家都能感到這經濟有點轉不下去，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它不能夠循環。

我覺得，通過這種修復，把人們的社會生活、正常的生活，把人們的正常的支付能力，把這個人們的消費的能力能夠恢復起來，讓這個社會進入一個正常的循環運轉。其實中國的經濟是蘊含著非常豐富的潛力、非常充沛的內在動力的，就是剛才我講的，現在科技的進步非常快，產業鏈的競爭力非常的強，但是卡在這不能夠正常的循環。所以真正要解決的問題和堵點在什么地方？我覺得就是這個循環。*

本文來源于搜狐財經；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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