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開春后,辦公室窗外的梧桐樹剛冒出嫩芽,我辦完了所有手續,從工作了三十多年的領導崗位上正式退了下來。單位里相熟的同事張羅著要辦歡送宴,我笑著婉拒了,說家里有事。其實,我心里并沒有太多失落或空蕩,反而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擔子,整個人都輕快了。因為有一個溫暖的歸處,一直在心底深處召喚著我——那就是故鄉,是那個養育我長大、讓我魂牽夢縈的地方。
我叫胡勇,是從陜南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在城市里拼搏、安家、扎根,一晃就是半輩子。去年三月,我終于可以放下一切,回去了。
辦完手續的第三天,我把想法告訴了老伴。她正在陽臺侍弄她的幾盆花草,聽了我的話,手頓了頓,然后繼續給一株君子蘭松土,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想回就回吧。小叔年紀大了,是該多陪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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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一句多余的詢問,也沒有一絲不悅。第二天一早,就默默地幫我收拾好了行李。幾件舒適的舊衣服,我常吃的降壓藥、護膝,還有我慣用的保溫杯。她仔細檢查了一遍,又把幾盒我喜歡的點心塞進去,臨出門前,把行李箱的拉桿遞到我手里,像往常我出差一樣叮囑:“路上慢點,到了給個電話。山里濕氣重,護膝記得戴。藥按時吃,別讓小叔反過來操心你。”
我看著她鬢角的幾縷白發,心里滿是感激與歉疚。她知道,我走得這么急,這么堅決,是因為老家有我一生的牽掛——我的小叔。
我的身世,像許多山里孩子一樣,帶著苦味。出生沒多久,娘就因為產后急病走了。我是被我爹和我小叔,輪流背在背上,在山間地頭、在藥香彌漫的家里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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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兄弟姐妹三個,上頭有個大姑,是前奶奶生的,從小和我們不算太親,出嫁后就更少來往了。下面就是我最親的小叔。我爺爺是村里少有的赤腳大夫,識些草藥,懂得推拿針灸。我爹和小叔從小跟在爺爺身邊,耳濡目染,也學了不少本事。靠著上山采藥,給鄉親們看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換些糧食和微薄的診金,日子雖然清貧,倒也勉強能過。
可命運的暴風雪,在我六歲那年毫無征兆地降臨了。爹為了采一株長在峭壁上的藥材,失足摔下了山崖。等人找到時,早已沒了氣息。那座沉默的大山,奪走了我得父親。
從此,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小叔了。小叔那年也才剛二十出頭,他本來話就少,爹走后,他的話更少了,只是用一雙溫暖的手,撐起了我們那個搖搖欲墜的家。
村里人都說,小叔人太老實,又帶著我這么個“拖油瓶”,怕是難娶媳婦了。也有人好心給他介紹過,對方一聽這情況,大多沒了下文。小叔自己卻好像一點也不急,有一次我聽到他跟鄰村的說:“娶啥媳婦,能把小勇拉扯大,對得起我哥,對得起我們胡家,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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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緊巴,但無論多難,小叔在我讀書這件事上,從來沒有含糊過。他自己和我爹,當年就是因為家里窮,只斷斷續續念了幾年書,認得些字,醫術的底子也是爺爺口傳心授的。他常摸著我的頭說:“小勇,你得好好讀書。叔和你爹沒念成多少書,是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你腦子靈光,多學文化,以后要是能學醫,更好。走出這大山,去大地方,學真本事,將來能救治更多的人,比窩在這山溝里有出息。”
昏暗的燈下,他一邊切草藥,一邊看著我寫作業,那專注而期盼的眼神,是我童年最明亮的記憶。
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后來考上了省城的醫學院。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小叔拿著那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很久,手指微微顫抖,眼眶紅紅的,卻咧開嘴笑了,那是我見過他最高興的一次。他說:“好,好,我胡家,也算出了個大學生了。你爹……也能閉眼了。”
大學幾年,是小叔最苦的時候。他拼了命地上山采藥,炮制藥材,給人看病,一分一厘地攢錢給我寄生活費。信里總是那幾句話:“錢夠不?別省著,多吃點。專心念書,家里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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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了西安的一家醫院。工作穩定后,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小叔接來城里享福。可電話里,小叔卻拒絕了,他的理由樸素而固執:“我在村里住慣了,閑不住。去了城里,我干啥?天天坐著等吃等喝?悶也悶出病來。我在這兒,左鄰右舍有個頭疼腦熱的,還能給瞧瞧,抓把草藥,扎兩針,也算有點用處。你安心工作,有空了,回來看看我就行。”
我知道他的脾氣,也懂他那份扎根于土地、離不開鄉鄰的情感,只能依他。
后來,我遇到了我現在的老伴。她是地道的城里姑娘,溫柔善良。談戀愛時,我就如實告訴了她我家里的情況。她沒有絲毫嫌棄,反而心疼小叔的不易。結婚時,岳父母都是明理的人,知道我剛工作沒什么積蓄,家里又遠,沒提任何為難的要求,只說:“只要你對小敏好,兩個人把日子過好就行。”那時老伴的大哥已經成家搬出去住了,岳父母便讓我們搬過去同住,說能省下房租,也好有個照應。剛結婚那幾年,我們吃住都在岳父母家,孩子出生后,更是岳母一手帶大的。這份情,我和老伴一直銘記在心。
后來,我們單位分了房,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再次提出接小叔來同住,他還是那句話,拒絕了。他說:“我一個人自在慣了,你們一家和和睦睦的就好。我身體硬朗,不用你們操心。你有空,多帶著孩子回來看看,比啥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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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小叔一個人守著老家那幾間老屋,守著爺爺留下的藥柜和滿山的草藥,一年又一年。老伴前幾年退休后,就一直留在城里,陪伴著年事漸高的岳父母,照顧著孫輩。而我,終于也在去年春天,等來了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
回到村里時,已是傍晚。夕陽給小小的村落鍍上一層暖金色。我提著行李,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小叔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就著天光,慢悠悠地分揀著剛收回來的草藥。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瞇著眼看了好一會兒,渾濁的眼睛里漸漸聚起光來,臉上綻開一個我無比熟悉的、帶著點孩童般驚喜的笑容。
“小勇?你咋回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他忙不迭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叔,我退休了。”我放下行李,走過去扶住他,“以后啊,我就住家里,不走了。”
小叔愣了一下,隨即,雙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點了點頭,連聲說:“好,好,回來好,回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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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僂,但精神頭很好,眼睛依然清亮。他不缺錢,我每月都給他寄,村里也有養老金。可他閑不住,房前屋后開墾了幾塊地,種著應季的蔬菜,還在坡上有幾分薄田,種點玉米和紅薯。他說:“自己種的,吃著踏實,有味道。”
如今,我每天的生活簡單而充實。清晨,跟著小叔一起起床,他侍弄他的菜地,我就在旁邊打下手,澆澆水,拔拔草。陽光好的午后,我陪著他去山坡上的田里轉轉,看他用那雙依然穩健的手侍弄莊稼。傍晚,我們坐在院子里,喝著我帶回來的新茶,聽他講講村里這些年的人事變遷,或者,就只是安靜地坐著,看遠山如黛,炊煙裊裊。
吃著自家地里摘下的新鮮蔬菜,啃著自家種出的、甜糯的玉米和紅薯,每一口,都是久違的、踏實安穩的味道。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小叔當年執意不肯離開這里。這里不只是幾間老屋、幾畝薄田,更是他的根,是他的價值所在,是他用一生守護的、與我爹共同的記憶。
城市里的半生拼搏,給了我體面的生活和社會地位,但心底深處,那個被小叔用脊背和雙手托舉起來的少年,從未真正離開過這片土地。如今,我用退休后的全部時光,回來陪伴這位用一生踐行承諾的老人。
他陪我長大,將我從一個孤苦無依的孩童,養育成走出大山、自立于社會的人;現在,輪到我陪他變老,在這片養育了我們胡家幾代人的土地上,給予他最需要的、無聲的陪伴。
這或許就是生命最樸素的輪回與報答。故鄉的山水依舊,牽掛的人就在身邊,這便是我奔波半生后,所能想象到的,最圓滿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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