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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秋老虎賴著不走,都十月中旬了,太陽還跟個火球似的懸在天上,柏油馬路被曬得發軟,踩上去黏黏糊糊的,連風刮過來都帶著一股熱浪。
我叫小明,28歲,三本畢業,在城東一家電子廠做檢驗員,每天對著流水線上的電路板,眼睛都快瞅出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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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川北農村,家里幾畝薄田,一年到頭刨不出幾個錢。在成都待了五年,工資也就四千出頭,扣掉房租水電,剩下的只夠勉強糊口。
買車買房想都不敢想,結婚更是遙不可及的事。
廠里的小姑娘看我的眼神,都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疏離,她們寧愿找個送外賣的,也不愿意跟我這個沒前途的檢驗員扯上關系。
我也識趣,從不主動湊上去,每天下班回出租屋,一碗泡面,一部老電影,日子過得像一杯涼白開,沒滋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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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暇的時候,我唯一的去處就是城郊那家莎莎舞廳。
本地人都叫它砂舞廳,聽著糙,卻實實在在裝著一群人的悲歡離合。
我長著一張普通到扔進人堆里就找不著的臉,單眼皮,塌鼻梁,皮膚是常年熬夜加曬太陽熬出來的蠟黃色,身高一米七五,不算矮,但瘦得跟根竹竿似的,風一吹都能晃悠。
平時上班穿廠里發的藍色工裝,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下班換身地攤上買的運動服,三十塊錢一件,穿著舒服,也不心疼。
頭發是小區門口十塊錢快剪的,短得貼頭皮,看著干凈利落,也省得打理。我性子悶,不愛說話,在廠里跟同事交流全靠點頭搖頭,到了舞廳,更是縮在角落里,像個透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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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舞廳的門臉不大,掛著塊掉色的霓虹燈牌,紅的綠的光混在一起,在夜里看著有點曖昧。
門口擺著兩張掉漆的塑料凳,一個穿花襯衫的老頭叼著煙,瞇著眼打量來往的人。
一推門,一股混雜著汗味、香水味、煙味和廉價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撲面而來,嗆得人鼻子發癢。
舞廳里的燈光很暗,暗得能藏住人臉上的褶子和眼里的疲憊,只有舞臺上方那幾盞旋轉燈,投下五顏六色的光斑,晃得人眼花繚亂。
地板是老舊的紅漆木地板,被無數雙腳磨得發亮,踩上去有點黏,還帶著點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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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池里烏泱泱的全是人,男人大多是中年往上的,我們都叫他們野豬。
有穿西裝打領帶的,料子一看就便宜,袖口還沾著油漬,估計是哪個小公司的業務員;有穿夾克衫的,肚子挺得老高,手里攥著個手機,時不時亮一下屏,看一眼時間;
還有些老頭,穿得倒是整齊,中山裝扣子扣得嚴嚴實實,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手里拎著個保溫杯,里面泡著枸杞菊花茶。
他們的眼神都帶著點急切,在舞池里掃來掃去,像獵人在找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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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呢,就是我們說的白菜。她們穿得都挺惹眼,緊身的連衣裙,包臀的短裙,露著胳膊露著腿,臉上抹著濃妝,口紅涂得鮮紅,眼影閃著亮片。
有的踩著高跟鞋,走路一扭一扭的,有的穿平底鞋,步子輕快。
她們臉上都掛著笑,逢人就打招呼,一口一個哥叫著,聲音甜得發膩。
她們的手很軟,腰肢扭得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剛好能讓男人心猿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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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手足無措地站在角落,手里攥著一杯白開水,緊張得手心冒汗。
就在這時,小美過來了。
小美35歲,比我大七歲,南充鄉下的,獨自一人來成都打工。
她不算驚艷,但很耐看。鵝蛋臉,皮膚是那種健康的小麥色,不像別的白菜,把臉涂得慘白慘白的。
她的眼睛很大,雙眼皮,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彎成月牙,還帶著兩個淺淺的梨渦。
她的鼻子不算高挺,但很秀氣,嘴唇飽滿,涂著豆沙色的口紅,不張揚,卻很顯氣色。
她的頭發是長卷發,染成了栗色,披在肩上,偶爾被風吹起一縷,看著特別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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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穿了一件酒紅色的緊身連衣裙,料子是針織的,很貼身,勾勒出她玲瓏的曲線。
裙擺不長,剛到膝蓋上方,露出一雙勻稱的腿。腳上踩著一雙黑色的低跟皮鞋,鞋面擦得锃亮。
她身上噴著淡淡的梔子花香水,不像別的女人,香水味濃得嗆人。
她走到我面前,笑著問:“小哥,要不要跳舞?”
她的聲音軟軟的,帶著點南充口音,聽著特別舒服。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很輕,我的手猶豫了半天,才敢放在她的腰上。
她的腰很細,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能感覺到溫熱的體溫。
舞廳里的音樂很慢,是那種老式的情歌,她帶著我靠墻,我倆抱在一起。
我緊張得渾身僵硬,她好像察覺到了,輕輕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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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跳完,我給了她三十塊錢,她接過錢,沖我笑了笑,說了聲謝謝。
從那以后,我每次來舞廳,都只找她跳舞。別的白菜過來搭訕,我都擺擺手拒絕。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
熟了之后才知道,她老家有個丈夫,還有個十歲的兒子,丈夫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擔子全壓在她身上。
她出來打工,進過電子廠,當過服務員,最后還是來了砂舞廳。“來錢快,”她跟我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點黯淡,“沒辦法,家里要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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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她,真的理解。我們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在這座大城市里掙扎,像兩只無家可歸的候鳥,只能互相取暖。
有一次,舞廳打烊后,外面下起了大雨,我撐著傘送她回她的出租屋。
她住的地方比我還偏,是那種城中村的自建房,又黑又窄,樓道里堆滿了雜物,一股霉味。
到了她的門口,她邀請我進去坐坐,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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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擠得轉不開身。
桌子上擺著一個相框,里面是她兒子的照片,虎頭虎腦的,笑得很開心。
她給我倒了一杯熱水,我們坐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聊著聊著,我突然鼓起勇氣說:“小美,要不你搬來跟我一起住吧,房租和生活費我來承擔,你不用這么辛苦。”
我說完之后,心跳得飛快,生怕她拒絕。
她愣了一下,抬起頭看我,眼里閃著光,過了半天,她點了點頭,說:“好。”
就這樣,我們成了一對臨時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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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租的房子是個一室一廳,比她之前住的地方寬敞多了。
她搬過來的那天,帶了一個不大的行李箱,里面裝著她的幾件衣服和一些日用品。
她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床單被罩換成了淺色的,陽臺上晾著她洗的衣服,風一吹,衣服飄起來,帶著淡淡的梔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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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班,我推開家門,就能聞到飯菜的香味。
小美廚藝很好,紅燒排骨,麻婆豆腐,回鍋肉,都是地道的川菜。
她知道我愛吃辣,每次都放很多辣椒,吃得我滿頭大汗,卻覺得無比滿足。
吃完飯,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頭發上,泛著金色的光,那一刻,我覺得特別幸福,好像我們真的是一對普通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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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全城砂舞廳都關門的時候,我們就會一起出去玩。
我們會去人民公園,那里有很多老頭老太太在喝茶,下棋,唱川劇。我們找個樹蔭下的長椅坐下,看著公園里的人來人往,聊著天。
她會跟我說她兒子的趣事,說他上次考試進步了,說他特別懂事,知道她在外面打工不容易。
說到兒子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滿是溫柔,那種溫柔,是在舞廳里看不到的。
我們還會去看電影,就在小區門口的那家小影院,票價很便宜,二十塊錢一張。
我們看的都是些喜劇片,笑得前仰后合。散場的時候,她會拉著我的手,走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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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過桌球室服務員。打得特別好。我們常去樓下的那家桌球室,一小時25塊錢。
她握桿的姿勢很標準,身體微微前傾,眼睛盯著球,一桿下去,白球精準地撞到目標球,球落袋的那一刻,她會得意地沖我笑。
我跟她切磋,總是輸,她就笑著說我笨,然后手把手地教我握桿,教我瞄準。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溫熱的,粗糙的,帶著一點點薄繭,那是常年干活留下的痕跡。
那一刻,我忘了砂舞廳,忘了野豬和白菜,忘了我們之間的臨時關系,只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是我想一輩子珍惜的人。
但我們都知道,這份幸福是暫時的,像泡沫一樣,一戳就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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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偶爾會說起她的丈夫和孩子,語氣很平淡,沒有抱怨,也沒有懷念,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我從不插嘴,只是靜靜地聽著。
我知道,她心里裝著她的家,那是她的根,她早晚要回去的。
而我,只是她在成都的一個落腳點,一個暫時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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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春節的時候,我們都是各回各家。她會提前買好回老家的車票,大包小包地拎著給丈夫和孩子買的禮物。
我也會買好回川北的車票,給爸媽帶點成都的特產。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們會一起做飯,一起喝酒。酒過三巡,她會看著我,說:“小明,謝謝你這一年的照顧。”我會笑著說:“謝什么,我們是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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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之間,不止是朋友,但也到不了愛人。我們就像兩條平行線,偶爾交匯,最終還是要走向各自的方向。
沒有未來,也不敢奢求未來。我們只是在這座冰冷的城市里,互相取暖,熬過一段段難熬的日子。
這種抱團取暖的感覺,挺好的,至少讓我們覺得,自己不是孤單一人。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直到那個老頭癱了的消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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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老頭是舞廳里的常客,六十多歲,頭發花白,總是穿一件灰色的夾克衫,手里拎著個保溫杯。
他每周都來,每次都找小美,一晚上能跳好幾支舞,給的錢也不少,每次都是三百塊,從不還價。
我們都叫他張老頭。張老頭看小美的眼神,帶著點貪婪,也帶著點依賴。
他話不多,跳舞的時候就默默地摟著小美,偶爾會在她耳邊說幾句話,小美總是笑著點頭,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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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舞廳里的燈光依舊昏暗,音樂依舊纏綿。小美突然湊到我耳邊,說:“張老頭癱了,中風,躺在醫院里呢。”
我愣了一下,說:“那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小美搖了搖頭,眼神很平靜,說:“不去,怕撞見他家里人,不好看。”
我沒再說話,心里卻有點不是滋味。
過了兩天,小美拿著手機給我看,屏幕上是一張轉賬記錄,五百塊錢,收款方是張老頭。小美說:“我給他轉了五百塊錢,這就算盡了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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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語氣很坦蕩,好像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她的臉上帶著一絲釋然,仿佛這五百塊錢,能抵消過去幾年里,張老頭每周給她的那三百塊錢,能抵消那些在昏暗燈光下的擁抱和舞步。
我看著她的臉,她化著淡淡的妝,豆沙色的口紅,栗色的卷發披在肩上,穿著一件米色的針織衫,顯得很溫柔。但我卻突然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看懂過她。
這五百塊錢,到底買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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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買她自己一個心安嗎?告訴自己,我不是無情無義的人,拿了人家的錢,人家落難了,我也表示了,這樣就不算虧欠。
還是買斷過去那幾年的情分?
那些每周兩三百塊錢堆出來的陪伴,那些在舞池里的笑臉,那些耳邊的低語,都能用這五百塊錢一筆勾銷?
我看著她坦蕩的眼神,心里突然一陣發涼。
這根本就不是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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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能走能動能花錢的老主顧,和一個癱在床上需要人照顧的老頭子,在她心里的價格差。
前者,值每周的陪伴,值甜美的笑臉,值舞池里的溫柔繾綣。
后者,只值這微信上冷冰冰的五百塊錢,還得怕沾上麻煩,怕被他的家人纏上。
我突然想起砂舞廳里的那些燈光,暗得能藏住一切。藏住野豬們的貪婪和寂寞,藏住白菜們的無奈和算計,藏住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和感情。
舞廳里的燈光一暗,什么都能藏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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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戳破她,只是笑了笑,說:“嗯,這樣也好。”
她好像松了一口氣,把手機收起來,然后去廚房做飯了。廚房里傳來切菜的聲音,很清脆,和往常一樣。
晚上,我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靠在我的肩上,手里織著毛衣。電視里放著一部喜劇片,很搞笑,她笑得很開心,眼角彎成了月牙,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我看著她的笑臉,心里卻五味雜陳。
我知道,她和我一樣,都是在這座城市里掙扎的人。我們都有自己的難處,都有自己的算計。她不是無情,只是現實太殘酷。
在砂舞廳里待久了,見慣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太多的虛情假意,心也就慢慢變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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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之間的關系,其實和她跟張老頭的關系,本質上有什么區別呢?
她陪我跳舞,陪我吃飯,陪我睡覺,我承擔她的房租和生活費。我們互相取暖,互相慰藉,說到底,也是一場交易。只不過這場交易,多了一點人情味,多了一點煙火氣。
但這人情味,又能維持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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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有一天,我會離開成都,回川北老家,娶一個農村姑娘,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也許有一天,她的兒子長大了,能掙錢了,她就會回老家,守著她的丈夫和孩子,再也不出來了。
我們都會回到各自的軌道上,就像從來沒有相遇過一樣。
沒有未來,也沒有遺憾。
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這只是一場臨時的陪伴,一場抱團取暖的夢。
砂舞廳的燈光依舊昏暗,音樂依舊纏綿。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依舊在互相依偎,互相試探。他們的臉上帶著笑,眼里卻藏著疲憊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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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美,不過是這蕓蕓眾生中的一對。
我們在這座城市里相遇,相知,相伴,然后,相忘于江湖。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圓圓的,掛在天上,灑下一片清冷的光。小美已經睡著了,靠在我的肩上,呼吸均勻。我輕輕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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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床邊,看著她熟睡的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不管未來怎么樣,至少現在,我們還在一起。至少現在,我們還能互相取暖。
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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