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陣亡報告,就幾個字:“志愿軍偵察連文書羅盛教,因意外落水犧牲。”
時間,1952年1月2日。
擱在炮火連天的朝鮮戰(zhàn)場,這事兒太普通了。
每天都有人回不來,死法千奇百怪,淹死,算是最沒動靜的一種。
按規(guī)矩,這份報告送到師部,再往上報,檔案一存,這人就算交代完了。
以后提起來,就是名單上的一個名字,沒人會多問一句。
一個叫羅盛教的湖南伢子,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沒了,跟掉進石田里江的那塊冰碴子一樣,化了就沒了。
可這事怪就怪在,它沒按規(guī)矩走。
有人不干,硬是把這頁紙從檔案堆里給拽了出來。
一、 一聲悶響,一個人影
1952年初的朝鮮成川郡,冷得邪乎,人哈口氣都能在眉毛上結(jié)霜。
石田里江的江面凍得跟石板一樣,灰白色的,看著就硬。
志愿軍47軍141師偵察連的文書羅盛教,揣著幾顆教練彈在江邊練手。
別看他是文書,拿筆桿子的,可上了戰(zhàn)場,誰都得會玩命。
這投彈的準(zhǔn)頭,就是多一條命。
羅盛教,湖南新化人,才21歲,家里是地道的莊稼人。
他身上有股湖南人的倔勁,干啥都認(rèn)真。
那天,他正比劃著投彈的動作,不遠(yuǎn)處幾個朝鮮半大孩子在冰上打出溜。
其中一個叫崔瑩的,滑得正歡,沒注意腳下的冰面顏色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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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聽“咔嚓”一聲,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冬天里特別刺耳。
一個黑窟窿瞬間出現(xiàn),崔瑩連人帶影兒就掉了下去。
零下二十度的江水,跟刀子扎沒什么兩樣。
崔瑩嗆了幾口水,腦子一片空白,手腳胡亂撲騰,可越撲騰沉得越快。
羅盛教聽見響動,扭頭一看,二話沒說就往江邊沖。
軍裝都沒來得及脫,人就像顆炮彈一樣砸向那個冰窟窿。
他想用身體撞開冰面,可那冰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
他爬起來,用拳頭砸,用石頭撬,最后硬是砸開一個能容身的口子,一頭扎了進去。
水下的事,沒人看得清。
后來崔瑩被救上來,緩了好幾天才能斷斷續(xù)續(xù)說出幾句。
他說那個中國軍人叔叔,在水里根本睜不開眼,水冷得骨頭都疼。
可就是這個人,一次又一次把他往上頂,往冰窟窿口上推。
崔瑩個子小,滑溜,推上去又掉下來。
羅盛教就再潛下去,再把他頂上去。
最后一次,羅盛教用盡最后的力氣,把崔瑩狠狠地托出了水面。
岸上的戰(zhàn)友和村民手忙腳亂地把崔瑩拉了上去,可等他們再回頭去找羅盛教時,水面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只有一圈圈漣漪慢慢散開。
人,沉下去了。
當(dāng)晚,偵察連的干部心情沉重,草草寫了份報告。
戰(zhàn)爭時期,程序得走,但細(xì)節(jié)往往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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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戰(zhàn)士為了救朝鮮孩子犧牲,這在當(dāng)時算不上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為了簡化流程,報告上就寫了“意外失足”。
這四個字,差點就成了羅盛教一生最后的定論。
但是,那個被救活的孩子崔瑩,不認(rèn)這個“意外”。
他醒過來后,跑到江邊,沖著冰封的江面一遍遍地哭喊。
他娘看著兒子這樣,心里明白了。
她拽著崔瑩的手,做了一個決定:去師部,去找志愿軍的大官,把話說清楚。
天黑透了,師部門口突然來了一群朝鮮老百姓。
他們舉著火把,扛著稻草,把營地門口照得亮堂堂。
他們圍著哨兵,七嘴八舌,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朝鮮話喊著:“羅同志不是自己掉下去的!
是為了救我們的孩子!
你們不能就這么寫!”
這火光,這點人聲,硬是把一份快要歸檔的報告給攔了下來。
二、 一支鋼筆,八頁紙
群眾的聲音,很快就傳到了師長葉健民的耳朵里。
葉健民是個老兵,從紅軍時期就跟著部隊打仗,他知道,兵的命,比天大。
一個兵是怎么死的,必須搞得清清楚楚,這不光是對死者負(fù)責(zé),也是對活著的兵負(fù)責(zé)。
他當(dāng)即下令,把那份“意外失足”的報告壓下,然后親自帶了個調(diào)查組,趕往石田里江。
幾天過去,江面上的窟窿早就凍上了,只有冰面上幾道模糊的斧鑿痕跡,還在訴說那天有多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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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健民蹲在江邊,一看就是一個多小時,不說話,就那么看著。
他把崔瑩,把當(dāng)天在場的村民,一個個叫過來問話,問得很細(xì),連羅盛教當(dāng)時穿的什么衣服,說了什么話,都問到了。
一個朝鮮阿媽妮(老大娘)拉著翻譯的手,哭著說:“首長啊,羅同志是為了我們朝鮮人死的,他是我們的親人。”
一個白胡子老阿爸吉(老大爺)脫下帽子,對著葉健民鞠躬:“請把英雄埋在我們村的山上吧,我們世世代代給他守墓。”
老百姓的話,最實在,也最重。
葉健民聽完,一拳砸在冰面上。
回到師部,他沒讓參謀代筆,自己擰開鋼筆,在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下,鋪開了稿紙。
他寫的不是一份簡單的調(diào)查結(jié)論,而是一份長達八頁的請功報告。
從羅盛教的家庭出身,到他入伍后的表現(xiàn),再到那天冰河救人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都寫得詳詳細(xì)細(xì)。
他知道,這八頁紙的分量,關(guān)系到一個年輕戰(zhàn)士的榮譽,更關(guān)系到志愿軍這支隊伍的魂。
報告用最快的速度,加急送到了志愿軍司令部。
彭德懷總司令親自審閱了這份報告。
批示很快下來,字字千鈞:追記羅盛教同志特等功,授予“一級愛民模范”榮譽稱號。
從“意外”,到“特等功”,歷史被一群最樸素的人,硬生生掰了回來。
羅盛教這個名字,沒有被那條冰冷的江河吞沒。
三、 一張船票,一封信
消息傳回國內(nèi),傳到湖南新化縣那個小山村,羅盛教的父親羅迭開正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
接到鄉(xiāng)政府干部遞過來的烈士證和撫恤金,這個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的老漢,沒哭,也沒鬧,就那么站著,半天沒說話。
晚上,他把小兒子羅盛民叫到跟前,從一個舊木箱子里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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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張船票,是羅盛民準(zhǔn)備出遠(yuǎn)門打工用的。
羅迭開把船票塞到小兒子手里,嘴里就一句話:“你哥走在前面了,你不能當(dāng)縮頭烏龜。”
鄰居們都來勸,說老羅家就剩這一個男丁了,老大已經(jīng)為國捐軀,老二就別再送上去了。
羅迭開蹲在門檻上,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里,他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種田的,舍得下力氣,也舍得掉眼淚。
就是不能縮脖子。”
就這么著,他把小兒子也送去了部隊。
一個老農(nóng)民,兩次送子參軍,一次是保家衛(wèi)國,一次是繼承遺志。
他沒講什么大道理,但他做的,就是最大的道理。
幾乎就在羅迭開把小兒子送走的同時,一封從朝鮮寄來的信,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送到了這個土墻小院。
信是崔瑩寫的,字寫得歪歪扭扭,是中國字,估計是找人幫忙寫的。
信里的意思很簡單,就一個請求:“我想給羅盛教的父母當(dāng)兒子,替他盡孝。”
羅迭開捧著那封信,這個送走兩個兒子都沒掉一滴淚的莊稼漢,手抖得厲害,眼淚一串串地砸在信紙上。
他對著信,像是對著遠(yuǎn)方的兒子說話:“我兒還在那邊活著哩…
從此,湖南的湘江和朝鮮的大同江,因為一個年輕人的犧牲,連在了一起。
四、 一聲“阿爸”,一個鋼印
1953年,朝鮮停戰(zhàn)。
羅迭開作為烈士家屬代表團的一員,第一次踏上了朝鮮的土地。
他不懂外交禮節(jié),就穿了身自己種的棉花做的土布衣裳,隨身帶的包裹里,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就是給兒子準(zhǔn)備的黃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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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壤,他見到了崔瑩。
那個時候的崔瑩,已經(jīng)是個大小伙子了。
他看見羅迭開,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沖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羅迭開的腿,用朝鮮語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阿爸!”
羅迭開聽不懂朝鮮話,但這一聲“爸”,他聽懂了。
他一把將這個異國的“兒子”拽起來,緊緊地?fù)г趹牙铩?/p>
這個在田埂上曬得黝黑的老人,肩膀抖個不停,可硬是沒讓別人看見他掉淚。
后來,羅迭開被接到一個村子,那個村子已經(jīng)改名叫“羅盛教村”。
村民們把他當(dāng)成最尊貴的客人,把家里最好吃的煮雞蛋、烤地瓜,拼命往他懷里塞。
時間一晃到了1970年,羅迭開第二次訪問朝鮮。
當(dāng)年的少年崔瑩,已經(jīng)是朝鮮人民軍的一名軍官,胸前掛著勛章。
他帶著自己的四個孩子,早早地等在門口。
四個孩子見到羅迭開,齊刷刷地用現(xiàn)學(xué)的中文喊:“爺爺!”
羅迭開笑得滿臉的褶子都舒展開了。
1972年,羅迭開病逝。
臨終前,他拉著小兒子羅盛民的手,留下遺言,讓托人一定帶話給朝鮮的那個兒子:“山河雖遠(yuǎn),父子不分。”
電報傳到朝鮮,崔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天一夜。
出來后,他找人把這八個漢字,鑄成了一枚鋼印,從此,這枚鋼印就一直放在他的書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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