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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終將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配圖 | 《大考》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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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春節后,我和妻子打算購入蘋果三件套,我因此聯系了在干代購的老同學朱杰。
他在問了我的預算跟想要的型號后,問我,介不介意官翻機。
“別看是返修機,但是蘋果自己修的,質量有保證,而且價格也劃算。如果你不計較的話,我建議你考慮下買Mac和Pad的官翻。手機的話,等等搞活動,也能拿到合適的價格。”
“你這是把生意往外推啊。怎么著,嫌棄生意小不想做?”
“哈哈,我倒是真想掙你的錢,但是現在的水貨價格也不便宜,出問題也不保修。當年要不是你,我不可能成功復讀的,所以我絕不能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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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9月,我因為受傷沒有參加軍訓,在正式開學的前一天晚自習才到學校報到。當時,座位已經分配完畢,班主任許老師就讓我先坐到最后一排的犄角旮旯里。許老師是個和藹的小老頭,也是我們縣的資深數學名師,對學生愛護關心負責,我托關系才分到他的班里。
我原以為我是最后一名報到的,沒想到,我之后還有一位“殺馬特”:吊兒郎當,流里流氣,長劉海蓋住了半個臉,頭發中還夾雜一些黃紅雜毛,長到拖地的喇叭褲,耳朵還打著耳釘,穿著一件拉滿拉鏈的牛仔外套也不嫌熱。許老師沒看他,指了指就讓他坐在我旁邊。
我猜測他是個關系戶,不自覺跟他保持了距離。每年,都會有一些沒達到高中錄取線的人,被想方設法地塞到縣中來,因為“走后門”,他們只能在軍訓后來報到。其中很多學生來自鄉鎮,故而打扮冒著一些特立獨行的土氣。
學校按照中考成績給大家排了名次,許老師據此點名宣布學號。當許老師念到“xxxxx03朱杰”時,“殺馬特”站了起來答“到”,我很震驚,他居然是個學霸。
我對他起了興趣,下課后,我開始向朱杰套話。最后一排只有我們兩個人,朱杰很善談,他往身后的墻一靠,擺弄著自己的劉海,跟我吹噓了起來。
我問朱杰中考多少分,他很隨意地說:“差一點800吧。”
中考的總分是900分,我驚呼他干嘛來我們學校,他完全可以去市里上學了。
朱杰的眼神突然黯淡起來,他摸著下巴青澀的胡茬說,他來自下屯鎮,中考成績一出,就收到市中的邀請,但是他父母不太滿意,就錯過了去市中的機會,只能來縣中了。
我有點不相信哪個父母會放棄念市中的機會:“咋地,你爸媽還想讓你去北京上海念書啊。”
他像是觸電一樣坐了起來,對我擺手:“別提了,我哥去年中考成績太差復讀了一年,今年更差,去我們鎮中學都不夠。有個民辦高中邀請我去讀書,說可以帶上我哥一起,我爸媽動搖了,一番糾結來去,就這么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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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月考,朱杰考了全班第二。根據月考成績重新排座時,他沒有選第一排,而是在掐指算計后,選了中間最右邊靠走道的位置。有個同學想坐他里面,他冷眼嚇退了人家。我那次考了二十幾名,到我選座的時候,他一個勁朝我擺手,讓我坐他旁邊,如此我們又當起了同桌。我問朱杰為啥選我,他半開玩笑地說:“繼續抄你英語作業唄。”
朱杰沒開玩笑——他嚴重偏科。
朱杰在理科上極有天賦,數理化無師自通。他尤其擅長數學,沒事就抱著一本奧數題冊,平時作業只做最難題,有時候想到的解題方式比參考答案還便捷,他上課也基本不聽老師講,都是自學發現難點再去找老師。
數學考試的最后兩道大題難度極高,許老師說那是給沖擊清華北大的人準備的,我們只要做第一問就行。可朱杰考試時總是先做最后兩道大題,先難后易,越做越順手,心理上會產生一種莫名的爽感。
可惜,朱杰的天賦沒有點滿,他的英語成績讓人咋舌——就沒及格過。他說自己天生對語言不敏感,初中英語老師也是半道出家,所以英語一直學不明白。
我們的英語老師很嚴厲,錯一個單詞就罰站,每次晨讀走廊都能蹲一群英語罰抄的,中午放學也留我們默單詞,錯的多就留下不準回家吃飯。
朱杰作為班級前三但是英語稀爛,英語老師覺得朱杰故意針對她,沒少收拾朱杰,他的英語課就沒坐著聽過。
其實朱杰很努力在學英語,別人抄一遍,他就抄三遍,單詞書都翻爛了,英語成績不僅沒有起色,反而大步后退。朱杰跟我抱怨:“我真不明白,高考干嘛非得考英語,以后又不是人人都要出國,誰需要誰學唄。”
我反問他:“數學也不是人人都要用到,不還是從小學到大嘛。”
他又捋了捋他的頭發:“奇了怪了,數學那些公式就是自動往我腦子里蹦,英語單詞就是塞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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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下學期,我們開始分文理科。那時候的江蘇高考,實行了一項“3 +學業水平測試+綜合素質評價”模式,“3”是指語文、數學、英語三科,各160分、160分、120分,文理科的主要科目還有40分的加分,文科的語文和理科的數學為200分,總分480分;“學業水平測試”需要在高二時完成,學生需要選擇文理科,并在對應的分類中選擇兩科,其中文科必選歷史,理科必選物理,成績為等級制,分A、B、C、D四個等級,需要達到C級以上;“綜合素質評價”只作為錄取參考,不計分。
蘇北的教育弱于蘇南,為了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就要搶跑。本該在高二才分的文理科,被提前到高一下學期,而且還實行了“實驗班”制度——每學期期末考試成績最好的學生進入“實驗班”,由全校最好的老師教,通過選優的方式提高學校的高考成績。后來,我們縣還搞過集合全縣最好學生的尖子班,但因為成績依然不理想而作罷。
許老師說過:“高考就是這些東西,再怎么教還能出花啊。除非特別有天賦的學生,朱杰就是在數學上極其有天賦的那個。可惜啊,他沒遇到好時候。”
分科事關高考,班主任需要挨個找人談話,許老師看著朱杰的成績直皺眉頭,全年級前十,但是他的英語成績卻讓人大跌眼鏡——只有四十幾分。
許老師建議朱杰選文科,朱杰的英語成績太差,總分吃虧,那時的高考就是拼語數外,數學成績在文科班里有優勢,高考文科錄取線也低于理科,去文科班更保險。當時,為了高考上線學文科是一種主流,當年我們一共20個班,最后理科班只有6個。
朱杰拒絕了許老師的建議,他毫不猶豫選擇了理科中最難的物化組合,他說自己的夢想是去當醫生,必須學物化才行。自此,我與朱杰分班而立。不過,他從學生宿舍搬了出來,在我家不遠處租房,我們依舊可以一起放學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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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白駒過隙,三年高中很快到了最關鍵的時期——高三下學期。
在許老師的悉心指導下,朱杰數學成績依然在全校名列前茅,按照朱杰的成績,過二本線問題不大,許老師卻很惋惜:“就是可惜啊,如果物化算分的話,就算你英語差,也能過一本線了,太吃虧了。”
2010年6月,我們苦熬三年終于到了驗收的時刻。可惜命運弄人,那年的數學極難,朱杰按照習慣從后往前做,難題占用了他太多的時間,前面的基礎題反而沒時間做了。而語文,又因為在考前突擊時,語文老師重點輔導過如何寫環保題材,我們看到作文題“綠色生活”時都以為自己撿了大漏,本能地寫環保題材,沒想到考后一個閱卷專家說,這次是想考大家創新思維,所以寫環保題材的得不到高分,氣得我們破口大罵。
如此一來,朱杰數學優勢被抹平,語文也沒發揮好,英語本就差,只考了319分,而那年的理科二本線是328分。
許老師捶胸頓足,拍桌子那個悔恨:“如果物化算分的話,你上個二本不成問題啊,就差這一點啊。”
許老師說得沒錯,朱杰的物化考了雙A+,是毋庸置疑的高分。
朱杰情緒激動:“我學的是理科呀,我明明學的是理科,高考的成敗卻要依靠兩門文科?不是很可笑嗎?”
我只能安慰朱杰:“高考就這么制定的,你能咋辦?不服去別的省考啊。北京上海高考容易,你咋不去呢?出生在江蘇這種地獄難度,認命吧。”
朱杰喃喃地說:“是啊,誰讓我沒有個上海戶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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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考成績勉強過了文科本科線,選了省會的一所大學。我多次問朱杰的選擇,他都是已讀不回。后來我回學校辦事,看到學校曬出的錄取榜,朱杰被本市一所三本學校錄取。
大一的十一回家,朱杰約我聚聚,我與他聊起大學的近況,沒想到朱杰嘆氣:“別提了,我去大學看了,退學了。”
朱杰到了學校,發現第一年在老校區,校區很破,沒比我們高中大多少,頓時澆滅了朱杰的心氣。三本學費高達一萬多,父母拖著不想交,而學校一直催學費,朱杰軍訓參加了一半,就選擇了退學回來復讀。
復讀在蘇北很常見,學校很大一部分的本科率就是靠復讀生完成的,我們甚至會自嘲“沒有復讀的高中生涯是不完整的”。不過,復讀也有成績要求,好點的復讀中心名額很搶手,而我們高中辦的復讀班在全市都赫赫有名。
朱杰的成績雖然達到了復讀線,可報名太晚,學校都開學兩個月了。朱杰只能找到我,“聽說你舅舅是咱們高中復讀中心的負責人,你幫我說說呢?”我看著朱杰懇求的眼神答應了。
我聯系了舅舅,說明了情況。舅舅看了他的成績,有些為難。朱杰成績偏科太嚴重,空間提升有限,而且今年復讀生暴增,一個班都塞到100多號了,比螞蟻窩還擠,再進學生,老師就要罷工了。我讓朱杰聯系許老師試試,許老師當時正在補習中心當班主任。許老師滿口答應,多番奔走,最終把朱杰塞進了自己班。
在復讀中心,朱杰很努力,他主攻語文和英語,每天玩命地學習,為了延長學習時間,自己花大價錢在學校內的家屬區租了房,每天一點睡,五點起,靠著手電筒在操場背書。
元旦后,朱杰在“市一模”中考得不錯,超過了去年的分數線20分,連我舅舅都說,這下朱杰穩了。
2011年高考,朱杰穩定發揮,考了340分,果然超了本科線20分,但是命運又給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物化只拿了雙C。朱杰說,雖然他物化底子好,但是一年沒怎么摸過題,只是考前一個月才突擊了一下,考試的時候他就感覺眼花手澀,好多題都不會做了。
許老師看到他這成績,差點拿腦袋撞墻,因為好一點的本科,都要求起碼有一個B,雙C能供選擇的有限,醫學院更是別想了。許老師建議朱杰去投中西部的高校,可朱杰偏不信命,也不跟許老師商量,一個勁往上海的大學投,最后一路滑檔,不得已只能去了本省的一個大專。許老師那段時間根本不見朱杰,他說從來沒見過這么不聽勸的學生,如果朱杰就聽他一次,就一次,早就讀大學走了。
我替朱杰惋惜。
他卻頗有阿Q精神:“嗨,我這算啥,你沒看那個市高考狀元,因為一個C去不了清華北大。我們班也有一個姑娘,分數過一本線了,但是跟我一樣雙C,最后只能去了一個垃圾本科。我這個大專可是號稱專科小清華,學的又是建筑類,以后出來好找工作呢。”可我能看出他眼神中的落寞與憤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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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開學前,朱杰給我打電話說有些東西想先寄到我這里來,他的學校跟我的學校距離很近,我立刻答應。
他報到時我們見了面,好好安排了一場。幾瓶啤酒下肚,我問他怎么自己來報到,他說:“我哥考上廣西那邊的大學了,爸媽送他去了。”
“你怎么凈瞎扯,你哥成績那么差,還能考上大學?你哄誰啊。”
“人家不是在咱這考的,人家是大城市的人。你別忘了,我是下屯鎮人。”
我們縣是產煤大縣,歷史上就一直負責向上海供煤。下屯鎮更是盛產煤炭,為了便于管理,下屯鎮的煤礦就由上海派人管理,后來就成了上海的一個飛地,下屯煤礦的很多人就都有了上海戶口。
在以前戶口管理不嚴格的時候,很多人會想辦法把戶口掛到煤礦去,間接獲得上海戶口。升初中時,朱杰在礦上當領導的大伯找過來,說有個機會拿到煤礦戶口,大概是8萬一個人,想要抓緊。
那時候我家買的一套縣中心的三居室加上裝修才花了7萬,相當于是用縣城一套房換一個戶口。
朱杰父母思考再三,決定讓兄弟倆抓鬮,抓到字的就把戶口給他。
第一次,朱杰抓到了字,母親說三局兩勝。
接下來兩局哥哥都抓到了字,母親說這是天意,又說朱杰學習好,以后靠自己能考上大學,哥哥成績太差,去參加上海的高考才有希望念大學。
朱杰當時還小,不了解上海戶口的意義,父母帶他去市里吃了一頓肯德基他就忘掉了。
像朱杰哥哥這樣的人,在下屯鎮有一大批。江蘇的教育強度很大,因而他們往往在本地念到高二把基礎打牢,再轉去上海重新讀高二以適應新教材。
朱杰哥哥主科不算好,學了四年勉強過了上海的本科線,最后考上了廣西一所大學的海事專業。
我突然想起高二的一天,朱杰問我,我家的空房愿不愿意租出去,“我媽可能來陪讀照顧我。”我表示那是個雜物間得先問問我爸媽。幾天后,我說可以低價租給他,朱杰卻泄氣地說,他媽媽不來了,“我哥去市里面讀書了,我媽陪她去了。”
我笑話他又瞎扯,你哥成績那么差,怎么能去市里念書,他笑了:“你不懂,我哥是大城市人,人家可比我有前途。”我那時一臉疑惑,他只是尷尬地笑了笑,說請我喝可樂,把這事岔了過去。
朱杰說,給他哥辦升學宴的時候,請了好多人,直夸朱杰哥哥有出息,那頓飯讓朱杰心里很不是滋味。朱杰比哥哥早開學一周,父母就說想先去廣西送哥哥,正好也去廣西旅游一圈,朱杰知道父母的意思,搶著說自己就在省內,孤身報到沒問題。父母喜笑顏開地送哥哥去廣西報到,朱杰一個人落寞地來學校,他給我看了他父母發的合影,一家三口在桂林山水下笑得很燦爛,朱杰只能自我安慰說:“誰讓我沒考上本科呢。”
朱杰說,他要努力轉本,以后再考研,證明給自己的父母看看。后來,我好幾次約他出來玩,他都說在圖書館學習,出來一趟也要抽空背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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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專升本出成績時,我問朱杰考得怎么樣,他說:“沒去考,覺得沒意思。”
我趕緊去找他,他正蹺著二郎腿在宿舍抽煙斗地主,見了我之后,他拿出一瓶白酒喊我下館子。半瓶酒下肚,他給我講了真實的原因。
寒假時,朱杰拿著用獎學金給父母買的禮物回家,本以為能得到父母的稱贊,可是父母根本沒看一眼朱杰的禮物,只忙著問候空手回家的哥哥,帶著哥哥到處拜年,讓朱杰在家打掃衛生。朱杰心里早就接受了父母的區別對待,也不多計較,直到伯父的到來打破了這個家庭的寧靜。
朱杰一家很感激伯父,好酒好菜招待。喝多了后,朱杰送伯父回家,伯父看著朱杰突然痛惜地說:“好可惜,就差那幾萬,要不然給你也搞個上海戶口了。”
朱杰不解,伯父說,當年是可以給兄弟倆按雙胞胎辦上海戶口,只不過要多花六七萬,但朱杰父母說沒那么多錢,先把老大安置了再說。伯父提出,沒錢他可以先墊上,還是被朱杰父母堅定地婉拒,所以伯父說好可惜,那時候多好的機會,現在花20萬都不一定拿到戶口了。
朱杰不知是酒勁上來還是伯父的話說懵了他,回家質問父母是不是有這回事,父母倒沒否認,解釋說朱杰學習好,靠自己能混好,而且借了錢也得還,不想再欠大伯的人情了。
我看朱杰憤懣的樣子,安慰道:“六七萬塊確實不是小數目,一般家庭確實是承受不起。”
朱杰突然冷笑:“你是不是覺得我家里很窮,你還不知道我家里是干啥的吧?”
確實,我一直以為朱杰家里不富裕,起碼他穿著打扮上是的。
“我家里是搞糧食批發的,這么說吧,就在給我哥搞定戶口后,我爸就花了八萬多買了輛貨車。你說一輛車有兒子的前途重要嗎?”
這倒是震驚了我,但還是勸他:“貨車畢竟是重要的生產工具,你爸媽還得掙錢養你們弟兄呢。再說了,天下就人情最難還,再借了你伯父的錢,一輩子就難還清了。”
朱杰又把我打斷:“我初二的時候,家里就拆遷了,當時就賠了我們家二十多萬,我爸媽早就知道拆遷的事,他就是不想給我辦那個戶口。”
“那你因為這事就放棄轉本也太不理智了啊。”
“那是因為他們背刺了我。開學臨走的時候,我無意中偷聽到老媽跟哥哥說當年要不是她做了手腳,我哥怎么可能連抓了兩次字。”這個消息讓朱杰五雷轟頂,父母連這種手腳都要做,太不把他當回事了。“其實把戶口明著給我哥哥一點意見都沒有,就是這么耍我,尊重過我嗎?把我當他們兒子了嗎?”
我無言以對。
朱杰說,他從小就感受到了父母的偏心,哥哥一頓飯不吃,母親就追著喂。朱杰晚上桌一會兒,飯菜就被撤掉,餓到下一頓再說。兒時上幼兒園,母親搶著送哥哥,自己則被推來推去。有次,父親帶他出去,回幼兒園不順路,借口體驗一下就隨便找了個就近的幼兒園塞了進去,他記得那種孤立無助感,真害怕父母把自己給扔了。朱杰以為是自己不乖,所以他懂事以后就努力聽話,想辦法討父母歡心。
父親一直說,要向大伯學習,成為大學生當國家干部,自己沒學歷就是個普通工人,連挖煤都不要。所以,朱杰就認為考上大學,父母就會對自己高看一眼,可他越上進,越襯托的哥哥不行,反而父母越是覺得哥哥需要幫襯,資源更加向哥哥那里傾斜。
偷聽了母親的講話后,朱杰明白不是每個父母天生都會愛自己的孩子,“轉本”就是想向父母證明自己,既然父母都不把自己當回事,何必再強求呢?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學習,以后我就是要為自己而活,離開那個家,怎么痛快怎么來吧。”
在此一別后,我又約了朱杰幾次,他說自己忙著打工,后來我又忙著考研,我們再也未見。畢業后我換了手機號,就此失去了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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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我加入了一個高中校友群,看到朱杰發的一個裝修廣告,當時我正在找裝修公司,很快就和他約了線下見面。
多年不見,我擔心認不出朱杰,可他那個偏分劉海又是那么出挑,他穿著一身沾滿泥點的連體工裝,一看就是從工地趕回來的。他還是那么消瘦,頭發是染過黑色的,因為白色的發根已經遮擋不住了,不過他變得話少了,基本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圍繞著房子聊,而且語氣里充滿著一些討好,顯得很是生分。
他拿出煙分給我,我擺手拒絕,他吸了兩口,我被嗆得咳嗽了一下,他立馬用手把煙掐沒。我趕忙說:“沒事,你抽你的,我是最近天冷了才嗓子不舒服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我們之間的尷尬氛圍似乎緩解了一下。
我看天色不早,堅持請他吃飯,他也沒太多禮讓。他把外面的工裝脫了下來,里面是一身干凈整潔的西裝,他說:“現在見客戶,不能太埋汰,主要是你時間不湊巧,不能收拾好再來你家了。”
我找了一家鍋子店,想拿白酒,他連忙攔住我:“我明天還得上工地,來瓶啤酒吧。”
“你的酒量我還不知道,半斤打底。”
“真不行了,以前在非洲的時候得了胃炎,現在喝不下了。”
話題打開,趁著鍋子的熱氣,朱杰聊起了這些年的近況。
前幾年建筑很吃香,朱杰畢業被一家國企建筑公司錄取,但是學歷限制了他的發展,本科生直接跟公司簽合同,他們大專生只能是勞務派遣。雖然許諾干得好可以轉正,但是他這種沒背景的人,每次都以學歷為由給擋下來。為了多掙錢,選擇去了海外項目,那幾年吃了多少的苦自不多談,中間一次墜樓差點把小命交代了。
那段時間,他恨父母,他明明自己很努力,為啥父母反而虧待自己;恨高考,為什么有這樣那樣的限制,過了本科線還是上不了心儀的大學,他覺得不公,如果那個上海戶口是他的,他就會擁有不一樣的人生。他常常看著星空幻想,自己醫學院畢業后在上海成為有名望的醫生。
朱杰剛掙了一些錢,母親說父親腰不好要做手術,想讓他回來。朱杰還是像以前一樣,對父母的安排言聽計從,辭職回國。
“你哥呢?他不可以陪護嗎?”
“哼,我哥現在可牛了!”朱杰的哥哥畢業后當了海員,薪水待遇豐厚,新冠疫情期間,船員的收入更是瘋漲,他哥在父母的幫助下,在上海買房娶妻生女。
如今,他哥已經是遠洋貨輪上的高級船員,正在備考船長資格,十里八鄉得有出息。不過因為工作關系,嫂子意見很大,沒事就找茬吵架,為了安撫嫂子,朱杰父母每個月還要支付侄女的撫養費,“你哥在上海生活壓力大,還得養孩子,你哥常年不著家,都指望著你嫂子,不幫襯著他們咋辦?”
母親常說:“家里總是偏向弱勢的那個,你這么能干,不用我們太操心。”現在輪到朱杰弱勢了,母親還是偏向哥哥。
有次喝多了,朱杰終于把這些年的不滿發泄了出來,他想要一個態度,要一句“以前虧待你了”,母親卻玩著手機頭也不抬地說:“你看你,就這點事你還念叨,咋那么小心眼。事情過去那么多年了,你咋還生氣呢?哪有跟父母計較的孩子呢?你說我們偏心,差你吃了短你喝了,你不也長大了啊。”
不過,這次把話說開之后,他感覺到父母是想補償自己的,只是他們的相處總是很擰巴。
父親接到哥哥的電話,開心的嘴巴咧到耳根子后面,隨便一聊就是半個小時。可和他獨處時,哪怕父親各種找話題,也聊不了三句就把天聊死,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誰都不知道怎么開口。
有次朱杰無意說起,父母第一次買炸雞,哥哥吃雞腿,他只能吃雞翅尖。晚飯的時候,父親就買了一大盤炸雞腿,但是嘴上卻說,是街上打折賣的,然后補了一句:“你哥可喜歡吃他們店的炸雞了。”朱杰的好心情頓時消散一空,雞腿都不香了。
朱杰實在受不了這種尷尬的氣氛,換個城市重新開始。他原來在工地上就是搞水電,現在跟幾家裝修公司合作,有活就喊他。
朱杰計劃考證,先拿下高級一點的資格證書,再考慮其他發展。憑借哥哥當海員的關系,朱杰與女朋友開了一家網店干代購,收入只能說是糊口。
“干代購還得看哥哥的臉色,而且我那個嫂子還以為靠我哥掙了不少錢,沒少陰陽怪氣。其實我哥供貨很慢,掙了錢我也沒少分他。要知道,小時候大家都說我以后大有作為,爸媽也說我混好了幫幫我哥。現在呢?我哥是前途無量的預備船長,而我呢?就是一個工地小工。可就是那個船長哥哥,現在不還是靠著爸媽的扶持嗎?”
前年,嫂子逼著哥哥換學區房,朱杰爸媽手頭緊,朱杰主動掏了五萬給嫂子應急。不到一周,母親就把錢還給了朱杰,大意就是哥哥的事和朱杰沒關系,“以前我們沒怎么幫你,以后也不會花你的錢。”朱杰說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這是給我劃清界限啊,還是沒把我當家里人。我們到底哪里出問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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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奶奶去世,朱杰跟長輩聊天的時候,得知了一些父母不愿談及的過往。朱杰的伯父打小聽話學習好,在家很是受寵。后來伯父考上大學,進了煤礦當領導,最后帶著一家人落戶上海,更是爺爺奶奶口中的驕傲。而父親自小就是嘴巴笨,沒眼力見兒,被爺爺奶奶冷落。后來在伯父的幫助下,朱杰父母才進了煤礦當臨時工,即將轉正的時候,懷上了朱杰,90年代初,計劃生育管理十分嚴格,朱杰父母想墮胎,奶奶說“大小是條命”給保了下來。
朱杰出生后,父母被人舉報超生重罰辭退。所以,父母對朱杰的感情很復雜,他們有些恨朱杰,是他的到來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但朱杰又有什么錯呢?所以造成了父母對朱杰想疼疼不起來,想恨又真下不了狠心的局面,只能偏心區別對待哥倆了。
朱杰嘲笑:“我爸就是在偏心的家庭里長大的,然后他對自己的兩個兒子也是區別對待,上哪說理去?”現在朱杰已經不想計較這些了,他說那是自己親爸媽還能咋地。
“你這和解了?”他還是搖頭,“不是和解了,就是算了,這么著吧,懶得計較了。”現在他也不怪父母了,“混成這樣是我自己的原因。當年沒聽許老師選文科。第一年去念了三本,不該任性退學。就算是后來念了大專,轉本的機會也不該放棄。上海戶口本來對我就不是必選項,我不應該拿自己的前途去跟父母較勁。以前的我還是太任性了,就好比做數學題來說,本來從頭到尾設置題目自有道理,我偏偏為了顯擺自己從后往前做,遇到一個‘葛神’不就歇菜了。我現在就知道,作為普通人,不要去改變規則,而是去適應規則,在規則下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方式。”
“現在高考又改了,副科又算分了。”
朱杰立刻變臉:“你說這樣折騰有意義嗎?如果都算分的話,我絕對有把握上一本。”
“這就是命運吧。”
朱杰接著舉杯,“對,就是命,我沒法改變環境,最后自己奮斗失敗了就該認命。人生就是無常,為了我這不堪的命運干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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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我回了趟母校,母校已經搬遷,原來的補習中心樓已經拆毀,原來的地塊置換成了一所小學。我去看望許老師,許老師已經退休,我們縣特意挖來了一批來自蘇南的老師,成立了專門的復讀學校,許老師被返聘到復讀學校教書。許老師說現在我們縣的高考升學率全市倒數,好學生都往蘇南跑,現在一些民辦中學也在大力挖學生,尤其是復讀中心被剝離后,我們高中的升學率直線下滑,“現在朱杰想復讀,不用我出面,校領導都得求著他來。”許老師說朱杰的偏科程度是他教育生涯中難得一見,“教了這么多年的數學,他這種數學靈性真是難得一見。”
“那當年為啥不推他走奧數呢?”
“朱杰是有天賦,但他的心性不行,覺得自己成績好,就自搞一套,不愿意聽老師的經驗,就算是奧數也是考試,也是有套路的,可他偏偏按自己的想法去做題,做順手了還好,一旦遇到一個堵點,他就方寸大亂了。”許老師撓頭:“而且啊,他那父母我真是受不了。高二的時候,我的確推薦朱杰去參加奧數競賽,一次沒考好,他爸媽就來找我鬧啊,說我耽誤他兒子的前途,就是因為我只管數學,導致他兒子的英語成績提升不上。我也不怪他們,家長只知道高考只考語數外,別的都是邪門歪道。其實我也搞不懂當年為啥實行那種教育政策,說是為了改變唯分數論,實行素質教育,可最后還是唯分數論,反而縮小了選拔出特殊人才的范圍。那幾年我見了太多像朱杰這樣的學生吃虧,我思考了那么多年,還是想不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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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朱杰突然發微信給我,說他終于知道自己為啥英語學不好了,是母親的偏心導致了他對英語的態度。初中以后,他與哥哥的成績拉開了差距,他在全校名列前茅,哥哥在班級倒數。面對哥倆的成績單,母親態度迥異。無論分數多低,母親總是安慰哥哥下次努力。而看他的成績單,總是拿著分數最低的英語說事,即使他其他功課接近滿分,于是他在潛意識里認為自己的英語成績很差,真就學不好英語了。
他又說夢到兒時的老宅,但是自己像個嬰兒被放到床上,無法動彈,只能大哭,然后一點點看著天花板掉下來砸向自己。
我沒有當天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他,過了幾天我看到了一句話:“人終將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轉發給了朱杰,至今他都沒有回復。
編輯丨Terra 實習丨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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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 大 萌
想用文字記錄折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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