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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七年三月,帝王的南巡行列自桐鄉啟程,轉舟入海寧,停駐于原大學士陳元龍的別業遂初園。鎮海塔院東側,三楹御座平臺拔地而起,供皇帝登高觀潮。而海塘的走勢、堤岸的紋理,也化作《觀海潮作歌》中的文字:“一條銀線天際看”“捲江倒海須臾至”。
三年后的再度南巡,乾隆依舊在安瀾園落腳,于觀海臺巡視潮道與塘工。此后四十五年、四十九年,他又兩次折返。六次南巡,四至海寧。
但海寧,并不只是皇帝南巡路線上的注腳。自唐至清末,這里共出進士三百余人:王國維、徐志摩、蔣百里、李善蘭......民國五年,孫中山自上海專程赴海寧觀潮,一行人乘頭班快車抵周王廟,再換大轎入鹽官,在馬公祠小憩后,他們登上天風海濤亭,恰逢潮至,中山先生與同伴在潮頭前合影。返滬后,他致函答謝海寧人士,并題寫“猛進如潮”四字。
究竟是什么,讓一座小城的名聲之大,足以讓乾隆折返、讓名師名士頻出頻至、讓這片土地在喧囂的江南里擁有自己的“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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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的故事,總在潮水退去后被重新喚醒。這里的歷史最初與鹽相關。
公元前222年,秦始皇在這片灘涂上設海鹽縣,初置負責鹽務的官署,“鹽官”之名也由此在史冊中第一次留下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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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官水道
到了西漢,秦代的制度并未中斷,反而在此地進一步成形。會稽郡海鹽縣繼續以鹽務為核心設官辦事,煮鹽、儲鹽、征稅的體系愈加完整,“白色的財富”終被發掘。
沿海灘地被整齊地劃分為鹽田,結晶在陽光下肆意閃爍,暗示了一種被潮汐主宰的生活:退潮曬鹽,漲潮筑堤,鹽業、漁業、農耕在此此起彼伏。人們在潮來潮往中摸索生計,與大海建立起漫長的共生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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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官鹽歌巷
東漢末年,吳地風云再起。陸遜被任為“海昌屯田都尉”,在鹽田邊屯墾治縣,也因此留下“海昌”之名。后來,吳黃武二年(229年),從由拳、海鹽兩地分出地界,設立“鹽官縣”,屬吳郡、隸揚州。那是海寧正式立縣的開端,一個因鹽業而名的地方,從此被寫入朝廷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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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海之地孕育商賈,其中最顯赫者當屬陳氏。始遷祖高諒人贅入陳家,其子改母姓為陳,仍以渤海為郡望,以示不忘本源。此后兩百年,他們靠鹽業、經商起家,繼而進身仕途。七世兄弟陳與郊、陳與相同登進士,明清兩代更共出進士三十一人、舉人百余,仕宦九品以上者近兩百,可謂名門望族。
陳家府第曾輝煌一時。傳說乾隆帝六次南巡,有四次駐蹕于陳宅。陳家園林深百畝,池臺相望,因帝賜名“安瀾園”,圓明園中亦仿建同名園景。那是18世紀的中國最具象征意義的一幕:帝王巡視海塘,而海塘的守護者,正是這座鹽商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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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陳氏老宅
而提到乾隆二十七年那次南巡,他在御制詩開篇寫:“駕言指海寧,欲觀海塘形”,他要看的其實是一道被稱作“魚鱗石塘”的奇觀。石塊層疊如鱗,斷面成梯形,既防潮涌,又穩堤勢。修筑海塘的工匠來自江南各地,十數年未散。海塘的修筑,與長城、運河并稱國之工程。海寧因此成為帝國南方的一個地理符號:它代表抵御、修補、“以人力御自然”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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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古城而行,城隍廟的殿宇尚存。光緒十二年御賜“海昌綏佑”,字跡已模糊,石碑上布滿歲月的痕跡。再往東,是海神廟。
雍正八年,浙江總督李衛奉敕建造,耗銀十萬兩,占地四十畝。廟前的漢白玉石坊仍在,八米寬、七米高,飛檐凌空,石獅踞坐,眼神空洞。碑陰刻著乾隆御制《閱海塘記》,字跡工整,刀法深峭,陽光斜照時,能想象出當年海塘竣工的歡慶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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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廟
如果說鹽和海給予海寧物質上的興旺,那宋室南渡,則點燃了這里的人文氣運。人口南遷,鹽田拓寬,經濟繁榮,書院與祠堂相繼興建。文風因此大盛,家族之間以詩書相傳。到了明清,這股文氣愈加醇厚。鴉片戰爭以后,西學東漸,海寧的知識譜系從古典經義延展至科學理性。自然科學的啟蒙、民族意識的覺醒,使這里成為近代學術與思想的一個高峰。
在國學大師王國維身上,海寧的精神顯得格外清晰。他生于鹽官鎮,少年沉靜好學,早年即中秀才。赴日留學后受康德、叔本華哲學影響,回國后專研文學與哲思,寫下《紅樓夢評論》《靜庵文集》《人間詞話》等著作,以“境界”之論奠定了中國近代文藝批評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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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徐志摩故居
20世紀,則有詩人徐志摩呼應海寧的浪漫與氣節。1897年生于此,然后一路進入北洋大學、北京大學,后留學歐美,深受英國浪漫派詩人影響。歸國后,他在《晨報》《新月》等刊物上發表新詩,提倡白話,主張個體情感與審美自由。他的詩,如同海寧的潮水一樣明亮、翻騰、短暫,沖刷出詩句,“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而所有這些歷史、人物與故事,也像潮聲一樣,在漲落之間,悄然涌向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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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質的時間里,海寧的誕生或許只是瞬間。
七千年前,錢塘江口仍是茫茫海灣,碳石、嘉興、松江也只是海中島嶼。隨著海水退后,泥沙淤積,喇叭口逐漸收攏,潮水的鋒線被迫后退,一片新生的陸地在反復的沖刷、淤積與堆疊中被托舉出來。這是海寧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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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塘江觀潮
六千年前,潮水反復沖刷的泥灘上,最早的先民在此定居,捕魚、筑屋。這些生活的證據早就嵌在慶云鎮的土層里,石器與陶片被后人刨出,邊角已被時間磨平,但畫面依舊栩栩如生。
春秋時期,這里屬于越國,叫武原、槜李、御兒三鄉。那時的江南尚未定型,楚越在潮汐間拉扯疆界,地名也隨戰火更替不斷改寫。至秦王政統一天下,王翦南下定越,劃江為界,將吳越舊地并入會稽郡。這才有了“鹽官”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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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其名更是直白的昭示了這座小城與水的情緣。據說,“海寧”源自元代的治水。先民在泥濘的鹽灘上筑塘御潮,愿“海濤得寧”,盼風平浪靜。湯家籠、馮家陡門、孫家壩、施家堰、沈家圩......散落其中的一個個村落名字,是姓氏與水利設施的完美結合。
明代舊志記載,海寧有“堰九、閘十、圩三十四”,后志又補充至“三十六之多”。木閘、陡門、石堤雖多被新堤取代,但地名里仍承載著歷史的水聲。幾千年來,潮與人彼此纏繞共處,威脅與財富一體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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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廟
這片地勢低緩的平原以肥沃著稱。南砂北粘,西輕東重,土壤結構良好,酸堿適中,好像什么都能長。春夏之交,風從江面吹來,帶著水汽與鹽氣,田疇一望無際。過去,沿江的鹽業興盛,內陸以農業為主,輔以絲織、油榨、繅絲、棉紡等手工業。清末民初,鐵路、電力、電話、汽輪先后到來,工業的齒輪在潮水間慢慢轉動。改革開放以來,鄉鎮工業興起,經濟的浪潮再度拍打岸線。上世紀九十年代,海寧的工農業總產值已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數十倍。
但這片看似安穩的土地,也曾飽受潮災與貧病。民國時期,水利失修,早澇并發,血吸蟲病流行,農民貧困而無力。直到建國之后,才逐漸修復堤塘、整治河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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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官古鎮鎮海樓
為了長久的安生立命,當地人還得找到那個長久存活的空間——一種依附于水的建筑方式。街巷低矮,灰瓦密布,老房沿河排列,拱橋一座挨一座。舊時的“過街樓”跨街而筑,樓上可居,樓下便是店鋪,“水閣”臨河而立,以木樁入水支撐。夏日潮濕,樓下涼風穿堂而過,木柱常年被水汽打磨出深色的亮光。
而這潮水的源頭,便不自覺地使人望向錢塘江。每年農歷八月十八前后,潮水自杭州灣奔涌而入,像一面倒卷的銀色墻壁,裹挾著千鈞之力。浪濤拍擊堤岸,聲如雷霆,白浪翻滾,仿佛山岳在移動。潮頭尚未抵岸,聲已先到,像遠處疾馳的列陣。浪至,占鰲塔腳下的江水猛然豎起,天地俱驚,是無數文人贊嘆的“天下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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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塘江沿海寧境內蜿蜒五十余公里,水面寬闊,潮差懸殊。據地方志記載,鹽官的最大潮差曾達7.99米,潮速每秒可至7米。潮水一年四季在此起落,落潮歷時10小時,漲潮卻僅兩個半鐘頭。潮勢短促、迅疾,江底的泥沙被翻涌上來,江色由青轉渾,攜著數億立方米的水量與泥沙,一并注入這片灘涂。
潮水不僅塑造景觀,影響地勢、鹽業、農田與居住方式,還能決定人們的思維與審美。古人將其比作雷霆,將聲勢寫入詩篇。清高宗觀潮賦詩,孫中山題下“猛進如潮”,毛澤東亦駐足長觀。上世紀八十年代起,觀潮節重啟,鹽官古鎮再度人聲鼎沸,江潮自遠方奔來,拍打新修堤岸,白浪如雪山駕鰲,雷奔電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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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潮汐樹
農歷八月十八,海寧人舉行“潮神祭”。鼓聲先起,潮未至;人們身著古裝,在海神廟前列陣,焚香、獻牲、敬酒,延續古老儀式。潮起時整肅冠服,潮過后投牲江中,江面翻涌,白布與竹籃碎影漂浮水面。廟宇屢毀屢建,潮神塑像入展館,“潮生日”的信仰仍在民間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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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塘江大潮觀潮處
如今的觀潮節已經變了模樣。從泥濘小路到柏油大道,從肩挑凳子到層疊看臺,觀潮成了一場有秩序的狂歡。人群舉著手機拍攝,自然文明帶來的潮水被擴音器預告,甚至被時間表規劃。江岸的浪聲仍然巨大,但人聲更密集。海寧人把這場儀式稱作“文明的潮”。
近三十年間,“潮城海寧”深入踐行所謂“八八戰略”,復興潮文化。當地人把“潮”當作精神標志,寫進標語、節慶與品牌。海神廟被修復,古街被重建,潮的形象從自然的力量變成文化的意象,甚至是一種城市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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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是循環的時間。每一輪潮水過后,岸邊的泥土又被打濕一次。堤上有人駐足,望向那條看似不息的江流,因為這是海寧這座城市自身的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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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塑造了海寧人的性情,也塑造了他們的口味。
水網密布的土地,讓這里的人們擅長烹魚。最著名的當屬“宴球”。這道由鰱魚和豬肉共同塑成的圓球,外包肉皮絲,熱氣下籠罩的是油光發亮的餡心。相傳乾隆下江南時途經長安,微服私訪,誤入一戶農家。那家的主人臨時取鰱魚去骨剁泥,摻入肥膘碎末捏成魚圓,又嫌太小,索性裹上肉皮絲蒸熟。熱氣騰騰的圓球上桌,乾隆筷尖一挑,咬下一口,外脆內嫩,鮮香四溢,遂龍顏大悅,賜名“宴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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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球
但海寧的餐桌遠不止宴球。“缸肉”,體現的是海寧人做菜講究火候與體面。以胭脂蒸煮三四小時,豬肉色若琥珀、肥而不膩,是鄉宴上壓軸的重頭戲。
不僅如此,鹽官的“溜黃蛋”、狹石的“酥羊大面”、長安的“刺毛宴球”,都是從農家走入廳堂的菜。酥羊大面選上等湖羊肉,湯面交融,酥香溫潤;溜黃蛋色澤金亮,入口糯滑;蔥柄肉丸外松里嫩,略帶甜辣。
它們在不同的廚房里被反復演練,味道或許略有不同,但背后的秩序一致:肉必須鮮,湯必須清,油要香卻不能膩,食物里要有分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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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這些是宴席上的主角,那么街頭巷尾的小食,一樣能代表這篇土地的日常歲月寫照。醬鴨、五香豆腐干、糖汁豆腐、爆魚、油沸臭豆腐干、絲粉湯、甜酒釀。飯后再來些柔軟安靜的糕點,方糕、青團、松花糕,帶著糯米的黏性,也帶著生活的耐心。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中等酒席,十景總盆、六味圍碟、十道熱炒、四大主菜火燉全雞、紅燒河鰻、蔥油全魚、香酥鴨,足以說明海寧的餐桌講究熱鬧,也講究層次。那時的海寧筵席,既延續江南的精致,也帶著地方的慷慨,好似這一方水土的性格,細膩中藏著豐盛,含蓄里有余味無窮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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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醬鴨臘肉
這股對美食的勤奮勁,也同樣投射在那些細心保護文化遺產的手藝人身上。海寧,149項非物質文化遺產被記錄在冊,在竹篾、羊皮、宣紙間編織光影,延續著千年的民間想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數皮影與燈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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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戲的源頭已不可考。傳說它隨南宋遷都而至,漂泊的北方藝人帶來燈影與腔調,落腳于鹽官、硤石的集市。皮影在白絹后的光里浮動,唱腔高亢,伴著笛、胡、鑼鼓的回響。海寧的影偶出自羊皮,雕鏤極少,重在彩繪,彰顯江南式的節制與濃烈。
影人并足、側身,動作剛勁,尤其是武戲中的挑頭、格斗,一瞬之間,燈幕上血光與風聲俱在,活靈活現。清代詩人查岐昌寫過“新年影戲聚星缸,金鼓村村鬧夜窗”,說的正是皮影戲。影燈點亮的村莊,男女老少圍坐,唱腔從村口傳到塘岸,像潮水一茬茬卷過夜色,再留下最深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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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海寧皮影劇團仍沿襲這種流動的形態。演員們撐船載著影偶與幕布,從一處公社漂到另一處,白絹在竹竿間撐起,汽油燈燃亮,唱兩個時辰,一年能跑遍海寧的二十四個公社、一百多個村鎮。酷暑嚴寒,燈影不滅。皮影是這一片水鄉的夢,也是鄉音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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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硤石燈彩
與皮影并列的,是硤石燈彩。唐代起燈,宋時成風,千年來它從照明的器物,變成節日的象征。竹篾為骨,宣紙為皮,絲線、鉛絲與色粉共同構造出亭臺樓閣、龍舟寶塔的形狀。燈彩藝人有自己的行話——“拗、扎、結、裱、刻、畫、針、糊”,八字技法傳承至今。
老藝人用針在燈片上密密刺孔,一平方厘米能刺上三十多個小洞,一件燈彩則要上百萬針。如今的硤石燈已能融入聲光電,現代性在宣紙間閃爍條約,機械針刺取代手工,光線流動得像潮般變幻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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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元宵和中秋,南關廂的夜晚就燈火通明。彩燈在古街上層層疊疊,屋檐下、河岸邊、橋洞里都是光。人潮擠滿巷口,戲班的鑼鼓、吹腔與燈彩的亮色交織在一起。燈光在潮水上映出倒影,像另一條銀河。
海寧在水上,也在光里。皮影是光后的戲,燈彩是光的化身,源自這片土地與潮汐的節律。潮起時,影子舞動;潮落后,燈光仍亮。城市在現代化的節奏里奔跑,卻始終為手藝、節日與歷史故事保留喘息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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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海寧,有人為了觀潮,有人為了美食,卻鮮少觸及它的厚度。這座城市不以被看見為榮,卻也默默承載歲月的韻律。它的永恒,不在于某位皇帝的青睞,也不在于經濟數字的轟動,而在于低聲流淌的潮水與光影。它們塑造了人心,也教會人們耐心,教會城市在在歷史洪流中奔跑時保留從容。
參考資料:
海寧市編纂委員會《海寧市志》
編輯/cici
文/阿一
圖/視覺中國
設計/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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