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設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的功能變化與審查提示

開欄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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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海寧

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二庭四級高級法官助理

建設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因依法可以對抗抵押權或其他普通債權而優先受償，往往成為涉建設工程價款糾紛訴訟中各方爭議的焦點問題。之所以如此設定裁判規則，其正當性基礎在于保障農民工工資，并沿用至今。

情勢變更

建設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的功能變化

不應忽視的新情況。行政手段對農民工工資的事前充分保障。一是行政法規保障。2019年通過的《保障農民工工資支付條例》，對保障農民工工資按時足額發放進行了全面規定，并特別規定了工程建設領域的農民工工資支付。作為該條例的配套規定，《工程建設領域農民工工資專用賬戶管理暫行辦法》和《工程建設領域農民工工資保證金規定》分別從專用賬戶制度和保證金制度等方面進一步落實和保障農民工工資的按時足額發放。二是行政組織保障。目前已經形成由國務院根治拖欠農民工工資工作領導小組統籌，人力和社會資源保障部牽頭各部門、各地政府負責具體落實的組織體系，為切實解決農民工欠薪問題提供有力組織保障。三是事前防范機制健全。根據制度設計，建設單位須有滿足施工所需的資金安排，或應當向施工單位提供工程款支付擔保，否則不予頒發施工許可證。施工總承包單位應當開設農民工工資專用賬戶，實現農民工工資專款專用，并應當存儲工資保證金，專項用于支付被拖欠的農民工工資。建設單位因未及時撥付工程款導致拖欠農民工工資，應先行墊付；分包單位拖欠或因工程建設項目轉包拖欠農民工工資的，由施工總承包單位先行清償。通過上述制度的施行，建工領域的農民工工資保護已經建立完善的事前防范機制，農民工欠薪問題一定范圍內已得到有效解決。

原有功能的現實檢視。承包人享有優先受償權并不必然及時惠及農民工。首先，從工程款的法律屬性看，發包人將工程款匯入承包人賬戶，如果并非農民工工資專用賬戶，則為不特定物。承包人可能會用該部分資金先行填補另外的項目支出，并不急于支付給農民工。其次，從工程款的具體構成看，包括人工費、材料費、施工機具使用費、企業管理費、利潤、規費和稅金等，工人工資只占其中的一部分。雖然保障工人工資是優先受償權設定的初衷，但承包人優先受償的范圍并不限于工資成本。對于承包人而言，其亦可能需優先支付其他建筑成本。第三，從工程款的實現路徑看，承包人因優先權實現其工程價款到工人工資的支付具有時間上的滯后性。承包人實現工程價款優先受償的訴訟或仲裁路徑均有法定的程序要求，后續亦可能存在執行期間問題，短則數月長則經年。通過承包人與發包人直接協議將工程折價的非訴路徑雖可避免前述的程序消耗，但直接協議的訂立也存在磋商過程，由于雙方立場不同對工程價款的討價還價甚至更為激烈，有時候還要借助第三方評估機構的價格鑒定，同樣需要耗費相當的時間成本。

利益重構

建設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下的利益平衡

承包人利益優先保護正當性的應然定位

承包人工程債權優先受償的正當性在于因承包人的投入建設使得利益相關者可基于質量合格建設工程形成共益。根據我國現行法規定，建設工程質量合格是行使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的必要條件。有研究認為，《民法典》第807條規定承包人優先受償權的正當性在于“激勵承包人通過建造行為，至少保持了建設工程的價值”。如果沒有承包人的建造行為，其他債權人亦無法基于該建設工程獲得利益滿足，包括購房人無法獲得其所購買的房屋，抵押權人亦無法實現其抵押權。在發包人無法支付工程價款的場合，如果抵押權人可以從建設工程中優先受償，而真正建設工程的承包人卻無法實現其債權，在對承包人沒有其他補償機制的情況下，賦予承包人優先受償權可以“防止承包人的建工價款落空”。

買房人居住利益與承包人經濟利益的再平衡

商品房買賣表面上承載的是買房人的債權，但以居住為目的的買房實際上關乎買房人的生存權，“購房人優先權規則系保護弱者生存權而非保護購房人債權”。由上，可通過限縮解釋將買房人的權益聚焦到保護其生存權，對于非承載生存權的投資買房、單位買房和多套購房等因欠缺優先保護的正當基礎，不應予以特別保護。從法益位階角度，買房人的生存權應優先于以共益為目的的承包人優先權。承包人優先受償權上承載的保障農民工工資功能已經弱化，意即其承載的弱者生存權保障功能不再凸顯，其上承載的是圍繞建設工程利益相關方的共同利益。該法益是為一定范圍的共益而非不特定范圍的公益，且本質上還是經濟利益。

應對思路

建設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的審查提示

承包人工程價款優先保護的剛性緩和

一直以來，“保障農民工工資”的功能設定賦予承包人工程價款優先受償，具有對抗在建工程抵押權、建設工程款債權等的剛性效力。然而，隨著“保障農民工工資”功能因行政手段的事前介入而一定范圍內得以實現，以及“對建設工程形成共益”功能的轉化，該剛性優先導向應有所緩和。如果說承包人的優先受償權由內核和外殼構成，其外殼最早被商品房消費者的“超級優先權”所刺破，接著其內核被功能變化所軟化。這一隱性變化應引起司法者的充分注意。在個案審查時，對于建設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能否放棄、可否轉讓，不宜用一個審查標準來簡單判斷，而忽略對案件整體的統籌考慮。在利益衡量時，不宜片面執著于保護某一利益主體，而應秉持司法中立原則，權衡各主體間的利益，一碗水端平。在適用法律規則時，不應忽視時移境遷，而要根據社會條件的變化適時作出司法因應，以更好達致法益平衡。

承包人工程價款優先權放棄條件審查的變化

原功能設定下，承包人放棄其工程價款優先受償的條件是不得損害建筑工人利益。如果放棄會損害建筑工人利益，則不產生放棄的法律效果。如果能提供有效擔保不損害建筑工人利益，則不應以此限制承包人放棄的權利。在現功能設定下，對承包人放棄工程價款優先受償的法律效果的考量，并不必然僅局限于對建筑工人利益的考量，也會納入對共益優先的評判。與承包人就工程價款基于共益功能優先受償的原理相同，對于某些共益債務借款等，應肯定承包人放棄優先受償權的效力，尤其是在“保交房、穩民生”的大背景下更具有現實意義。在房地產企業破產案件中，可以通過共益債務融資等市場化的方式籌集資金開展爛尾項目續建，案例庫亦有觀點認為，為保障共益債務借款資金安全，應允許承包人放棄優先受償權，賦予共益債務借款“超級優先權”。

承包人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能否轉讓的問題

原則上，應允許隨工程價款債權一并轉讓。轉讓意味著變現，與不能轉讓相比，更有利于盤活資源及增進市場效益，有利于農民工工資和承包人工程債權的雙重實現。但在具體操作中要注意區分情形：（1）折抵給實際施工人。實際施工人通常是農民工的直接討債對象，一并轉讓讓實際施工人接手后更有可能變現工程債權，更有利于農民工工資的實現。實踐中有生效判決認定承包人將建設工程價款債權轉讓給實際施工人的，其優先權一并由實際施工人享有。應注意的是，要防范承包人利用轉讓規避農民工工資專用賬戶和保證金制度的執行。（2）轉讓給一般債權人。如前所述，一并轉讓有利于提高受讓概率和農民工工資的盡快變現。問題在于，一旦附隨于建設工程價款之上的功能設定因轉讓而獲得實現，對于債權受讓人而言，其受讓后優先受償的正當性何在。鑒于此，以及考慮多次受讓后工程價款債權優先性可能對其他債權受償次序的沖擊，該種受讓的對價應是金錢的直接支付，而不應是債務抵銷或其他方式的對價實現。受讓后的工程價款債權優先性的基礎應在于對原有功能設定下價值優位利益主體的金錢滿足。

供稿：法培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