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歲女子商文娟結婚14年遭受家暴13年后,決定不再沉默,追究丈夫的刑事罪名,本案于12月15日開庭。
當事人商文娟稱,自己看到兩年被家暴16次的小謝事件后,開始找律師,決定起訴丈夫,然而人身保護令下來之后,丈夫仍然對自己和孩子不斷加重家暴,“我還是堅持追究他的刑事罪名”。
商文娟自述,自己坐月子期間仍被家暴,導致剖腹產線斷裂,出月子準備起訴離婚卻被家人勸回。曾被丈夫被掐脖子、用小刀割,手上、臉上、肚子上全身布滿傷疤,“因為什么瑣事都能打你”,僅去年上半年就被家暴上百次,孩子跪地說情卻被打耳光。目前已被確診為甲狀腺癌五期,并因家暴留下嚴重應激反應,致大小便失禁。
當那串小彩燈在商文娟租住的小屋里亮起時,她對12歲的兒子說:“這就是我們新生活的光。”
彼時是2025年初,窗外是大連的寒冬,窗內是母子倆細心布置的家——這是他們逃離湖北恩施后過的第一個春節,也是商文娟13年來第一次真正感到安全的時刻。
2025年末,海報新聞記者見到商文娟時,距離那次決定命運的逃亡已經過去18個月,但她對當天的細節仍記憶猶新。2024年5月一個大雨滂沱的清晨,她吞下雙倍劑量的止痛藥后,拉著兒子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詢問目的地,她答不上來,左耳仍在耳鳴——那是幾天前丈夫在電梯里扇她耳光留下的后遺癥。小便失禁的尷尬讓她不得不穿著加厚紙尿褲,在20多攝氏度的天氣里,悶熱不已。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了三四個小時,途中遇到堵車。當司機默默遞來礦泉水和面包,又給睡著的孩子蓋上外套,商文娟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這個陌生人的善意,像一束微光,刺破了她生命中持續13年的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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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文娟向記者展示她被毆打的證據
結婚十多年,暴力成為家庭常態
2009年春天,25歲的商文娟在大連一家房地產公司做銷售。部門經理教她用QQ軟件聯系客戶時,她無意中添加了一個陌生賬號。
一來二去,她了解到對方叫老羅,在遼寧錦州工作。隨著聊天頻繁,兩人漸生好感,開始了一場異地網戀。
“他特別讓人感動。”商文娟從舊物箱里翻出一個手工繡制的錢包,上面繡著兩只企鵝和她的名字,這是戀愛期間老羅送給她的。“他當時說,這象征著我倆共同走進新生活。”除了企鵝,老羅還繡過一幅卡通婚紗照,女孩穿長紗,男孩著西裝。
最打動商文娟的是2011年3月的那次奔赴。當時她在山東濰坊出差,老羅放假回了恩施老家。為了見到心上人,老羅從老家乘坐長途客車,輾轉顛簸了20多個小時,只為到山東見她一面。“當時我同事都說,這男孩真好。”
線下相處半年后,商文娟不顧母親“再了解了解”的勸阻,嫁給了這個“溫暖的人”。
但后來發生的事情,讓此前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一場虛幻的夢。
2012年底,商文娟懷孕8個月。一天深夜,因是否給丈夫妹妹買房送禮金的事,夫妻倆發生爭執。“那時候老羅月薪只有2000元,我婚前月入近萬,但隨他遷居湖北后已辭職待產,手中僅剩2000元存款。”于是,商文娟向丈夫建議,等孩子出生收到禮金后,再給小姑子送紅包,丈夫當時同意了。
然而婆婆打來電話后,情況突變。
“那天夜里我迷迷糊糊睡著,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砸在臉上。” 開燈后,丈夫跪在冰冷的地磚上磕頭認錯:“我錯了,我再也不打你了。”接著又用拳頭猛砸墻壁,直至手被磨破,流血。
商文娟想說話,一張嘴,血便咕嘟嘟灌進嘴里,眼睛也很快腫了起來。第二天丈夫同事來訪,她主動將這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我晚上去衛生間沒開燈,自己磕的。”
2013年孩子出生后,暴力迅速升級。商文娟坐月子期間,嬰兒頭上起濕疹,醫生叮囑不能接觸帶絨毛的衣物,她便請婆婆換掉身上那件帶絨毛的衣服,不料卻引發了沖突。
商文娟說,雖然自己不斷向婆婆道歉,但丈夫回家后,仍一腳踹開臥室門,將她從床上拽起,“咔咔扇了我兩個大嘴巴子,我剖腹產刀口的縫線當時就崩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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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文娟被毆打的視頻畫面
此后十多年里,暴力成為家庭常態。商文娟形容,施暴頻率非常穩定:丈夫每半月或每周回家一次,只要回家,她就得挨打。從扇耳光到拳打腳踢,從臥室打到樓道、電梯里。
2024年5月,商文娟所居住的湖北恩施某小區電梯監控拍下了丈夫毆打她的畫面。這段視頻后來在網上流傳,有人竟評論:“肯定是出軌被抓,不然丈夫怎么會打她?”
暴力在商文娟的身體上刻下無法磨滅的痕跡,她的心臟、聽力和腰都受到損傷。最嚴重的是小便失禁。商文娟說,第一次發生在2013年自己剛出月子時,丈夫打她,她被打得當場小便失禁。后來這種情況頻繁發生,有一次她去面試工作,“尿順著褲子就流到了地上”。
暴力還蔓延到年幼的兒子身上。
商文娟說,丈夫曾以教游泳為名,將孩子的頭長時間按入水中,孩子在水里拼命掙扎。
“從那以后,孩子夜里睡覺從不敢將臥室門關嚴。”商文娟問兒子為啥不關門,男孩的回答直白得讓人心痛:“媽媽,我受不了他一直打你了,我得救你。”
“報警-調解-再施暴”的循環
商文娟不是沒有求助過。
她告訴記者,大約在2015年前后,當時在遼寧錦州,在又一次被家暴后,她頭一回報了警。但警察上門后,被丈夫用“兩口子吵架”的說辭輕松化解。
隨后的經歷更令她感到絕望。2020年,丈夫老羅從外地調回恩施工作。商文娟說,從2020年開始,一直到2024年5月離開恩施前,自己遭受了上百次家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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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施警方開具的家庭暴力告誡書
那段時間,被打得厲害了,商文娟也會報警,卻未能徹底阻止丈夫繼續施暴。
向當地相關部門求助的經歷同樣令她心寒。商文娟說,有一次,一位工作人員竟反問她:“你沒有錯嗎?”還批評她“不敷面膜”“身材胖”,將暴力責任部分歸咎于她的外貌。這些遭遇讓商文娟感到困惑,受害者反而需要自證清白,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商文娟就這樣陷入到“報警-調解-再施暴”的循環中。
2023年,湖北省恩施市人民法院在收到訴求30多個小時后,下達了關于商文娟的人身保護令。但保護令期間,老羅依然沒有停手。商文娟說,有一次,丈夫在施暴中用被子捂住她的頭,差點把她捂死。最后,是兒子不斷哀求,他才放手。
海報新聞記者了解到,商文娟曾多次前往丈夫的工作單位向其領導求助,但效果微乎其微。“他當著他領導的面就打我。”商文娟說,丈夫的領導和同事只是象征性地拉一拉,她每一次都被打得更重。
2024年初,丈夫終于撕下面具。“他說他根本就不愛我,從認識我的第一天起就是在利用我。之所以選擇和我結婚,就是看我能力強、賺錢多,想通過我改變家人的生活。”
丈夫的態度,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商文娟不再對這段婚姻和這個家庭抱有絲毫幻想。
2024年5月,老羅在電梯里毆打商文娟的視頻成為關鍵證據,他被警方行政拘留。商文娟知道,自己和孩子逃離的唯一的機會來了。
商文娟說,丈夫被拘的第六天晚上,她從街道得知,原本要被拘留十天的丈夫,第七天早上就要釋放。商文娟一夜無眠,她收拾了所有能帶走的物品:兒子的課本、畫筆,自己的醫療記錄、報警回執……
第二天清晨,她吞下雙倍劑量的止痛藥后,叫了一輛出租車,帶著兒子匆匆離開,“沒有目的地,先離開再說。”
到大連后,日子似乎安穩了下來。商文娟沒有收入,主要靠在恩施學會的網絡帶貨維持她和兒子的生活。她被確診為甲狀腺癌五期,因無錢手術,只能一直耽擱著。長期的家暴給商文娟留下了嚴重的應激反應:別人敲門聲大一點,她就很可能全身緊張,進而導致小便失禁。
但她仍在努力重建生活。2025年春節,她特意花99元買了一串節日小彩燈,把房間布置得亮堂一點。“希望這五彩斑斕的光,能照亮我們倆前行的路。”她對兒子說。
這場戰斗漫長,但她不會再回頭
2025年春節后,商文娟前往北京找到專門為遭受家暴婦女維權的楊安明律師。“離婚已不是最重要的。”商文娟說,追究他的刑事責任才是首要目標。她要求數罪并罰:故意傷害罪、虐待罪、拒不執行裁定罪。
“離婚能解決什么?能把已經打碎的碎片再拼回來嗎?”此外,商文娟開始在網絡平臺分享自己的經歷,為正在遭受家暴的婦女發聲。
她在自己的抖音賬號“商文娟”的簡介里這樣寫道:“你可以選擇沉默,但是你不能詆毀和嘲笑那些比你勇敢的人。因為他們爭取到的光明也會照耀到你,即使你什么也沒做……”
截至海報新聞記者發稿時,商文娟的抖音賬號已有1.1萬關注者,其中大部分是女性。每天,她都會收到十幾條私信,來自全國各地,內容相似:“看了你的故事,我決定不再忍了。”
商文娟的遭遇并非個案。河北女子楊寧寧曾遭丈夫家暴長達13年,并致五級傷殘;成都女子小謝2年被家暴16次,導致多處內臟受傷;還有曾在泰國被丈夫親手推下懸崖的孕婦王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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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文娟向記者展示此前丈夫家暴她后寫下的保證書
然而,家庭暴力案件在法律實踐中仍然面臨著多重困境。
“從法律上講,家庭成員間的暴力行為廣義上仍屬家庭矛盾范疇,但商文娟遭遇的持續13年的毆打、辱罵、囚禁等行為已遠超一般家庭糾紛。”商文娟的代理律師、北京中定律師事務所主任楊安明在接受海報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這類行為若造成輕微傷,可能構成虐待罪;若造成輕傷以上,則涉嫌故意傷害罪。關鍵在于傷害后果與暴力行為間因果關系的證明——這正是商文娟案件的難點所在。
楊安明說,以商文娟為例,即使她當時已經獲得人身保護令,但在執行環節仍面臨雙重困境:一是滯后性,傷害已經發生才獲保護;二是威懾有限性,當受害人與施暴者必須共處時,保護令的威懾力會隨時間遞減。這也解釋了為何她在保護令期間仍被家暴。
司法鑒定顯示,商文娟的損傷程度為輕微傷,這成為案件的重要分水嶺。楊安明說,根據司法解釋,造成輕微傷即屬虐待“情節惡劣”,應定罪處罰。但長期暴力給商文娟造成的心理創傷、小便失禁等后遺癥,仍需要找到更多的證據支撐,才能實現更嚴厲的懲罰。
此外,案件中,丈夫縱容父母參與辱罵毆打的情節,使責任主體擴大。本案的另一代理律師、北京中定律師事務所執行主任周沛爭告訴海報新聞記者,商文娟婆婆的暴力行為同樣可能構成侮辱、虐待或故意傷害罪,并需承擔民事賠償責任。
對于像商文娟這樣陷入“報警-調解-再施暴”循環的家暴受害者,兩位律師均建議,受害者應第一時間報警脫離危險,并系統收集監控、錄音、醫療記錄等證據,再根據傷情選擇行政報案、刑事自訴或離婚訴訟。“最終打破循環的力量,仍在于受害者結束關系的決心。”
2025年8月,大連市甘井子區人民法院對商文娟下達了新的人身保護令。
商文娟知道這場戰斗漫長,但她不會再回頭。
夜幕降臨,家里的彩燈亮起。商文娟摟著兒子的肩膀,看著那些閃爍的光點。13年的漫長黑夜,終于被這束自己點亮的光,刺破了一個缺口。光雖微弱,但已經照亮她前行的路——一條不再沉默、不再恐懼、不再孤獨的路。
采訪后記:
針對商文娟講述的情況,海報新聞記者曾多次電話聯系她的丈夫羅某某求證,但對方電話始終無法接通。
本文完稿時,商文娟的刑事案件也迎來了新進展——湖北省恩施市人民法院定于12月15日對此案開庭審理。
商文娟的身體仍在康復中。如今,她每天都需要服藥,治療小便失禁的后遺癥。不過,醫生曾明確告訴她,藥物治療的效果微乎其微,她的后半生或許將一直與之相伴了。
來源:海報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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