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藝 | 湯惟杰：到上海去，從上海來——海報中的早期影史

120年前，譚鑫培的《定軍山》片段定格了中國電影的原點。從北京豐泰照相館的鏡頭，到上海禮查飯店的西洋影戲，再到20世紀20年代國產特刊的紙頁留香，“到上海去”不僅是影史的地理遷徙，更是一部視覺藝術從外來試驗，蛻變為民族文化產業的壯闊歷程。 ——編者

2025年12月13日國家藝術雜志封面

11月21日，我受邀觀禮上海電影博物館“到上海去——紀念中國電影誕生120周年特展”開幕儀式。開幕式的設計獨具匠心：譚門第七代嫡傳后人譚正巖登臺演繹《定軍山》，以此拉開序幕。這一幕象征著中國電影的發端——1905年，北京豐泰照相館主人任慶泰（字景豐），用一臺舶來的二手電影攝影機，記錄下京劇名伶譚鑫培的《定軍山》片段。特展主標題“到上海去”，則勾勒出中國電影史上以上海為核心的輝煌篇章。在過去的120年間，這座城市見證了“影戲”（電影舊稱）從一場個人主導的視覺器械試驗，蛻變為一門震撼人心的現代文化產業。誠如所言：“其始也簡，其畢也巨。”

上海與電影的相遇

作為19世紀末誕生的視覺發明，電影于1897年傳入上海。據早期報刊記載，當年5月中旬，洋人哈利·庫克（Harry Welby Cook）攜一臺名為Animatoscope（一譯靈圖鏡）的設備，入住外白渡橋北堍的禮查飯店。他在上海英文報紙《字林西報》刊登預告，稱將展示“愛迪生的最新成就”。這場收費放映于5月22日晚間9時正式開始。數日后，《申報》《新聞報》的廣告顯示，哈利·庫克將放映地點遷至靜安寺路的“張氏味莼園”，并于農歷五月初五端午節（公歷6月4日）繼續放映。此后，他還北上京津地區，展示這臺機器帶來的視覺奇觀。

《黃天霸招親》劇照

除《字林西報》外，《新聞報》于6月11日、13日分上下篇刊發《味莼園觀影戲記》，詳細報道了這場放映。寓居上海的孫寶瑄，也將端午節在張園觀看“西洋電光影戲”的經歷，記入《忘山廬日記》。

《荔鏡傳》劇照

近年來的電影史研究，披露了此次上海放映的更多細節。有證據表明，哈利·庫克或許就是曾供職上海的英國工程師亨瑞·愛德華茲（Henry Edwards）。1886年，他進入大英自來火房（煤氣公司），歷任助理工程師、總工程師乃至總經理，1895年返回英國。若這一判斷屬實，這位煤氣公司工程師重返中國開啟新事業的經歷，將為早期上海電影史增添不少有趣的研究課題。

《母親》演員劇照

與此同時，法國人馬里奧·查維特（Maurice Charvet）也抵達上海。他隨后于7月下旬在天華茶園、奇園，9月上旬和中旬在蘭心大戲院相繼放映電影，使用的設備名為Cinematographe。

《西游記·盤絲洞》劇照

伴隨庫克與查維特的放映，一個名為“雍松”（Lewis M.Johnson）的人物進入視野。他來自夏威夷，1897年5月庫克入住禮查飯店時，正擔任該飯店經理。雍松還牽頭組織了庫克與查維特北上天津的放映活動。此后，庫克于9月經香港返回英國；次年，雍松與查維特前往菲律賓馬尼拉，投身電影放映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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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登陸上海，是中國電影史開篇的關鍵章節。隨著影史學者發掘出更多史料，在這一現代視覺技術的全球化傳播進程中，上海的樞紐地位愈發凸顯。“到上海去”“從上海來”，堪稱早期中國電影史的核心脈絡。

特刊，留下電影的獨特印記

“到上海去”特展上，眾多平日深藏于公私庫房的影史珍檔集中亮相，其中已故張偉先生的藏品尤為震撼人心，也讓人愈發惋惜他的英年早逝。日前，承張老師哲嗣舒萌兄告知，先生生前珍藏的一批早期國產影片特刊，已在相關機構協作下印制完成，即將正式面世。這無疑是中國早期電影愛好者與影史研究者的一大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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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特刊兼具出版物與宣傳品屬性，但其在中國的起源時間，至今尚無確切定論。業界普遍認為，它的出現與20世紀20年代中前期上海電影業的崛起與繁榮同步。有據可查的是，《申報》中有關電影特刊的最早記載可追溯至19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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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年1月19日，《申報》第17版刊登卡爾登大戲院放映美國影星范朋克主演的《俠盜羅賓漢》的廣告。同一版面的“本埠新聞”欄目，刊載了“羅賓漢特刊再版已出”的消息，特別提及再版特刊不僅“銅版畫較初版清晰”，還“新增劇情提要”。報道指出，卡爾登大戲院周一開映《俠盜羅賓漢》后，初版特刊便售出3674冊，每冊定價小洋五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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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記載提示我們，上海的電影特刊最初是伴隨西方影片發行放映而生的營銷手段。那么，中國國產電影的首份特刊，究竟出自哪部影片？《申報》的資料給出了線索：1925年5月，商務印書館影戲部出品、楊小仲執導的《醉鄉遺恨》，于5月27日在中央影戲院試映，“并將出一特刊，由小小電影研究社編輯發行”（《申報》1925年5月26日第7版）。

和平之神

遺憾的是，《醉鄉遺恨》特刊至今未曾有藏家公開展示。緊隨其后，《申報》于1925年7月2日刊登了上海影戲公司《上海》“特刊第一期”的廣告。這份特刊專為影片《重返故鄉》印制，共計48頁，收錄60余幅劇照與照片，每冊售價銅元24枚。在沒有更早文獻佐證的前提下，我們不妨認定，上海影戲公司的《重返故鄉》特刊，是中國電影史上目前已知、有報刊報道可考的首份國產電影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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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先生的藏品中，恰好收錄了這份《上海》特刊第一期《重返故鄉》號。其版權頁明確標注出版時間為“1925年6月”，售價為銅元24枚。該特刊除重點介紹《重返故鄉》外，還刊載了上海影戲公司《小公子》《鄰家女》等其他影片的劇照，以及公司主創人員的照片。

可憐天下父母心

據目前考證，上海影戲公司早期以《上海》為名的特刊共出版五期。其余四期分別為：1926年4月的第二期《傳家寶》號、1926年9月的第三期《還金記》號、1927年1月的第四期《盤絲洞》號，以及1927年11月的第五期《楊貴妃》號。張偉先生不僅集齊了全套五期特刊，且每冊品相均完好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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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堪稱中國影史的國產片“特刊元年”。這一年，大中華百合公司推出《小廠主》特刊（10月）、《風雨之夜》特刊（12月）；天一公司發行特刊第一期《立地成佛》號（10月）、第二期《女俠李飛飛》號（12月）；郎華公司也推出了《紅姑娘》特刊（11月）。這些特刊，張偉先生均悉數收藏，其藏品之豐令人嘆服。

連環債

電影傳入上海不過十余載，便完成了從“舶來品”到“國產貨”的蛻變。相較于“到上海去”的匯聚之路，上海電影的流通與傳播，更印證了“從上海來”的輻射軌跡。20世紀10年代，是中國民族電影制作的試水階段，這一時期的影片，至今未留下一寸膠片。進入20世紀20年代，以上海為中心的中國電影制作逐漸邁向規模化、產業化，產量與日俱增。然而歷經近百年歲月侵蝕，相關影片存世量極為稀少，哪怕是幾分鐘的殘片，都堪稱“影史遺珍”。這一現狀，給相關研究工作帶來了極大阻礙。此次張偉先生珍藏的早期中國電影特刊公開出版，必將憑借其豐富的圖文史料，填補影史研究的諸多空白。這也是雙重意義上的“從上海來”。（配圖為張偉所藏早期電影海報）

原標題：《國藝 | 湯惟杰：到上海去，從上海來——海報中的早期影史》

欄目編輯：吳南瑤

文字編輯：王瑜明

本文作者：湯惟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