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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崗往事》的閱讀體驗,遠不止于一場從南方到北方的空間位移。當主人公陳雁北一家推開鶴崗那扇價值四萬八千元的大門時,他們踏入的,不只是一座資源枯竭的“收縮型城市”,更是一塊被千年時光層層浸染的土地。易白在這部以現實筆觸聞名的作品中,悄然埋藏了一條深沉的歷史文化伏線——鶴崗,作為“黑水女真的故鄉,滿洲皇族的發祥地,清金文化聚集地”。這一背景設定,絕非簡單的場景點綴,而是賦予了小說一種罕見的“歷史在場”感,讓當代個體為生存而戰的“小歷史”,與這片土地上古族興衰的“大歷史”,形成了極具張力的對話與互文。
一、表層敘事與深層結構的張力:現代漂泊者與歷史拓荒者的隔空回響 在小說的顯性層面,我們讀到的是一個標準的現代性故事:在資本、房貸與都市競賽中敗下陣來的設計師,試圖在“邊緣”地帶重建生活秩序。然而,小說的深邃之處在于,它讓這個當代故事發生在一個歷史縱深極為特殊的舞臺上。
鶴崗所在的黑龍江流域,其文明可追溯至古老的肅慎、挹婁、勿吉等民族,是滿族先民世代生息繁衍的故土。這里孕育了建立金朝的女真人,其“清金文化”更是這座城市公認的歷史靈魂之一。這意味著,陳雁北的北上,在無意中踏上了與其先祖方向相反的遷徙之路。歷史上,女真及其后裔滿洲人,正是從這片“白山黑水”間走向南方,入主中原,創造了跨越數個世紀的帝國偉業。他們的遷徙,是征服與擴張,是文明影響力的強勢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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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說中的當代遷徙,則呈現出全然相反的矢量:從中心退向邊緣,從繁華回歸寂靜,從無限增長的幻夢中清醒,轉而尋求有限度的、可控的生存。這兩種反向的遷徙軌跡,在同一個地理空間中疊加,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陳雁北在樓下學習堆雪人、在社區幫忙鏟雪時,他所立足的冰層之下,可能就沉睡著某個靺鞨部落的漁獵遺址;林雪融描繪窗外寂寥雪景時,她的畫布所承接的,或許正是千百年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面對嚴酷自然時那份相似的堅韌與靜觀。
二、“空白”之地的文化賦形:尋回失落的“地方感”
在許多外來者乃至部分本地青年眼中,鶴崗象征著一種“空曠、遼闊、無一物”的空白感。這種感知,很大程度上源于其近現代作為資源型城市崛起又衰落的單一敘事,遮蔽了其更為古老多元的文化地層。易白的寫作,恰恰是在對抗這種文化層面的“空白化”。
當陳雁北為了御寒,像當地老人一樣為窗戶貼上塑料膜時;當林雪融從鄰居那里學會“白菜要手撕,燉菜得耐心”的生活秘訣時;當他們一家在短暫的夏日去看向日葵花田,感受“龍江三峽”的壯闊時——他們并非在適應一個“無歷史”的空白之地,而是在不知不覺中,觸碰并學習著一套源于特定地理與歷史的生存智慧與文化密碼。這套密碼,由女真先民適應寒地山林漁獵生活所初創,歷經清金文化的沉淀,又融合了近代闖關東、礦山開發、兵團墾荒的層層積淀。
因此,主人公一家的“生根”,不僅是經濟上的立足,更是一場緩慢的文化“再嵌入”過程。他們買下的不只是一套房產,更是獲得了重新理解一片土地、并與之建立深度聯系的資格。林雪融的畫作從臨摹窗花到創作《北國四季》,正是這種“地方感”在其藝術生命中的復蘇與顯形。她的畫筆,成為連接個體感知與集體歷史記憶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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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歷史作為隱喻:金源文化的“實干”精神與當代生存哲學
歷史上,崛起于阿什河畔(今哈爾濱附近)的金朝,其早期文化被概括為“金源文化”。這種文化特質中,蘊含著一種質樸、務實、堅韌的精神氣質。這與小說中陳雁北一家在鶴崗所踐行的生活哲學,形成了內在的呼應。
陳雁北放棄虛妄的“老板”身份,回歸依靠手藝和誠信的“設計師”本質;一家人精打細算,在柴米油鹽中重建生活的確定感;他們參與社區事務,在鄰里互助中尋找溫暖與歸屬。這一切,都剝離了現代消費主義與成功學籠罩下的浮華,回歸到一種更為本真、實在的生存狀態。這何嘗不是一種當代語境下的“金源精神”?它不再是開疆拓土的雄心,而是守護一方生活、使之有序并值得過的決心。
小說中,供熱站老王那句“鍋爐三十年了,但今天拼了命也不讓你們凍著”的承諾,正是這種精神在普通人身上的閃光。它超越了商業契約,體現了一種基于共同命運的道義擔當,這種擔當,與歷史上這片土地上族群在嚴酷環境中必須依靠集體協作方能生存的文化基因一脈相承。
四、文學書寫的“深時”視角:在時間層疊中重估“價值”
將當代故事置于深厚的歷史背景中,賦予了《鶴崗往事》一種寶貴的“深時”視角。所謂“深時”,是地質學概念,意指超越人類文明尺度的漫長時間。當讀者意識到,主人公們每日行走的街道、眺望的山林,曾見證過古代王朝的興衰、民族遷徙的壯舉時,當下關于房價漲跌、收入高低的焦慮,便被置于一個更為宏闊的時空坐標系中。
這種視角帶來了一種價值的重估。在歷史的長河中,一個王朝的鼎盛不過幾百年,一座礦城的周期不過數十年。那么,個體生命的價值,是否只能系于當下世俗標準的刻度之上?小說通過陳雁北一家的選擇,給出了另一種答案:價值可以在于對手藝的忠誠,對家庭的守護,對日常瞬間的珍視,以及與一方土地建立起的、有溫度的聯系。這種價值,或許比財務報表上的數字更具韌性,更能穿越時間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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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與他鄉的辯證法
最終,《鶴崗往事》通過將“黑水女真故鄉”這一歷史維度巧妙織入文本,完成了一次精彩的文學升華。它讓我們看到,陳雁北們奔赴的鶴崗,不僅僅是一個物理空間上的“他鄉”,一個逃離壓力的避風港。在更深刻的意義上,他們是在踏入一個文化的“故土”——一片承載著中華文明多元一體脈絡中獨特一支的深厚土地。
他們的遷徙,因此不再是單向的“逃離”或“退守”,而是一場雙向的奔赴與激活:現代個體在尋找物質與精神家園的過程中,無意間撞開了一扇通往歷史密室的門;而那沉睡的歷史與文化記憶,也因為新來者鮮活的生命體驗與生存故事,被重新喚醒、詮釋,并被賦予當代的意義。
小說結尾處,那在鶴崗陽臺上頑強盛開的南方向日葵,因此成為一個絕妙的象征。它既是主人公從故鄉攜帶而來的生命印記,也是在北方黑土中吸收養分、重新扎根的嶄新生命。它昭示著,真正的家園,或許正是在這種故土與他鄉、歷史與當下、記憶與希望的持續對話與融合中,被一點點建造起來的。易白以冷靜而深情的筆觸告訴我們,每一場為了生活的遷徙,都可能在無意中,踏響歷史深處的回音;而每一次堅韌的扎根,都是在為這片古老的土地,續寫新的編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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