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今年六十八,在女兒家住了整整三個月。今天下午,我?guī)玩ゆな帐八齺y糟糟的書房,在書架最底下摸到一個硬殼本子。抽出來一看,是本老相冊。封面都磨得起毛邊了。我撣了撣灰,坐在飄窗上翻起來。
頭一頁就是我和老伴的結(jié)婚照,黑白的那張。我穿著借來的列寧裝,他胸前別著朵大紅花,兩個人站得筆直,臉上笑得怯生生的。那會兒哪懂什么養(yǎng)老啊,就覺著兩個人掙工分,一塊饅頭分著吃,就是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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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了幾頁,女兒妞妞扎著兩個沖天辮,騎在她爸脖子上的照片跳進眼里。老伴笑得眼睛都沒了。那會兒他常說:“等咱老了,就守著閨女,給她帶孩子。” 誰能想到呢,他走得那么急。心肌梗死,從發(fā)病到人沒了,不到三個鐘頭。送走他那年,我才五十六,頭發(fā)一夜之間白了大半。
妞妞是我唯一的念想。她爭氣,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后來留在那邊工作、結(jié)婚、買房。女婿陳峰我見過幾回,話不多,戴個眼鏡,在什么設(shè)計院上班。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的,放下東西就鉆進廚房幫著做飯。街坊鄰居都說:“王嬸,你這女婿不錯,老實。” 我心里也踏實,想著老伴的話,老了到底還是得靠孩子。
(二)
決定來省城長住,是因為開春時摔了一跤。就在自家衛(wèi)生間,地磚有點潮,腳下一滑,尾椎骨結(jié)結(jié)實實磕了一下。躺在地上那幾分鐘,天旋地轉(zhuǎn),心里怕得不行。摸索著夠到手機,第一個念頭是打給妞妞。電話通了,她在那頭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可隔著兩百多公里,除了干著急還能怎么辦?最后還是對門的趙大姐聽見動靜,拿備用鑰匙開門把我扶起來的。
那一跤沒摔斷骨頭,但把我那點硬氣摔沒了。女兒在電話里帶著哭腔:“媽,你別一個人硬撐了,過來跟我住吧。咱家客房一直給你留著呢。” 我想了幾天,把房子托付給趙大姐照看,收拾了兩個行李箱,就來了。
來的那天是周五,妞妞開車來高鐵站接我。陳峰也在,接過我的箱子,叫了聲“媽”,還是話不多。他們的房子是三室兩廳,看著亮堂。我的房間果然收拾得干干凈凈,床單被套都是新的,印著小碎花。妞妞挽著我的手,一間間屋介紹,陽臺上還給我養(yǎng)了兩盆茉莉,說是我喜歡的味兒。
頭一個月,真有點像在蜜罐里。妞妞變著法兒給我做好吃的,陳峰下班回來總會問我一句“媽,今天身體怎么樣”。周末他倆一起帶我去附近的公園、超市。我搶著做飯、打掃,想把這兒真當成自己的家,也想讓他們覺得,我這個老太婆不是純粹來添麻煩的。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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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沒有具體的一天,像梅雨天墻上泛起的潮印子,慢慢洇開的。
先是陳峰加班越來越晚。起初是八九點回來,說院里接了個新項目。后來漸漸就到十點、十一點。飯桌上常常只有我和妞妞兩個人,對著三四盤菜。妞妞會給他留菜,用盤子扣著,放在蒸鍋里保溫。但很多時候,那些菜第二天早上還原封不動。
我問妞妞:“小峰這么忙啊?身體吃得消嗎?”
妞妞低頭扒拉著飯:“嗯,項目緊。媽,咱吃咱的,別等他。”
她話說得輕,但我看見她眼角垂著,沒什么精神。
再后來,陳峰開始“出差”。短則兩三天,長則一個星期。家成了我和妞妞兩個人的世界。晚上,我起來上廁所,看見客廳黑著,妞妞房門底下透出一點光,隱約能聽到她壓得很低的說話聲,像是在打電話,語氣聽著不怎么高興。我貼著門聽不清,心里揪著,又不好問。
直到上個星期二晚上。我失眠,起來去客廳接水喝。聽見妞妞房間里傳出來聲音,不是打電話,像是在吵架。妞妞的聲音帶著哭腔:“……你老這么躲著算怎么回事?那是我媽!她能去哪兒?” 陳峰的聲音悶悶的,聽不真切。
我端著水杯,站在黑漆漆的客廳里,手腳冰涼。那晚后半夜,我一眼沒合。
(四)
昨天,陳峰又“出差”了。下午,妞妞公司臨時有事把她叫去。我獨自在家,心里那點疑惑像貓爪子似的撓著。我走到陳峰和妞妞的臥室門口,猶豫了半天,還是擰開了門把手。
房間很整潔。我的目光掃過衣柜、書桌,最后落在墻角那個打開的行李箱上。他這次走得急,箱子沒完全合攏,露出幾件卷著的衣服。我走過去,蹲下身,想幫他整理一下。手指碰到衣服,下面有個硬硬的方角。我撥開一看,是單位的工作證,還有一本翻舊了的《建筑規(guī)范》。
他沒出差。工作證還在家里。
我蹲在那兒,半天沒站起來。尾椎骨那塊舊傷隱隱作痛,但比不上心里那股涼。我全明白了。什么加班,什么出差,都是幌子。他只是不想回家,不想面對我這個突然闖入的、需要“養(yǎng)老”的岳母。
我慢慢把他的東西按原樣擺好,合上行李箱,退出房間,輕輕帶上門。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太陽明晃晃地照進來,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我想起剛來時的那些好,那些客氣,原來只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輕輕一捅就破了。
妞妞知道嗎?她肯定知道。那天晚上的吵架就是證據(jù)。可她從來沒在我面前提過一個字,依舊每天上班下班,給我做飯,陪我說話,只是眼里的光越來越黯,話也越來越少。她夾在中間,丈夫和母親,她的日子又有多難熬?
(五)
妞妞是傍晚回來的,手里拎著菜。“媽,晚上咱吃排骨豆角,我再拍個黃瓜。”她邊說邊換鞋,努力讓語氣顯得輕快。
我看著她彎下去的脊背,突然開口:“妞兒,媽想跟你商量個事。”
她回過頭,臉上有點茫然。
“媽想……下個月回老家去住。”
妞妞愣住了,手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兩個土豆?jié)L了出來。“為什么?媽,是不是我哪兒沒照顧好?還是陳峰他……”她急了,眼圈瞬間就紅了。
我拉過她的手,讓她坐到我身邊。她的手心有點汗,涼涼的。“妞兒,你聽媽說。媽在這兒住了三個月,享了三個月的福,知足了。”我慢慢說,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你爸走得早,媽總想著,養(yǎng)老就得靠兒女,這是天經(jīng)地義。可這三個月,媽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我頓了一下,看著她的眼睛:“養(yǎng)老,靠誰都不如靠自己。不是兒女不孝順,妞兒,你是媽的心頭肉,媽知道你孝心。可你們有你們的日子,你們的難處。媽不能把我的晚年,全壓在你和小峰的肩膀上,壓垮了你們的小家,媽心里更疼。”
妞妞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搖著頭:“媽,你別這么說,養(yǎng)你老是我該做的……”
我給她擦眼淚,自己的鼻子也酸得厲害:“傻閨女,‘該做的’和‘能做得舒心的’,是兩碼事。媽想回老家,房子還在,老鄰居都在,熱鬧。媽身體還硬朗,能自己料理。等真有一天動不了了,咱們再想別的辦法,或許找個靠譜的養(yǎng)老院,或許請個保姆,到時候再說。總好過現(xiàn)在,讓你們倆為了我,把日子過得別別扭扭,話都不敢大聲說。”
我終于把“女婿睡單位”這件事,用最委婉的方式點破了。妞妞聽著,哭出了聲,趴在我肩膀上,肩膀一抖一抖:“媽,對不起……他……我們壓力也大,孩子還沒要,房貸……他不是壞人,他就是……媽,對不起……”
我拍著她的背,像她小時候一樣。“不怪他,也不怪你。是媽以前沒想通透。養(yǎng)老不是一把鎖,非要把兩代人鎖在一個屋里。養(yǎng)老是……是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不讓你擔(dān)心;是你把你的小日子過好,讓媽放心。咱們心里親,不一定非得天天在一個鍋里攪勺子。”
(六)
那天晚上,我和妞妞說了很久的話,把許多憋在心里的事都攤開了。她也承認,陳峰去單位宿舍住,是因為覺得空間太逼仄,不自在,加上工作壓力大,情緒不好,怕沖撞我。兩人為這事爭過好幾次。
“媽,你再住段時間,我跟他再好好說說……”妞妞還在努力。
我搖搖頭,心意已定:“媽回家,是為我自己踏實,也是為你們好。距離遠了,心說不定更近了。以后你想媽了,就回來住幾天;媽想你了,也隨時能來看你。這樣多好,來是歡喜,走是念想,沒有負擔(dān)。”
妞妞最終妥協(xié)了,抱著我,眼淚流個不停。
今天,我訂好了下周回老家的車票。晚上,陳峰竟然回來了,手里還提著一個果籃。他看到我,有些局促,推了推眼鏡,叫了聲“媽”。吃飯時,他主動給我盛了碗湯,話雖然還是不多,但眼神里的那層隔膜,好像薄了一些。
我知道,問題不會一下子解決。但至少,我們開始試著面對真實,而不是一起維持一個脆弱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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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屋收拾行李前,我又翻了翻那本老相冊。翻到最后,有一張妞妞大學(xué)畢業(yè)時的全家福。我站在中間,老伴在照片外,妞妞摟著我,笑得一臉燦爛。那時候,我覺得我擁有的一切都在身邊了。
現(xiàn)在我才懂得,所謂擁有,不是緊緊攥在手里。愛是牽掛,是放手,是讓彼此都能呼吸自如地活著。養(yǎng)老這條路,最終還得自己穩(wěn)穩(wěn)地走,兒女是沿途最溫暖的路燈,而不是必須扛著我前行的轎夫。
想明白了這點,心里那塊沉了幾個月的石頭,總算落了地。窗外的茉莉,悄悄結(jié)了幾個花苞,快要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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