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鉛蓄電池廠員工血鉛超標的職業病認定困局｜紅星調查

今年冬天的陽光充裕，但周女士（化名）仍覺得日子黯淡。去年11月，周女士被查出血鉛超標，經過多次與公司的調解甚至投訴舉報，仍沒有等到一個說法。 同在一家公司上班的老羅（化名）、老江（化名）等人也出現血鉛超標現象。但這一年里，公司沒有安排他們去職業病醫院診斷治療，而是去小診所打針，大家對這樣的治療都感到擔憂。 如今，許多工人已經離開工作崗位，在家休養。老羅的血鉛含量現在依舊超標，他還想賺點錢存著養老。他不清楚應該怎么樣維護自己的利益，想要公司賠償，又不知道要多少合適，公司也沒有回應過這個訴求，只是讓他好好上班。

員工健康異常

工人自發前往醫院檢測

貴溪是江西鷹潭市代管縣級市。周女士是江西悅海新能源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悅海）涂板車間的一名工人，從事蓄電池生產工作。據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該公司成立于2015年，位于貴溪市硫磷化工基地，經營范圍為新型結構密封鉛酸蓄電池生產、加工、銷售。

▲悅海新能源有限公司大廳

“我在去年8月左右感覺不舒服，但沒有在意。直到有個員工去做胃鏡，拍到有灰塵一樣的東西，懷疑鉛灰進胃里了。做了鉛檢測測出數值有700多μg/L。”周女士說，她們車間多名員工因感覺身體不適，在這件事后陸續前往貴溪市中醫院自費做了血鉛檢測。

周女士的報告單顯示，2024年11月23日她在貴溪市中醫院做了檢測，血鉛檢測結果為562μg/L，而正常的參考區間為0-200μg/L。此外，紅星新聞記者還收集到該公司其他6位工人的血鉛檢驗報告，最低的500μg/L，最高的接近700μg/L。

▲工人的檢測報告

到底有多少人超標，周女士與工友并不能給出準確數字，但工人說，僅涂板車間就有十幾個人超標。老羅說他知道超標的人差不多有6、7個，但聽說還有好多外地工人超標后就離職了。截至目前，紅星新聞記者通過線上溝通及線下走訪證實，至少7名員工鉛含量超標。

防護嚴重不足

一個月僅發15個口罩

近日，紅星新聞記者來到悅海的車間里，涂板車間和鑄板車間僅有一個擋板之隔。老羅和老江的印象中，那塊擋板出事后才加的。鑄板車間的地面和機器管道表面覆蓋上一層黃色粉末，揭開管道上方的蓋子，里面有大量黃色的粉末，老羅說這就是鉛粉，時間長了會發黃。

▲涂板車間旁加了一塊隔板

“加了擋板之后，涂板車間的粉塵少了，但全聚集在鑄板車間。”老江說，之前產量不大的時候，粉塵也少。但公司在2023年加大生產，粉塵就大了。

采訪過程中，工人提到最多的便是車間粉塵大，一個月只發15個口罩，勞動保護用具不足，且許多員工不知曉職業危害。老江向紅星新聞記者展示了此前發放的口罩，為KN95隨棄式面罩，包裝袋上印有GB2626-2019的執行標準。他表示，后來因為很多人“中毒”了，公司才換了好一點的防毒面罩。

▲車間里的鉛粉

紅星新聞記者在悅海的招聘辦公室看到墻上貼有幾張A4紙，其中一條寫著：所有應聘人員應認真閱讀了解入職須知，職業危害告知等相關材料。記者問老羅，入職時是否發放過講鉛危害的手冊，老羅說他確實拿到過一個冊子，但是他沒看，也看不懂。

一名工人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她不知道鉛有毒，她剛來時見過有人帶飯在車間吃，如果知道有毒，她不會來這上班。另一位工人在接受電話采訪時表示，他知道鉛有毒，但他干的活是有蒸汽的，戴上口罩會呼吸困難，“現場灰很大，就算是戴口罩都沒用。”

血鉛超標以后，工人們經常會感覺肚子痛、手發抖、頭暈、嗜睡乏力，更有甚者突然暈倒在家里或路邊。老羅經常會肚子痛、頭暈，周女士的情況更加嚴重，她曾在河邊洗衣服時暈倒掉進了河里。

治療不規范

注射排鉛藥物卻查不到記錄

出事后，這些工人稱公司并未安排員工前往職業病醫院做檢查，也未提供正規的診療方案，而是安排工人前往貴溪市中醫院和貴溪泗瀝鎮王灣村張萍衛生室（以下簡稱張萍衛生室）做驅鉛治療。

▲張萍衛生室

周女士的女兒小婷（化名）翻出了一組照片。在王灣村張萍衛生室，周女士接受了公司安排輸液治療，注射藥物為依地酸鈣鈉。因擔心小診所的治療不安全，周女士前往外地治療，但被公司勸返，并表示可以安排在貴溪市中醫院治療。

“今年1月，貴溪市中醫院醫師給我母親安排了輸液，實際用藥為5%葡萄糖注射液（基）加上依地酸鈣鈉，但醫療收費明細里僅有葡萄糖，拿不出用藥記錄還會影響職業病認定。”小婷提供了2025年1月22日和3月14日的治療情況。當天的門急診輸液卡上有手寫的“依地酸鈣”字樣，并有護士核對簽名，但當天的醫療收費明細卻并沒有記錄該藥品。她曾質疑過貴溪市中醫院沒有治療職業病的資質，但未獲得回復。

▲貴溪中醫院給工人做“排鉛”治療

近日，紅星新聞記者以患者家屬的身份來到張萍衛生室，現場只有一名醫生在為患者打針。閑聊中得知，曾有一段時間，悅海前來“排鉛”的工人幾乎坐滿了整個衛生室。該醫生將幾瓶藥水注入葡萄糖注射液，并表示：“這個藥就是排鉛的，是廠里在貴溪中醫院開的方子，我就按照方子走，不加藥也不減藥。”

但紅星新聞記者以患者家屬身份拿著血鉛檢測報告向貴溪中醫院一名醫生咨詢。醫生看過報告后表示：“鉛還是超了，我們這里沒有這個治療，最好去專業的地方。”

維權受阻

賠償談判陷入僵局

小婷表示，這一年來她不斷地投訴悅海存在環保問題、質疑違規診療、要求公司配合走職業病鑒定流程，她也曾去省衛健委反映情況。

當下，許多工人已經離開工作崗位，在家休養。他們很多人擔心藥物不正規、有副作用便沒有繼續服用，也未再前往醫院體檢治療。但小婷一直想要為母親討個公道，例如走工傷賠償，讓公司支付營養費和停崗期間的工資，但周女士沒有勞動合同，甚至工資都是通過私人賬戶轉過來的，有時候還會給現金。小婷在這一年時間里，整理了數萬字的資料，打印了上百頁的病歷、診療記錄，也向相關部門進行了投訴。

▲車間地面尚有鉛粉

據小婷提供的錄音，今年3月她與母親前往悅海與公司領導譚章協商賠償事宜。譚章在談話中表示，血鉛含量在600-800μg/L在該行業屬于“正常”現象，長期從業可能導致鉛超標，但離開崗位后很快就能代謝掉。小婷提出應走工傷認定程序，譚章則回應稱“不是每個行業都有工傷”。

小婷指出，其母親因治療已數月無法工作，但并未辭職，公司至少應支付基本工資，且排鉛過程對身體造成損害，還應給予相應賠償。譚章對此表示，公司僅承擔統一安排的治療費用，而小婷母親“私自”就醫與其無關；停工期間工資可“適當補助”，但不認可工傷性質。

周女士說：“我們最初完全不了解危害，三天一個口罩、一雙手套，我們以為沒關系。如果知道這么嚴重，給再多錢也不會做。”

關于悅海不給員工繳納社保和未開展職業病危害預評價的問題，鷹潭市貴溪經開區曾在12345中回復小婷：沒有購買社保是因為周女士入職時已經51歲，無法購買社保。公司有進行職業病危害預評價，由于2023年公司重組及領導班子變更，導致部分資料丟失無法找到。

而紅星新聞記者走訪了一些50歲左右的男性工人時，他們也表示未購買社保。記者曾陪同老羅前往公司簽訂過一份勞動合同，簽訂時合同內所有工資標準、支付方式等均為空白。內文寫有：應乙方要求，甲方無須為其繳納社會保險。甲方會按期支付社保補貼費用。如出現乙方、勞動行政部門要求補繳社保及發生有關社保的爭議時，乙方要將所有社保補貼費用返還，并按照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的四倍支付資金占用損失。

今年4月，小婷投訴悅海存在環保問題。鷹潭市貴溪生態環境局應急中心在12345中回復：現場檢查時，各車間環保設施均正常運行，通過查閱在線監測數據及2025年3月份自行監測報告，結果顯示污染因子煙塵、鉛及其化合物均未超過國家排放標準。

但工人也反映，“環保部門一來就停工，等走了又開始生產”。

血鉛超標應盡快診治

勞動者有權享工傷保險并另行民事索賠

今年8月8日，周女士前往江西省職業病防治研究院做職業病認定。當日，江西省職業病防治研究院給悅海發出《關于請提供職業病診斷有關材料的函》，要求公司在十日內提供有關資料，但始終沒有音訊。8月29日，江西省職業病防治研究院又向貴溪市衛健委發函，請其督促用人單位提供有關資料，并請依法組織現場調查，在30日內反饋工作場所職業病危害因素情況。

9月19日，小婷再次投訴請求相關部門介入，督促悅海提供職業病認定所需的材料，但未獲回應。11月26日，紅星新聞記者以周女士家屬身份前往貴溪市衛健委詢問進展得知，江西省職業病防治研究院于11月14日收到了相關材料，然而這已經遠超函上規定的日期。

四川大學華西第四醫院中毒科/腎臟內科副主任、中國醫學救援協會公共衛生分會理事李鐘表示，普通人血鉛一般在200μg/L以下，從事鉛行業的工人應在400μg/L以下，患者在發現鉛含量超標時應該盡快前往有資質的醫院進行治療。

“在發現職業性鉛中毒后，如果能夠及時診斷并開展排鉛治療，大部分患者能夠恢復到發病前的狀態。如果接觸鉛時間較長且沒有積極治療，可能會對神經系統造成非常嚴重的影響，通常會出現一些后遺癥。”李鐘說道。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病防治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的相關規定，用人單位有義務為從事有毒有害作業的勞動者提供符合國家職業衛生標準的勞動保護條件。”四川燁律律師事務所劉青云律師表示，職業病診斷資料不全時，診斷機構應通知用人單位限期補正；用人單位拒不提供的，診斷機構可在提請安監部門督促后，依據勞動者提供的材料或調查情況作出診斷。職業病經工傷認定后，按《工傷保險條例》享受工傷待遇；單位未依法參保的，用人單位承擔本應由工傷保險基金支付的全部費用。

廣東知恒（北京）律師事務所劉太金律師表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病防治法》第五十八條規定：職業病人除依法享有工傷保險外，依照有關民事法律，尚有獲得賠償的權利的，有權向用人單位提出賠償要求。因此，用人單位為員工辦理工傷保險待遇系法定責任。如員工經診斷為職業病，用人單位不僅應支付員工的工傷保險待遇賠償款，員工對已獲得工傷保險待遇、但不足以填補其人身損害造成損失的部分，仍有權向用人單位請求民事賠償。

對于員工反映的問題，悅海新能源有限公司相關負責人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目前有7-8人鉛超標，大多數數值已經降下來，已對3人每人賠償了3萬元，但個別要求賠償較高并未達成一致。對于公司是否提供了足夠的保障，他表示口罩數量充足，每天每人發兩個口罩，并稱公司有開設勞動保護培訓課，但員工不聽。當記者詢問是否能提供相關證明時，他表示需要找相關部門了解。

12月10日，紅星新聞記者致電貴溪市衛健委詢問該公司勞動保護是否達標、貴溪中醫院是否有職業病治療資質及職業病認定受阻一事，相關工作人員稱，已將相關問題匯報給領導。

紅星新聞實習記者 張靜 記者 楊雨奇

編輯 歐鵬 審核 高升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