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下凡”，十天進賬800萬

作為一名“95后”，趙嵐已經是入市8年的老股民。她每年投資股市、基金的資金總額接近百萬元，今年整體回報收益率達到15％。她取得收益的秘訣就在于“知識付費”，每年花費幾千元在口碑較好的自媒體投資付費項目中跟投、跟買。

隨著2025年股市回暖，年輕投資者數量激增，這徹底改變了A股傳統的“老齡化”結構。“95后”“00后”股民被稱為A股市場的新生力量，他們的特點是依賴小紅書、抖音等博主薦股。趙嵐還提到，有朋友90秒看完一只股票分析，就下定決心購入。

當年輕投資者被自媒體吸引時，當下的金融圈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下凡”運動，曾經高居“廟堂之上”的首席經濟學家們，紛紛走出寫字樓，走進直播間，開啟了知識付費的“奇幻漂流”。

他們或是開設知識星球，十天入賬數百萬；或是直播帶貨，推銷生發水和白酒。這種從服務機構客戶向直接收割C端流量的轉身，不僅是個人職業路徑的選擇，更是整個金融行業在短視頻時代焦慮與變革的縮影。

AI插畫/adan

首席“下凡”，爭搶年輕投資者？

“這次提問彌足珍貴，因為我主要從事基礎勞動，送外賣，這次提問，花了我一天的工資收入，我不想浪費這次提問機會，所以想再加個提問，投資哲學相關的：您覺得在交易中克服人性缺陷，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后天訓練形成？我總忍不住買買買，浮虧之后才后知后覺，后悔不已。”

一位外賣員在知識星球中對洪灝進行了付費問答。在隨后的2分鐘回答中，洪灝感謝了這位問答者，并免費回答了這個問題，提醒年輕投資者：“性格決定命運，要克服困難，和自己的本能反應反著做即可。”

當洪灝回復后，這位外賣員在留言中介紹自己此前是程序員，公司倒閉后通過接觸洪灝的書籍在今年開戶，進入股市投資交易。

目前，“洪灝的宏觀策略”付費項目顯示已有過萬人加入，收費為每年899元。曾經在交銀國際擔任策略主管、在思睿集團任首席經濟學家的洪灝，如今在知識付費的賽道上跑出了驚人的加速度。此前，據媒體公開報道，該項目在知識星球上線十天，收入就接近千萬元，這個數字讓不少券商高管的年薪都相形見絀。

知識星球上的“洪灝的宏觀策略”付費社群 截圖/知識星球App

他不是個例，經濟學家任澤平在離開東吳證券后，不僅賣起了課程，甚至開始推銷防脫生發水，這種看似“不務正業”的轉型，背后其實有著深刻的商業邏輯。一家金融MCN機構的負責人顧楠認為，最為核心的原因是現在的金融機構錯失了短視頻和直播這個時代。

“以前大家獲取信息是‘一維’的，來自報紙、電視，后來有了微博、朋友圈這種獲取信息的方式，直到短視頻和直播帶來了聲音、色彩、圖像甚至人設的‘多維流量’，這種維度下，很多傳統金融機構還在守著柜臺和App，就顯得十分被動。因為用戶的時間已經全部花在了快手、抖音和視頻號上。”顧楠談道，更深層的原因在于金融市場的監管較為嚴格，使得機構的下場速度很慢。在長達近十年的短視頻高速發展期，股票并沒有成為直播帶貨中的“爆品”。

顧楠認為，這些年，那些曾經只對機構客戶（To B）負責的首席們，敏銳地嗅到了風向的變化，他們發現，機構的薪資在降，合規的限制在增多，那不如直接面向個人投資者（To C）變現。畢竟中國有2億的財經短視頻用戶，這恰好與2億股民的規模高度重合。

趙嵐的本職工作是品牌營銷，自2024年開始創業，她服務多個傳統金融機構，這些傳統金融機構幾乎都面臨品牌煥新的困境。“實際上，傳統金融機構無法在宣傳中制造更多熱點，因為要把控風險，所以只能四平八穩。”但是趙嵐發現，這些機構都意識到，年輕人正在下場投資。因此，不得不用一些年輕人喜歡的視頻甚至偏向綜藝的方式進行投資宣傳。

顧楠所在的機構目前有幾百個直播間，不少直播間是滿足傳統金融機構引流需求而鋪設的。他提到，2億用戶是一個巨大的金礦，也是一個未被充分開發的市場。“過去這群人是沉默的，他們手里拿著錢，卻找不到靠譜的投資顧問，只能在股吧里聽小道消息。現在，他們只要刷刷手機，就能看到曾經只能在座談會或者高端論壇上出現的大佬，這種‘面對面’的沖擊感，直接打破了信息壁壘，讓知識付費成為一種可能，更成為一種剛需。”

首席經濟學家們的直接下場，恰好滿足了這種剛需，更被認為是當下投資者邏輯轉變的表現。“投資者渴望信心和安全感。”資深證券從業者林奇指出。

只是，這種看似更直接的鏈接是否能夠帶來信心和安全感，仍是未知數。

“走近莊家”還是成為“接盤部隊”？

誰在為這些動輒幾百元上千元的課程和會員買單？如今，普通投資者或許更需要一個“權威”的聲音來指點迷津。

顧楠認為現在的金融機構和傳統媒體“都沒用了”。“以前上市公司發個公告要登報，現在董事長直接進直播間，中間環節都被‘拖沒了’，投資者不再需要那些冗長的研報，他們需要的是直接、高效、有人格魅力的解讀。”他說。

趙嵐在創業前，曾經參與過一項現象級綜藝，這檔綜藝節目捧出多名網紅學者，其中有最早的網紅經濟學家。她回憶，當時在做這檔綜藝時，尋找有可能成為網紅的學者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大部分學者的瓶頸不在于學識，而在于表達能力。”

她表示，當下市面上所有網紅學者，不論是哲學家、經濟學家還是心理學家，都是極具個人表達能力的。“這種表達能力是一種天賦，當學者參與一些商業活動或者進行對談的時候，其實我們都不需要提前準備講稿，他們自己能夠很好地表達。”

不過，一位有多年投資經驗的“牛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從來不為這些內容付費，因為對他而言沒有任何用處，所有的收益都在于自身對個股的研究和對市場的把握。

他認為，股民們購買洪灝的知識星球或者任澤平的VIP課程，買的不僅僅是知識，更是一種“心理按摩”和確定性。尤其是當市場大跌、賬戶縮水時，聽到一位履歷光鮮的首席經濟學家告訴你“底背離已經出現”“未來是光明的”，這種情緒價值是無價的，就像“去廟里燒香，你不一定真懂佛法，但你求的是個心安”。

的確有不少人質疑這些觀點真的能幫散戶賺錢，顧楠經常會被問到這些問題，他的回答是，他們的內容是“被需要的”，在信息爆炸的時代，能把復雜的宏觀經濟切片成通俗易懂的內容，本身就是一種稀缺的能力。

顧楠用非常具有場景感的描述，來凸顯當下“首席經濟學家們”的重要性。“試想一下：一個擁有2000萬資產的高凈值客戶，去銀行或者券商辦事，接待他的可能是一個剛畢業兩年的客戶經理，他如何能理解千萬級資金的焦慮，如何能給出令人信服的投資建議？”

顧楠認為，傳統的服務模式是一種服務能力的錯配，是傳統金融機構的硬傷，而互聯網解決了這個問題。

顧楠表示，這種供需關系的錯配，造就了今年知識付費的“看似繁榮”。對于散戶來說，這是一次消費升級，對于首席們來說，這是一次降維打擊，雙方在焦慮和流量的裹挾下，完成了一場雙向奔赴。”

然而，這種“服務平權”是否能夠帶來真正的投資收益？匯生國際資本總裁黃立沖指出，在A股市場上，“知識付費老師”早已從邊緣現象變成一門生意。表面上，他們以傳授投資方法、分享操盤經驗為名，販賣的是“認知升級”“走近莊家思維”的夢想。

“這一套機制的起點，是人設的搭建與信任的建立。首先要讓散戶相信，他比普通人更接近‘真相’：更懂技術，更熟悉莊家邏輯，更掌握所謂‘資金動向’。”黃立沖補充，這自然而然讓他們有了一批忠實的粉絲。

“風控成為考驗”

流量的誘惑巨大，但風險也如影隨形，就在“首席們”忙著變現的同時，一些不法分子也盯上了這塊肥肉，著名經濟學家陳志武最近就不得不親自下場“打假”，一個名為“志清會”的組織冒用他的名義，拉了幾千人的群，宣稱要帶領散戶“萬人建倉”。

這個騙局設計得極為精巧，堪稱“殺豬盤”的升級版，騙子們不僅盜用了陳志武的頭像和名字，還精心編造了一套話術。他們先是通過網絡廣告引流，讓受害者下載一個名為“Yo信”的聊天軟件，這個軟件里有一個幾百人的“實戰群”，群里每天都有一個假的“陳志武”在授課，分析大盤，推薦股票。

為了增加可信度，他們甚至還安排了一個所謂“蘇警官”進群，天天發反詐知識，還要曬出警號和照片，讓受害者誤以為這個群是經過警方背書的，這種“賊喊捉賊”的戲碼，極大地降低了投資者的警惕性。

更離譜的是，這個團伙還搞了一套充滿儀式感的“宣誓”環節，他們要求群成員手抄誓詞，發誓“絕不做任何損害志清會的事”，還要“同舟共濟”，這種類似傳銷的精神控制手段，讓很多受害者產生了一種虛幻的歸屬感和神圣感。

為了篩選出最容易上當的“豬仔”，他們還會免費寄送所謂《陳志武金融投資課》書籍，書上印著“珍藏非賣版”，實際上全是盜版印刷，這一步步的鋪墊，都是為了最后收割的那一刀——誘導投資者把資金轉入他們指定的虛假交易平臺，或者在他們拉高股價時接盤。陳志武教授本人在得知此事后，不得不緊急在朋友圈發聲明辟謠，并向警方報案，但這種利用名人效應進行的詐騙，依然讓不少投資者損失慘重。

這種“李鬼”橫行的現象，折射出行業亂象的一角。投資者對名人的盲目崇拜，給了騙子可乘之機，真正的陳志武教授不得不發朋友圈澄清，自己從不推薦股票，也不參與任何此類活動。這也給那些正在做知識付費的經濟學家們提了個醒：名氣越響，被利用的風險就越大。

當下，由于金融投資知識付費和短視頻內容生產是一個新生賽道，合規邊界的模糊，成為金融機構和首席經濟學家們面對的一大難題。顧楠做MCN機構前，在證券公司曾嘗試親自出鏡做賬號。他提到，券商內部想做短視頻和直播，合規部門的人手里則攥著網線，一旦發現主播說錯話，立馬拔線。

現在首席們脫離了機構單飛，雖然少了合規部“拔網線”的煩惱，但監管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依然高懸。中證協明確規定，首席經濟學家必須是公司正式員工，不能是“外包”或“特邀”，這就堵死了很多“掛靠”的路徑。

顧楠表示，金融的本質永遠是風控，無論是投資的風控，還是人生的風控。流量可以速成，但信譽一旦崩塌，重建將難如登天。“如何平衡商業利益與職業操守，如何區分知識分享與違規展業，如何在獲取流量的同時守住合規底線，一直是他們面臨的巨大考驗。”

黃立沖則提醒投資者，一些老師通過低價體驗課、公開課、免費交流群等形式降低接觸門檻，讓散戶在“占了便宜”的心理暗示下逐步放下戒備，把對市場的思考交給這個看上去“肯花時間研究”的人。當信任基礎建立之后，莊家與老師之間的利益紐帶開始顯形。那些手握大批粉絲的知識付費老師，天然具備動員能力。這時，投資者在這場游戲里的角色，很可能已經從“求學者”，悄悄滑向了“被設計好的待宰羔羊”。

（文中趙嵐、顧楠、林奇為化名）

發于2025.12.15總第1216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首席經濟學家，排隊賣課

記者：孟倩（616676485@qq.com）

編輯：閔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