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 | 陶家河的月光

（來源：中國應急管理）

轉自：中國應急管理

母親用布滿繭子的粗糙手掌，輕輕撫過千躍橋冰涼光滑的石欄。月光如水傾瀉而下，在她花白的發間流淌，也將橋下陶家河的粼粼波光鋪展成一條晃動的銀帶。她停下腳步，望向東岸的燈火璀璨，聲音帶著暖意：“瞧見那排紅燈籠沒？當年你父親，就在那片河灘的雪地里，扛著石頭……”

五十多年前的鐵佛寺水庫工地上，寒風刺骨。十七歲的母親裹著單薄的舊棉襖，肩上扛著沉重的行李卷，腳下踩著凍得梆硬的泥土。她是那場宏大遷徙中的一粒沙——為了興修鲇魚山、鐵佛寺水庫，河南商城大地上數萬名像她一樣的鄉親，在號角聲里揮別家園。陶家河裹挾著枯枝敗葉，滿載離愁別緒，嗚咽著流過即將永遠消失的田埂和老屋。

父親當年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石匠，是工地萬千農民工中的一個。他個子不高，力氣卻大得驚人，能扛起別人抬不動的條石。那天，母親挑著沉重的大筐在泥濘的河灘上滑倒，是父親那雙布滿老繭和凍瘡的大手，穩穩地將筐托住。泥漿濺了他一身，打滿補丁的舊棉褲瞬間變得斑駁。母親慌忙要幫他擦，他卻只是搖搖頭，目光望向遠處蜿蜒、野性難馴的河道，用濃重的商城口音說了句：“莫慌，等這大壩修起來，河就不鬧了，水就乖了?！痹鹿鉃⒃谒礉M泥點的帽子上，也照進母親那顆因離鄉而惶惑不安的心——那個寒風凜冽的雪夜，竟成了她記憶里最堅實的依靠。

來源：紅網

后來，他們便在這片因水遷徙、因水重生的土地上安了家、落了戶。我們家的日子如同陶家河的水，時而平緩，時而湍急?？刹恢獜暮螘r起，陶家河也“病”了。兩岸私搭亂建的窩棚像丑陋的補丁，生活污水肆無忌憚地排入河中，一到夏天，刺鼻的腐臭便會彌漫開來。那時，母親常站在陶家河西岸那條泥濘不堪的小路上，望著鐵佛寺水庫大壩的方向，喃喃自語：“修水庫那會兒，多少鄉親舍了家，怎么這條河反倒不干凈了？”她想起父親扛石頭時佝僂的背影，心里堵得慌。

轉機出現在2019年，商城縣啟動陶家河綜合治理生態游園項目。挖掘機的轟鳴聲喚醒了沉寂已久的河道。母親成了工地外最忠實的“觀眾”。她看著巨大的液壓閘基座在河床深處扎下根，看著粗壯的截污管道像城市的血脈一樣埋入地下；看著曾經坑洼顛簸、雨天滿地泥濘的河岸小路，一寸寸變成平整寬闊、鋪著花崗巖的濱河步道；看著荒草叢生的河灘地，建起亭臺樓閣，栽滿綠樹紅花。2023年冬天，當陶家河入選“市級美麗幸福河湖”的喜訊傳來時，母親翻箱倒柜，找出父親當年在水庫工地上用過的一把舊鏨子。握著冰涼的鐵器，她仿佛又看到雪夜里那個扛著石頭，說水會乖的年輕身影。如今，新修的愛晚亭就矗立在當年父親他們壘砌河堤的位置附近。

治理后的陶家河。圖片來源：紅網

冬去春又來，一天傍晚，我陪著母親緩緩走在煥然一新的河岸上。幾只白鷺優雅地掠過倒映著霓虹燈影的水面，逗街方向飄來誘人的食物香氣。李玉大姐的烤腸攤前圍滿了人，她爽朗的笑聲在夜色中格外響亮：“水清景美，誰不愛來遛彎？托這河的福，我這烤腸一天可以賣出幾百根?！?/p>

母親在一棵新栽的烏桕樹下停住腳步。一片葉子打著旋兒，悠悠飄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她凝視著那片葉子隨波遠去，嘴角泛起笑意，輕聲說：“你爸那個人，大字不識幾個，可他有句土話講得在理，他說：‘水啊，它心里跟明鏡似的，啥都記著哩?！浀贸猎谒椎睦洗遄?，也看得見現在的新公園。你看這水，多清亮，多澄澈?！痹鹿獯┻^枝葉的縫隙，溫柔地照亮她眼角的皺紋。

夜風帶著河水特有的濕潤氣息和兩岸草木的芬芳，輕柔地拂過我和母親的面頰。陶家河的潺潺水聲，似在月光下低語，訴說著半個世紀以來的離合悲歡與新生。這河水中，沉睡著移民村莊的舊夢，也流淌著商城兒女用離鄉背井換來的江河安瀾。波光蕩漾，倒映出一個被無數雙像父親那樣粗糙有力的手共同擦亮的新故鄉。

●作者：國家消防救援局河南機動隊伍 苗世杰

●來源：中國應急管理報2025年7月31日八版 原標題《陶家河的月光》責任編輯：羅愛琦

●編輯：董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