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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章英薈、桂越然[美]、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草木情分(任見短篇小說選)『原創』
1
這個村子,和許多與它相類似的地方一樣,屬于世界的角落。其實,人類所賴以生存的地球是個圓圓的物體,本無所謂角落,這樣說,并非因為這地方太小,而是據地理位置以外的其它方面而言。
它叫同升屯,位于盤龍山的余脈將盡的地方。前后左右光禿禿的土嶺子幾乎淹沒了它。遠遠望去,仿佛醉畫家使一支干禿的筆在黃紙上隨心所欲抹出的一縷淡淡的青。
一個一個院落,各抱地勢,自成其形,這家出一頭,那家縮一尾,連大概的統一方向也找不出來。把各個院落聯綴起來的小土路,恰如一枝在泥缸里蘸過的珊瑚,東扭西歪,村東四根柱子撐起來的草棚,蓋頂的長而蓬亂的草梢子,使人想到瘋女人的頭發……唯有同升屯其名還沾上幾分雅致,然而,這個全村人并不去理會,只是每天為了自己的嘴巴而躬耕著周圍的幾座山丘,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故事就發生在這里。
哪一年呢?不知道,只曉得我們的主人公劉三兒剛剛過了二十歲生日。
劉三兒的家把守著村東。走進面南的草頂小門樓,右手一排陷了坡的草房,頂上的秸稈業已朽腐。同隔壁李家的那兩間灰藍瓦房相比,愈發顯得低矮,寒磣。
正是下午剛剛收工時刻,積聚了整整一天的暑熱還不曾散退,垂及盤龍山的太陽把一抹蛋黃似的光灑下來,灑在劉家的房脊上。劉三兒赤著膀臂,坐著門檻,使鐵錐修理著一條將要拉斷的牛套。他的頭發像亂草似的,青褐色的額頭下,露出兩個深黝黝的沒有光澤的瞳孔,鼻尖上的汗珠隨著腦袋的活動噗噗落下。他的母親——六十多歲,花白頭發,穿黑藍土布衫的老太太——坐在他的近邊。這時分,她正在嘮叨兒子。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要學會知足了……好歹你的爹媽也對得起你,那一天……
劉三兒猛一搖頭,甩落鼻尖上的汗珠,掂起牛套走到門樓下邊。老太大的下文停在了舌尖上,她對著門樓翻翻眼睛,長長嘆息一聲,走進對面的灶房。
劉三兒緊繃嘴唇,右手牢牢地握著錐子,插進去,抽出來。
2
那一天——劉三兒三歲那年的那一天,高懸的秋陽,給整個盤龍山區淋上了一層琥珀。
和往常一樣,劉家和李家的門都鎖著。所謂鎖,無非是用一個木制的機關,把兩扇柵欄門聯結起來罷了。鋪天蓋地的大躍進漩渦,把祖祖輩輩平靜著的同升屯卷了進去,他們的鐵將軍和鍋勺瓢盆都走進煉鐵的爐子,壯烈地以身殉國了。木鎖的使命,只是守衛著家里的幾頂草房和幾塊當凳子坐的石頭。
劉、李兩家門外的正中央,臥著一塊平面大石頭。七個孩子圍著大石頭玩耍,六個男孩兒——三個劉家的,三個李家的。小妹妹是李家小四兒。四個大孩子肚皮擠在石頭上,各各按照自己的意思布置著石片、樹枝和碎土的陣勢。三歲的劉三兒和李三兒光著腚兒,穿梭般的捧土。動作幼稚的李家小妹妹四兒,總是幫著劉三兒揀著土中的石子兒、草棒兒……他們的頭發上、臉頰上、肚皮上,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垢。李三兒鼻涕多,一不在意就偷偷流出來,他用手背那么一抹,腮邊和手背上又多出了一層暗黑色的癡皮兒。
在同升屯,劉、李兩家出了名的和睦。他們依循著千百年來的道德規范生活著,倘使打去了中間的矮土墻,便是安謐、和諧的一大家。兩個父親和兩個母親身不由己地奔命于大會戰、放衛星的工地,越發愛憐實際上是被拋棄了的孩子們,他們不論誰找到一點能吃的野果,再少,也要平均分放到七雙小手里。當他們頂著暗淡的月亮,拖著幾乎拖不動的影子收工回來時,七個小活物兒早已橫呀豎呀地靠著大石或墻根兒睡著了。便挨個兒扳著叫,孩子們才開始有了歸宿。接著是母親摩娑著三兒和四兒塌陷的肚皮,詢問中午吃飯時分集體食堂是否給每個人發了一塊蒸紅薯……
這一天,孩子們正在玩耍,誰個也沒注意,早有一位三十來歲的婦女站在了他們身邊。她拎著一個精致的棕色提包,臉是白晰的,孩子們沒有見過這樣白晰的臉。她笑吟吟的,表情十分和藹。然而山村的孩子畢竟帶有一種天生的羞怯,他們驚恐地停下手中的活計,仰起臉兒,十四只眼睛癡呆呆地望著這位不速之客。
她微笑著,放下提包,也不介意孩手肚皮上的臟,將劉三兒抱了起來,認真地欣賞著那雙忽靈靈而又怯乎乎的黑眼珠。
乖乖,告訴阿姨,叫什么名字?
劉三兒向阿姨的臉眨了幾下眼睛,突然車轉身,扭曲了腰肢,伸出小手掙脫起來。抓著的土,順著指縫往下溜,溜到了阿姨的絲光襪和皮鞋上。
哥哥們也沒有一個敢回答阿姨的問話。
阿姨放下劉三兒,沒有讓他從臂彎中逃掉。她拉開提包,抓出一把水果糖,就要往他手里放。一看那雙土手,她猶豫了,又看看四周,沒有可洗的地方,便掏出一方潔凈的花手絹替他擦了手,然后把糖塊兒放滿了小手,又抓出糖塊兒來分給所有的孩子。
咝——我叫三兒。劉三兒咕唧咕唧吮著糖塊兒,想起了回答阿姨方才的問話。他又用小手點一下李三兒,他也叫三兒!
阿姨欣賞地笑了。
中午時分,這個婦女由生產隊長陪同,找到劉三兒母親。隊長代她言明了來意:想領一個孩子撫養。可是,劉三兒母親執拗的態度像一堵硬壁,使她得到劉三兒的愿望未得實現。但,她并不灰心。她自己不會生,卻衷心地希望同別人一樣,得到天倫之樂,又不愿去抱那種無父母的孤兒。她想從農村孩子多的家庭里選一個,知根知底,比較美好。
她相信母親的心是相通的,她的愿望能夠實現,于是繼續努力。
果然,下午仍由隊長出面,她和李家兩口兒達成了協議,領去李三兒撫養。這對于她,可以說是降級錄取。她覺得李三兒眼睛小了一點,表面上看起來,也不及劉三兒機靈。
當晚,李家草房里,李三兒父母和隊長,三個人坐在濃滯的黑暗中,商量有關李三兒的事。黑影中彼此看不清面孔,只有隊長抽著的煙鍋一會兒亮了,一會兒暗了。
唉——隊長長嘆了一聲,說,還得不聲不響,悄悄地走。
不!我們不是賣……李妻撩起衣襟擦著淚水,哽咽著,戊申哥……只要孩子去了,能吃上口應時飯,能穿上件兒像樣的衣……戊申哥,我們可不是賣啊!
孩子去了。劉李兩家的關系出人意外地破裂了。劉家想,李家會學她們的樣子,生活再窄巴也要自己養著孩子。誰知他們如此不明道理,如此不配當爹媽。
兩個母親見面冷若路人,誰也不理誰。每遇到一點口角,劉三兒母親就會毫不客氣地揭出李家賣孩子的短事,以顯示自己的通曉倫理。
3
地球,繞著太陽又艱難地轉了八圈。整個社會熱病似的震蕩起來,同升屯這個暫趨平靜的角落也遭到了空前的顛簸。當先倒霉的除了老隊長就是李家。新社會賣孩子,當然是對共產黨不滿!當然是給社會主義抹黑!……每逢這時,劉三兒的母親就感到滿足、自豪,對劉三兒說,看看,媽總算對起你,那一天媽總算做對了。你要知足……
這段知足教育,劉三兒也不知聽了多少次。可什么時候也沒有今天聽起來這么厭煩!他氣鼓鼓地埋頭修著牛套……
劉三兒小學二年級輟學,放了四年羊,就和牛打上了交道,扶犁把已有了一些功夫了。他已二十歲了,正在由放羊、割草向打場當把式的時代過渡。他只感到日子過得艱難、郁悶,常常向小黃牛嘟噥,但不知道應該下個怎樣的結論,正如耶和華上帝安置在伊甸園里的人,還沒有吃到智慧果,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體一樣。有時,他也很是慶幸自己沒有交上李三兒那樣的厄運。李三兒如今干什么?倘若和自己一樣,過著苦累和沉重的日子,那還不及他劉三兒,因為他多著一層遠離故土,遠離父母的悲哀啊!
這天劉三兒又上了土嶺,來來回回犁了幾十遭,懶洋洋的日頭才向中天晃過來。他回頭瞧瞧犁過的地——宛然一條拐來扭去的河,曲曲彎彎的水一道道蕩著波紋,暗紅中泛著白點——心頭浮起一絲隱隱的甜意。
他把牛停在地頭下坡處,彎腰脫下鞋子,照犁柄上小心翼翼地磕。磕一下,鞋口和鞋底、鞋前的破洞里,便撲簌簌落下一溜土塊兒。他不敢用勁兒折騰這雙在風雨里過了幾歲的布鞋,若不是因為地里的料礓石刺腳,他干活時一定脫它下來,輕輕地放在地頭。他的目光一觸到鞋子,就憶起那感傷的一幕:晦暗的小油燈被窗縫擠進的賊風襲得一閃一閃,母親傴僂著腰身,湊在燈下納著鞋底。過一會兒,母親使勁閉一閉干澀的眼睛,同時把針在花白的頭發上篦一篦,一針,又一針……母親的眼窩深深地陷進去,像戒指脫落了寶石而留下的黑坑。她沒有花鏡,在如豆的青燈下,半看見半摸索地為一家子縫衣、做鞋,早已駕馭不了那枚小小的鋼針了。照理,二哥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可是,父母還得等著賣了家里僅有的一口豬,才能為三十多歲的大哥定親……
想著想著,劉三兒又奇怪地想到自己也應該準備成個家了,破衣衫、破鞋子每每是他這種念頭的觸發劑。他并不覬覦所謂愛情的幸福,精神與肉體上的安慰,他只要求有個女人代替老眼昏花的母親給自己做雙布鞋,打塊補丁。其實,作為一個具備七情六欲的小伙子,他的心臟也曾經極不安分地為一個姑娘跳蕩過一陣,那姑娘就是隔壁李家的妹子李四兒——
那是仲秋時節的一個下午。日薄西山,落霞似火。劉三兒用一塊石片擦著犁面,四兒姑娘拎著竹籃站在旁邊。——他們種了一下午的玉米,劉三兒揚鞭驅犁,四兒在他身后往犁溝里丟玉米籽兒。
雖然生鐵犁十分粗笨,但是,凸起的犁面的邊緣卻被硬砂土、料礓石磨礪得像似刀刃。劉三兒的手在縱橫用力之間,被那刃子剮破了小指,血流了出來。四兒呦了一聲,趕忙撂下竹籃,捏起一點土粒,胡亂捻碎,輕輕地按在傷口上。可是,沒有包扎的東西。四兒眉梢挑了兩下,不由分說,牽著他就走,一直來到很遠的地埂上。這兒零零碎碎地長著許多被稱作黃麻的野生植物,米黃色的葉子半寸多寬,細膩綿長,像布條兒一樣。四兒采下一條黃麻葉,輕柔細致地把傷口包扎了起來。
四兒撫摩著劉三兒的小指,仰起臉兒問,疼嗎?劉三兒嘿嘿笑著,不疼,不疼。當四道目光在咫尺之間碰到一起時,四兒像猛然意識到了什么,臉蛋兒騰地紅了,紅過了天上的晚霞。她松開劉三兒的手,埋下頭向竹籃那兒跑去……
劉三兒的臉孔驀地發熱了。四兒姑娘誠摯懇切的話語,脈脈含情的明眸,撥動了他那根從來沒有被撥動過的心弦。小四兒真好呀!要是……唉……
——這么想著,他心里又油然生起一層惆悵。太糊涂了,大哥、二哥連一個女人都沒得有,自己怎么能來個小麥先熟?他清楚,在盤龍山區,弟弟如果訂了親,哥哥就再也無人問津了,那將會把雙親二老氣成什么模樣!況且,更重要的是,好看煞人的小四兒也怎么能成為他劉三兒的老婆呢!劉三兒輕輕提上鞋,吆著牛走下坡來。飼養院里拴好了牛,像往常一樣,拖著疲憊的身子,低著頭朝家里走去。
阿姨,十七年了,您還記得這么清楚!一聲清亮的女音,使劉三兒驀然抬起頭來。
前邊不遠處走著三個人:五十來歲的婦女,年輕的小伙兒,十八九歲的姑娘。清亮的聲音分明是姑娘的。
嗯,沒變,地方沒怎么變!這山,這洼,那涼棚、石磨……唔,村里有瓦房了,那時一色兒的草頂子呀!被喚作阿姨的婦女似乎答非所問。
從三個人鮮艷發亮的衣著,劉三兒一眼便看出他們不是鄉下人。會不會又是人家說的那種采訪的記者?劉三兒這些年偶爾看到過這樣從城里來的記者,但是大都只背一個挎包,沒有什么行李。眼前這三個人,倒像是走親戚的:小伙兒肩挑兩個重甸甸的大提包,姑娘一手拎著裝滿花花綠綠物品的大網袋,一肩挎著鼓囊囊的黑挎包,那個阿姨還提著一只劉三兒認不出來的籃一樣的東西。劉三兒心想,沒聽說咱同升屯誰家有城里的親戚呀!
相距不遠,前邊三個人的說話,劉三兒卻聽不真切。一直到了村頭,才聽到姑娘帶著笑音兒的一問,平,心跳嗎?
可是沒有回答的聲音。
三人擦過涼棚,到劉家和李家的門前站住了,端詳著兩座草門樓及門前的大石頭。劉三兒心中蹊蹺著,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
忽然,阿姨興奮地指著李家的門,沒錯!平兒,這個門,這個門!
三個人一前兩后跨進李家門檻。這時,劉三兒的腦軸才轉開了:十七年了……莫非是李三兒……不會吧?——他始終認為和他一塊兒在土窩里爬過的李三兒,絕不會如此發達。他又尋思,那姑娘剛才叫他作平,可是,李家又哪兒來這門親戚呢?——越想越像是李三兒回來了,他的心跳得有些異樣起來……
真是李三兒回來認爹娘了。這個新奇的消息閃電一般傳開,半碗飯功夫,全村都知道了。整個晌午,李家熙來攘往,笑語不絕,李三兒不停地向村人贈送小禮物。婦女們,連以往說了他們許多不是的,也爭相夸贊他們夫妻倆看得遠,想得長,把孩子送進了福窩兒。
待到道賀的人漸漸稀了,劉三兒拉拉沒了袖子、被汗水漬透而變得暗黃的白衣衫,跺掉開花布鞋上的塵土,去見光屁股玩尿泥的朋友——在別一個天地生活了十七年的李三兒。正在這時,四兒姑娘滿面歡喜地跑進來,一把拉起他的手,按到他手心里兩塊點心,給!四兒興奮地望著他,直把他心里望得跳跳的,又回來個三哥,快過來看看吧!
他跟著小四兒走到大門前,不禁對平素不多注意的大石頭多看了幾眼,他和李三兒就是在這兒爬著玩的,李三兒就是在石頭的這一端向下一跳,把哧溜著的臟鼻涕蹭了他一肩膀的,陌生的阿姨就是在這兒讓他們第一次吃到了水果糖的……
李三兒的迎接熱情又禮貌。坐了,兩人不免先沒有話地打量著對方,搜尋著兒時留在心屏上的對方的模樣。
李三兒向前探出身子,你……看得出來,你受累了!
嗯……嘿嘿,累個啥,不累。劉三兒極不自然。
上房里傳過來一串笑聲和一個姑娘的話音,阿姨,您休息,讓我去!
哦,不不,你不慣!叫四兒……這是李三兒母親的聲音。
四妹,咱們兩個去!姑娘說。
我說你呀,三兒他娘!村西老太太開腔了。兒子、媳婦都在外面干大事,能回來幾時!就讓媳婦盡份心意吧!
隨后,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往李家灶房去了。
上房里的聲音若斷若續,忽抑忽揚。
多俏的小媳婦兒呀……瓷娃娃兒一樣……
李三兒慢聲細氣地向劉三兒回憶:他和家鄉分別后,和新的母親到了幾百公里外的城市,到了新的家。他感到很溫暖,爸爸、媽媽還給他取了個帶有紀念性的名字:張李平。后來上學,小學,初中和高中……
劉三兒聽得驚愕,聽得發呆!李三兒的經歷竟與他猜想的天差地別!及至李三兒問他怎么讀書的,他才如夢方醒,詰詰訥訥地說,八歲那年,爹送我到楝樹溝念書,念了兩年,就回來出坡——放羊……后來,趕牛。
李三兒慨然。嘖,咱們這兒上個小學也難得……嘖!
沉默。劉三兒不敢發問,他不知道該問些什么。
李三兒又道,我畢業了,沒有下鄉插隊,因為爸、媽就我一個兒子。進了一個幾千人的大廠子。唉,廠里也亂哪!上不成班。不過爸、媽待我很好,教我上進,不要我跟那班人瞎糊弄……劉三兒一邊聽,一邊兩手在額頭上搓起來,是想用力搓開那結成一團的眉心,還是想搓去腦腔中的重重疑團?他腋下開了針腳、掀了大角的補丁,勾出了李三兒新的話題。
聽說,咱們鄉里談對象都是挺早的,你……
劉三兒兩手移了下來,揪在一起,發出一絲苦笑,大哥……三十多了,還沒有呢!
盤龍山區有個規矩,家有弟兄幾個,成親,要從大排小一個一個來,老大不解決,老二得等著,二哥娶了親,才輪上三弟……所以光身漢成群結隊。李三兒從中午和鄉親們的交談中有所了解,因而感到劉三兒心里定有深深的苦衷,便不再多問。然而,他還是婉轉地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去年談了對象,和他一個廠子的——和他娘兒倆一道回來的那個姑娘,她叫小婷。
這時,上房里,小婷溫柔地給李三兒母親叫著阿姨。劉三兒的心揪緊了,在他耳里,李三兒的話被那叫聲代替了。
上房里人不少,婦女們的話喳喳喳地尤其響。
腳前路是黑洞洞的呀!那時候,誰知道孩子走,是走對了!
三兒他娘,你算念了真佛了!看孩子帶回來這稀奇物兒,黑亮黑亮的。當鏡子吧,能亮出人影兒!
那叫唱機——哦,老隊長也在上房,機器呀!里頭全是小人人兒,老包、關公都有,輕輕一扭,出來一臺大戲哩!
小婷脆亮地笑起來。
村西的老太太又說話了。戊申,真不防你會積這份陰德,給小三兒發落到了好地方!要不是啊,孩子如今不正爬地垅溝,敲牛胯子,啃黑烙餅,找不下媳婦兒!
呣,我辦的事還會有賴的?啊,哈哈哈……
劉三兒產生了一種受到侮辱似的感覺,這種感覺又變成熱血在他胸中翻涌、沖騰,耳朵也嗡嗡地叫起來。李三兒又說的社會不能者是這個樣子,情況一定要變等等,他一句也沒有聽清。
好像一根無情的大棒落在劉三兒頭上,把他敲醒了,也把他打懵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告辭出來的,鉆出鞋頭的大拇趾,一下又一下碰在料礓石上,他也覺不得了。只見一團濃重的霧靄在眼前浮泛著,彌漫著,消泯了同升屯,消泯了四周的山丘,消泯了整個天地。他開始感到有一把碎玻璃在胸腔里翻,越翻越急,有一團吐不出咽不下的東西在喉頭里塞,越塞越緊……
晚飯辰光,他坐在草房的檐子下,臉孔漠然,目光遲滯,如同被拋棄在荒村殘廟里任風雨剝蝕的泥塑。李家傳過來擺桌子開飯聲和收音機的歌唱聲。歡聲笑語像一把把鋼針刺透他的耳膜,一直刺進腦髓。收音機里的男女二重唱,像一團團烈焰,猛燒著他那一腔已經沸騰的熱血。
他撐起眼皮看看母親,母親一動不動地坐在灶房前,坐在多次對他講李家賣兒子的往事的地方,望著墻角,眼光是直直地、直直地……
4
星星的微光在沉沉黑暗的擠壓之中,瑟瑟顫抖,同升屯的夜半,靜寂得叫人毛發倒豎。
劉三兒像一只黑色的幽靈,出了自家的草門樓,摸索著向東北走去。
整整前半夜,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著,瞪著黑暗。他已經不再強烈地怨恨他的母親了。李三兒的歸來,為他洞開了一扇窗扉,使他看到了與整個同升屯截然不同的東西,使他萌動了不可遏制的追求的欲望。原來的不知足是迷惘的,現在清晰了。李三兒所擁有的一切,劉三兒也完全應該得到,可這在同升屯里是沒有的。
劉三兒再也不愿起早爬黑地用那笨重的獨面犁種糧食了,種出來的那干癟的麥粒兒,一袋一袋地倒在糧店的糧堆上,扛著麥包上也上不去的糧堆。自己精打細算的主食卻只有紅薯!他走過了蹲著石磨的涼棚,來在了飼養院門外,牛鈴聲從里邊傳出來,叮當,叮當,他甚至想進去把他最親近的小黃牛也放出來……
走了一陣,他又站住了,像忘了什么東西,又返了回來。他來到父母的窗前,雙膝跪下,在黑暗中默默地禱祝……爾后,又蹲在大門旁摸著,摸出那條快被小黃牛拉斷的又被他修好了的牛套,小心地掛到墻上,走出大門,輕輕地將門掩住。草門樓前留下了他一聲悲涼而又果斷的嘆息……
我走了,同升屯……
黑黝黝的東嶺和北嶺夾出一條晦暗的山道,他從兩嶺之間走了出來時,一股勁急的涼風從已經生出幾許亮色的東方吹來,把他精神上的醉意吹散了,使他陡然打了個寒噤。
天!我往哪里去?這不是要上天嗎?上天有路嗎?
破爛的衣服,開花的布鞋,空空如也的衣袋,母親蒼老的面龐,都在阻擋著他,更有他耕耘過不知多少遍的盤龍山嶺,紛亂地擺在他的眼前,使他的腳步定定地,不能移動了……
他睜大著惘然的眼睛,看著夜幕覆壓下的北嶺坡。那塊塊條條的坡地,布滿著我的腳印,灑滿著我的汗滴,我就這樣的離開它嗎?……盤龍山,同升屯!我劉家的世世代代,不都是一直這樣的生活著嗎?祖爺生了爺爺,爺爺生了父親,父親生了我們弟兄三個,他們都默無聲息地生活著,縱使餓癟了肚皮,擰斷了腰筋,誰像我這樣沒有出息地要跑出自己的家,哪里有現成的清福去享啊……
北嶺坡上,閃起了幾星青色的磷火,一眨一眨地,突然又叫他想起了四兒姑娘。她就是在那塊地里為我包扎了手指的……多么巧的小手,多么亮的眼睛,多么好看的笑……
下午她專意給我送去兩塊點心,啊,點心,笑著給我的……劉三兒想著,嘴里似乎又出現了那點心的香甜的味道。
似有一只巨大的手從東方伸起來,用力地撕著夜幕,無際的黑暗開始退卻。劉三兒輕嘆一聲,返過身,向著盤龍山,向著同升屯,走回來……
1980年6月,于塘沽
“武周中心論”之三:任見:從“神都”再出發,重構軸心文旅的升維戰略
“武周中心論”之二:
“武周中心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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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多位北大博士推薦:任見先生的《大唐上陽》(15卷),與眾不同的認識價值。
2.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3.后山學派楊鄱陽:任見先生當年有許多思想深邃、辭采優美的散文在海外雜志和報紙發表,有待尋找和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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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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