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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 老 白
首發:老白讀書
01/
本文科普一下《紅樓夢》的解讀派別。
或者說是“紅學”的派別問題。
最近“索隱派”某一系的解讀觀點爆紅,讓紅學的派別走進了大眾的中心,引發一場流量狂歡。
但狂歡后我想提醒的是,不觀全局無以知一隅,任何派別、任何觀點都不是憑空產生的,都有其來龍去脈,歷史傳承。
就如同這次爆火的“索隱派”觀點,其實也只是“索隱派”的眾多觀點中的一種;
而“紅學”的派別,又并不止于“索隱派”一家;
同時對《紅樓夢》的解讀,并不只是“紅學家”這個小圈子的特權,回歸本真的純文學解讀可能更具普世價值。
回顧《紅樓夢》問世的近300年,紅學的歷史也有近300年。
一般而言,從清乾嘉年間到1921年以前,屬于“舊紅學” 時期;
從1921年直至現在,算“新紅學”時期。
“舊紅學”中最主要的是評點派和索隱派,“新紅學 ”的主流則是考證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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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評點派
評點派就是對作品進行評點的派別,代表人物是脂硯齋。
古人在欣賞一部作品時,每遇到精湛之處,往往忍不住提筆在書中圈圈點點,加上評語以示贊賞。
其中卷首有題詞、讀法,回末有總評,頁面上部空白處是眉批,文中空白處則有夾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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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像我們現在讀電子書時的劃線與寫想法。
只不過現在的技術手段更有實時性和可追溯性,古代的則經常搞不清楚每句點評都是誰寫的,又要考據半天。
據學者統計,《紅樓夢》署名的評語有174條,其中脂硯齋35條, 畸笏叟55條。
至于到底誰是脂硯齋,誰是 畸笏叟,兩者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至今也無定論。
最有名,看過的人最多的評點恐怕是開篇第一回的這句莫屬了:
“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
評者盛贊《石頭記》文學品格高,可比肩《莊子》和《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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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點有時候很有趣。
比如第三回寫黛玉來到王夫人的正房,看到:
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第三回)
此處旁批如下:
“三字有神。
此處則一色舊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
可笑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則曰商彝周鼎、繡幕珠簾、孔雀屏、芙蓉褥等樣字眼。”
眉批更有趣:
“近聞一俗笑語云:一莊農人進京回家,眾人問曰:‘你進京去可見些個世面否?’
莊人曰:‘連皇帝老爺都見了。’
眾罕然問曰:‘皇帝如何景況?’
莊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稍(捎)著一口袋人參,行動人參不離口。一時要屙屎了,連擦屁股都用的是鵝黃緞子,所以京中掏茅廁的人都富貴無比。’
試思凡稗官寫富貴字眼者,悉皆莊農進京之一流也。蓋此時彼實未身經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
這句評點頗有后來的“皇帝的金扁擔”的趣味。
“半舊”看起來不符合賈家的世家身份,但脂硯齋提醒我們,曹雪芹是真正經歷過富貴生活的人,所以才能寫出這樣的大家氣象。
賈家富貴已久,半舊才符合這種世家的氣派,若像某些市井想象的,動輒珠光寶氣,反而才是沒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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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點有時候還會透露遺失的后文情節。
比如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的批語是:
“茜香羅、紅麝串寫于一回,蓋琪官雖系優人,后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后人才可從批語中推斷出,遺失的后四十回故事的結局應是寶玉寶釵成婚,而賈府敗亡后,蔣玉菡襲人夫婦曾接濟他們。
對關心《紅樓夢》真正結局的讀者來說,脂批可謂是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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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索隱派
索隱,顧名思義,就是從書中找線索,挖掘被文字隱藏的真事。
索隱派相信《紅樓夢》不是虛構的小說,而是非常神秘而精巧的文字游戲,寫的是真實的歷史。
索隱派盛行于清末民初。
典型的索隱派觀點有 “納蘭成德家事”說、“清世祖與董小宛故事”說,和“康熙朝政治狀態”說。(三派觀點的詳細介紹請)
依索隱派的觀點,《紅樓夢》中的人物、事件,很多都能跟康熙、雍正、乾隆時期的權貴人物、政治事件對上號。
但《紅樓夢》中一共寫了幾百個有名有姓的人物,而每一系索隱派都只能找到幾個人物跟歷史人物的相似之處,然后就斷定《紅樓夢》是一本密碼書,這就未免過于牽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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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索隱派的思路,就像是一個拿著錘子的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釘子。
你想想看是不是這樣——他們先找到歷史人物和事件,然后再到《紅樓夢》里尋找對應的文字——簡直一模一樣。
索隱派還有一個問題是,各系的“密碼本”也不相同。
這就導致三個支系索隱出的人和事也是不同的,最后就只能自說自話,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
在我那篇文章底下很多讀者喜歡說:一千個讀者眼里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這句話本不錯,解讀或者誤讀都是讀者的權利。
但,并非每個人眼里的哈姆雷特,都有文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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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考證派
胡適先生開啟了“新紅學”時代,也是考證派的先驅。
他曾這樣評價蔡元培先生的《石頭記索隱》:
“如蔡先生考定寶玉為胤礽,黛玉為朱竹垞,薛寶釵為高士奇,試問胤礽和朱竹垞有何戀愛的關系?朱竹垞與高士奇有何吃醋的關系?”
想想確實。
寶玉可以對黛玉說:
“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
但這句話如果放在倆大男人身上,那簡直雞皮疙瘩要掉一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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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在胡適先生看來,《紅樓夢》并沒有政治隱喻,而是一部自傳體小說。
他認為考證《紅樓夢》的關鍵,就是抓好作者和版本這兩個點。
在作者和版本方面,考證派確實有深入的研究。
比如確定作者是曹雪芹,而后四十回是高鶚所續。
然而問題也接踵而至,曹雪芹的史料極少,如何研究曹學?
囿于歷史資料匱乏,考證派始終只能在文本內部循環往復,自己證明自己,最后難免走入死胡同。
劉夢溪先生曾在《紅樓夢與百年中國》中,將“脂硯何人”“芹系誰子”“續書作者”稱為紅學的“三大死結”。
并認為:
“除非發現新的材料,否則這三個死結就將繼續下去,誰都休想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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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如今考據派的傳承人周汝昌先生,雖其考據功夫很深,厘清了一些問題,但也制造了一些問題。
比如周先生獨愛史湘云,認為湘云才是《紅樓夢》的真女主角。
雖然湘云妹妹確實天真明快,豪爽健朗,深受讀者喜歡。
周先生為了他心愛的云妹妹,不惜篡改文本。
他在《和賈寶玉對話》一書里,穿越時空跟寶玉對話,引導后者說出最愛湘云,對林妹妹只是同情和憐憫之言。
這就有點走火入魔了。
周先生還有一則杜撰的故事。
曹雪芹有一首殘詩,名為 《題敦誠〈琵琶行傳奇〉》,流傳下來的只剩兩句:
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
后來在1976年出版的《紅樓夢新證》一書里,周汝昌先生附錄了一首完整版的 《題敦誠〈琵琶行傳奇〉》:
唾壺崩剝慨當慷,月荻江楓滿畫堂。
紅粉真堪傳栩栩,淥樽那靳感茫茫。
西軒鼓板心猶壯,北浦琵琶韻未荒。
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
并加了一句按語:
“有擬補之者,去真遠矣,附錄于此,聊資想象。”
意思是,這詩應該是后人補寫的,不過我放在這里,大家看看也蠻好的。
這就引發了大家的好奇,這首完整版的詩是不是曹公所寫,周先生又從何處得來的呢?
一番考證后大家發現——
原來是周先生自己寫著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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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考證派批評索隱派不注重文本一味“猜謎題”,把研究路線拉回《紅樓夢》本身這一點是很好的。
但在過程中自己卻轉向了“曹學”,去研究一些邊邊角角的東西。
著名的美學家朱光潛先生曾說:
“ 考據所得的是歷史知識,歷史的知識可以幫助欣賞,卻不是欣賞本身。 ”
考證本應是一種工具。
對作者和版本的考證研究,本應是為了更深刻更全面地理解《紅樓夢》,而不是為了考證而考證。
考證是手段,文學才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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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最后我想說:
對普羅大眾來說, 談論索隱引申出來的政治八卦 確實 會更加刺激他們的神經。
《紅樓夢》的作者和創作過程,本就是既有明清易代的“國仇”背景,又有真實的曹家“家恨”(曹家是百年大族,被雍正帝抄家后,一敗涂地),再加上圍繞雍正繼位的種種陰謀論。
確實容易讓人對文學之外的事件生出無限聯想。
這次索隱派的復辟,只不過是這種獵奇的政治八卦,在互聯網的加持下的一次流量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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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想進入《紅樓夢》的文學世界,還是遠離索隱比較好。
至于考證派對曹家歷史的研究,雖然多少也厘清了作者的家世,但普通讀者在這方面投入太多精力,也大可不必。
文學就是文學,文學的價值不需要跟歷史拉拉扯扯。
達到人性和藝術的“真”,服從美學的原則,就是好的文學。
還是讓文學的歸文學,歷史的歸歷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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