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兩次進賈府的情節,歷來算是紅樓夢書中較為詼諧輕松的內容了。曹公為了帶我們深度認識賈府內的排場和風采,巧妙地以劉姥姥這個村婦的視角入手,描寫了在她的眼中,賈府的令人屏息的排場、巧奪天工的建筑、玉盤珍饈的美食、窮奢極欲的生活。
初讀之下,劉姥姥對賈府諸事的下意識反應,是書中很有意思的一些包袱。
聽到王熙鳳房內的西洋座鐘發出的“咯當咯當”的聲響,她覺得這個聲音像是打籮柜篩面的聲音;看到寶玉的怡紅院外圍的一圈薔薇花架,她驚奇地暗想“這里也有扁豆架子?”;見到大觀園美輪美奐的景色,她驚嘆“進這園子一瞧,竟比那畫兒上還強十倍”;見到瀟湘館的石頭路,她不肯走上面,而主動走下面的土路,卻被蒼苔滑了一跤;被鳳姐捉弄著拿“老年四楞象牙鑲金”和“烏木鑲銀”的筷子,她說“這叉爬子比俺那里鐵锨還沉”;看到鴿子蛋,她說“這里的雞也俊,下的蛋也小巧”。
劉姥姥的闖入,無疑是為賈府單調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抹極具鄉野氣息的色彩,賈府上下從賈母到小丫鬟都像是看戲一樣,看著這個村婦與他們迥異的言行舉止,認為她的這些行為非常有趣,宛如小丑。
再加上鳳姐和鴛鴦的插科打諢,有了劉姥姥的賈府,仿佛過節一般又熱鬧又有趣,里里外外都彌漫著快活的氣息。
甚至,劉姥姥走后,賈府內的姑娘們還意猶未盡,黛玉還取笑劉姥姥像“母蝗蟲”,引得眾人哄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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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每次讀到劉姥姥的相關情節時,我都是要么慣性地和賈府眾人一起觀賞這出鬧劇,要么感嘆劉姥姥忍恥賣笑的艱辛不易,感慨她離開大觀園時天降橫財的意外之喜。
不論共情書中的哪個角色,這段文字都絕對稱不上一個令人感傷甚至悲慟的情節。
可是,如果閱讀這個情節時,共情的人不是賈府諸人,也不是劉姥姥,而是曹公這個作者呢?
這樣一想,整個“劉姥姥進賈府”的兩段情節,就真的一點也不好笑、一點也不快樂了。
在家族敗落之前,曹公應該和寶玉一樣,是錦衣玉食,含著金湯匙長大的,過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生活。
寶玉在鄉野間,見到的一切東西都覺得新奇,見了紡車和各種農具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么的。他一定沒聽過打籮柜篩面、沒見過扁豆架子、也沒走過滿是蒼苔的泥土路。
和寶玉同樣錦衣玉食長大的曹公,憑什么能夠把一個村婦的心理描寫得如此傳神?
其實結合曹公的生平,我們能夠想象到,恐怕劉姥姥的這些心理,曹公或者他身邊的人,都是親身經歷過的。
試想,既然劉姥姥作為從未見過西洋座鐘的村婦,第一次聽見鐘表的聲音時,會認為像打籮柜篩面,那么恐怕曹公在家道敗落以后,第一次見到打籮柜篩面時,心中也會嘀咕:“這怎么像是我家原先西洋座鐘走針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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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姥姥見到薔薇架時困惑怎么國公府邸內也會有扁豆架子,也許曹公第一次看到扁豆架子時,也會奇怪,怎么鄉野之間也會有這樣的薔薇架?
以此類推下去,甚至可以推演出一幅曹公在落魄以后的心理境況的縮影。
從公侯府這樣的高度跌入凡塵,市井之間的腌臜氣味已成為如影相隨的日常,昔日“總無可吃之物”的下等食物,如今卻成了“寒冬噎酸齏”生活中不可多得的美味。
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中被迫走出時,也許他才開始第一次見到扁豆架子,第一次見到紡車(也許相隨的女眷織布時還會用到),第一次用那些以往只覺得好奇有趣的農具來為自己討生活,第一次走土路(也許也和劉姥姥一樣滑倒過,爬起來腰酸背痛時,身邊卻沒有丫頭可以為自己捶捶腰腿),第一次買年畫(卻發現還不如自己印象中那個仙境一般的故鄉的十中之一),第一次和鄉野的鄰居行酒令(也許他們真的會說出“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這樣的粗俗之語,卻聽不明白自己口中那些之乎者也的詩句)……
從劉姥姥面對賈府的驚惶與手足無措之間,我們可以窺見那個在被迫適應窮苦生活時,同樣驚惶與手足無措的曹公的影子。
劉姥姥第一次見到薔薇架時,心中或許還僅僅是驚奇與贊嘆,而曹公在第一次見扁豆架子的時候,回想起過去那些對著滿園的玫瑰薔薇,吟詩作對的生活,心中又會是怎樣的苦澀和痛楚?
面對這些瑣碎的生活細節中,一次又一次喚起的對往事的回憶,曹公的心中,是否會有反復結了疤又撕開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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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他終于在鄉野村中扎下根來,過著艱難的“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生活,對那些曾經不了解的貧苦人的日常了如指掌時,他終于可以以詼諧幽默的心態,平淡地向讀者敘寫著這個將薔薇架認作扁豆架的村中老嫗。
此時的曹公,終于識得了饑餓、寒冷的感覺,終于懂得了終日辛勤勞作只為了生存的感覺,這時的他,會怎樣看待當年那個把這些貧苦人當樂子看、甚至會嘲諷她是“如今才一牛耳”、“母蝗蟲”的自己?
如果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書中所描寫的“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情節,就不再單純是一個農村老婦與賈府諸人碰撞出的火花,而成為了曹公過去的錦衣玉食的生活與當下粗茶淡飯生活的碰撞。
那個在賈府的小姐太太們面前插科打諢、憨態百出的劉姥姥,便不僅是一個老嫗,而也是現在過著艱難生活的曹公自己。
脂硯齋多次寫到作者在寫小說時,心中有“自悔”的心情。如此看來,如果家族的敗落至少有自己不學無術、不加努力的原因,面對家破人亡、度日艱難的現狀,曹公如何能夠不自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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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看來,作者安排最不食人間煙火的黛玉,說出這些最貶低嘲諷劉姥姥的話,也是別有深意的。
并不是黛玉最不了解劉姥姥的民間疾苦,才會覺得劉姥姥“何不食肉糜”,而是那些上等人們,原本就與劉姥姥這樣的貧苦莊稼人,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而黛玉只是上等人當中最清高、最自傲的一個濃縮的代表。
如果不是賈府(或者曹公的家族)敗落,這兩個世界的人本應該是涇渭分明,永遠不可能了解彼此。
而也許只有曹公這樣,同時深刻地體驗過極端的富貴和極端的貧窮的人,才能夠活色生香地以喜劇的方式,巧妙地揭開這慘烈的生活落差的真相,和社會貧富差距的一角。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信然。
當活在曹公回憶中的賈府諸人,和活在曹公身邊的劉姥姥們,在作者筆下的這個因緣際會之下笑著對望,共同譜寫這出熱鬧歡樂的喜劇時,曹公心底的那“一把辛酸淚”,和其中所蘊含的徹骨的悲劇意味,卻反而被這歡樂的氣氛推到了頂峰。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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