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丁誕辰250周年｜鐘芳玲：奧斯丁出版軼事

只要提起《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大家都曉得作者是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奧斯丁于1811、1813年出版了這兩部小說后，又于1814、1816年接續出了《曼斯菲爾德莊園》與《愛瑪》，可惜1817年她才41歲就離世，但她留下的幾本著作，不僅日后成了經典，還無數次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成了學院派研究與通俗文化都感興趣的對象，堪稱雅俗共賞的代表。今年正好是簡·奧斯丁250周年冥誕，在她生日這天，來聊聊一些有關她在英國的出版軼事與趣聞。

最為人熟知的簡·奧斯丁版畫像，是依照她的姐姐卡桑德拉以石墨與水彩所繪的人像畫為底本

記得多年前自己對西方藏書文化才剛入門之際，于某次國際古書展上與首版的《理智與情感》初相遇，先是詫異于那套以簡樸硬紙板原始裝幀的三卷本，竟能索價數萬美元（現今可高達數十萬），當書商小心翼翼為我打開封面、翻到書名頁時，看到英文書名下方出現“BY A LADY”的字樣，驚訝之余又不禁莞爾，原來簡·奧斯丁當年是匿名出版，她既不用真名，也不用假名，也不像一些較晚生的女作家，例如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本名Mary Ann Evans），取個男性名字當筆名，或是像《簡·愛》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取了個中性的筆名“柯勒·貝爾”（Currer Bell）；但奧斯丁的匿名，又不完全等同無名氏，無名氏讓人猜不透作者是女或是男，而“BY A LADY”，則清楚昭示此書是由一位女士所寫。

三卷本的首版《理智與情感》，原始裝幀材質為簡樸的硬紙板 Courtesy of Peter Harrington

《理智與情感》初版的書名頁，沒有作者名，只告知此書是一位女士所寫

之后又陸續在高檔古書店、古書展、古書拍賣會看到簡·奧斯丁其他著作的首版。她的第二部書《傲慢與偏見》依然不署名，書名頁標示“BY THE AUTTHOR OF SENSE AND SENSIBILTY”，表示此書是由《理智與情感》的作者執筆。第三部書《曼斯菲爾德莊園》類似前一部書的模式，書名頁標示《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的作者 。

《傲慢與偏見》初版的書名頁，上面標示此書是由《理智與情感》的作者執筆

至于第四部書《愛瑪》（Emma）的作者介紹，并未落落長地把前三本著作都列出，僅簡述“《傲慢與偏見》及其他書之作者”，由此也凸顯簡·奧斯丁對《傲慢與偏見》多所鐘愛。她在1813年1月29日給姐姐卡桑德拉·奧斯丁（Cassandra Austen）的信中，將剛出版的《傲慢與偏見》比擬為“親愛的孩子”（darling Child ；‘Child’特別用大寫）。多數的作者誰不把自己的作品視為“親愛的孩子”，這不為奇，但在同一封信里，她對卡桑德拉坦言，認為伊麗莎白（《傲慢與偏見》書中的女主角 ）是印刷品中出現過最為愉悅的可人兒，她真不知道該如何去容忍那些對伊麗莎白一點也不喜歡的人，表達如此激烈，那就非同小可。

奧斯丁以匿名發表小說，但她既未隱藏身為女性的事實，也沒有虛構一個假的形象，僅僅只是不具名而已，如此做法很大部分應是基于務實與隱私的考慮，她可以因而專心創作，不必響應不相干人等或左鄰右舍的好奇詢問，有些說不定還會針對書中人物自行對號入座呢！同時她也可以私下悄悄觀察別人對她作品的直接反應，從她的一些信件中，可看出如此“隱身”，帶給她不小的樂趣。

除了都不具名，奧斯丁生前出版的四部書有另一共通特色，就是書頁尺寸頗小，只有十二開，約18x11cm，且每部書都是三卷本（除了《傲慢與偏見》的第三版改為兩卷本）；其實書頁若用大一點的尺寸、行距或字體稍微縮小些，單卷本就足夠了，之所以分成三冊，自有其道理。主要是當時的書并不便宜，一套三卷本的《傲慢與偏見》標價18先令 ，等同現今55英鎊，很多人為了省錢，選擇去流通圖書館（circulating library；類似租書店）租借書，每次只能借一本或數本，取決于年費或租金高低，有些流通圖書館還是由出版社與書商經營；又或者讀者自組圖書社團，成員集資購買書籍并輪流借閱。一部書分成數冊，不僅讓整體書量增多、讀者的借還頻率也加快。此外，那時的社交或家庭聚會，朗讀經常是余興節目之一，有人會捧著書讀給其他人聽，書籍過大、過重，對朗讀者都是負擔。書籍分冊的另一個好處，就是每冊書可以同時由不同的印刷商印制，加快出版的時間，例如《傲慢與偏見》的卷一是由查爾斯·羅沃斯（Charles Roworth)）印制， 卷二、卷三的印刷商則為喬治·希德尼（George Sidney）。

陳年版畫呈現了簡·奧斯丁時代流通圖書館的樣貌，可看出女性是主要的顧客

在奧斯丁的時代，擁書之人往往把書送去裝幀工坊，依照個人的品位與預算，裝幀出自己喜歡的樣貌，封面的材質可選用羊皮、犢皮、大理石紋紙、布料等不同材質，也可用金屬工具壓印出凹凸的紋飾或燙金，書口還可以上色，一些貴族往往在正反封面壓印上他們家族的徽章，因此奧斯丁的作品早期出版時，封面裝幀都是采用簡單、陽春的硬紙板，并不期待可以持久。奧斯丁某次在一封信中請托出版商寄送書給她的幾位親友時，就特別叮嚀出版商不要裝訂書籍，只須送裸書，理由就是方便親友們自行裝幀。兩百年后的今天，原汁原味的原始裝幀，若是書況保存得宜，價格比重新裝幀之書還要昂貴許多。

以樹紋小牛皮技法重新裝幀的三卷本首版《傲慢與偏見》 Courtesy of Peter Harrington

以小牛皮和大理石紋紙裝幀的三卷本首版《曼斯菲爾德莊園》 Courtesy of Peter Harrington

《愛瑪》是簡·奧斯丁出版的作品中，唯一有題獻頁之書，獻詞這么寫：“謹致攝政王子殿下，本書經過殿下許可，由殿下盡責、恭順、謙卑的仆役以最崇高的敬意獻上——作者。”獻詞中的“攝政王子殿下”，指的是喬治四世、當時的韋爾斯親王，因其父國王喬治三世患了精神疾病，而于1811至1820年間攝政，現今倫敦的攝政街、攝政公園都因其命名。

以小牛皮和大理石紋紙裝幀的三卷本首版《愛瑪》 Courtesy of Peter Harrington

《愛瑪》一書的題獻頁，題獻的對象是當時英國的攝政王子，日后成為國王的喬治四世

由一些傳記與書信集中可得知，如此“恭順、謙卑”且肉麻的獻詞，實非奧斯丁所愿 。話說1815年秋天，簡·奧斯丁從居住的小鄉村查頓（Chawton）到倫敦照顧生病的哥哥亨利·奧斯丁（Henry Austen），當時替亨利看病的正好是攝政王子的醫生之一。雖然奧斯丁是匿名出書，但親友圈、出版商都知道她就是作者，醫生因而也知悉她的身份。某日醫生告知奧斯丁，王子很欣賞她的幾部作品，甚至在他所有的住所都各擺了一套，醫生覺得有義務讓王子知曉奧斯丁小姐正好在倫敦，王子次日立即差遣他的圖書館員詹姆斯·斯塔尼爾·克拉克（James Stanier Clarke）邀請簡·奧斯丁參觀他的豪華居所卡爾頓府（Carlton House）的圖書館。

奧斯丁在11月參訪圖書館時，克拉克宣稱他受命于王子，轉告奧斯丁可將她的下一本小說獻給王子，無需主動請求；如此的明示，對奧斯丁而言，無異是皇家下達的命令，即使她對王子并無好感，也難以不從，畢竟她是務實派，且她的哥哥弗朗西斯（Francis Austen）與弟弟查爾斯（Charles Austen）都任職于皇家海軍，弗朗西斯晚年還晉升為海軍元帥。由于當時正是《愛瑪》在最后編排的階段，因此就在書里加上這題獻頁，獻詞的內容與格式，其實是出版商擬定。有趣的是，天真（或自我感覺良好）的克拉克曾兩度在信中熱切提了些可笑的故事題材，并期望奧斯丁未來能寫入書中，自然是被女作家嫌惡與婉拒。

《理智與情感》是奧斯丁的第一本出版著作，當時女作家默默無名，一開始是自費出版，她得承擔印制與廣告的費用，僅委托出版商托馬斯·伊格頓（Thomas Egerton）代為處理編印、發行事務，對方抽取百分之十的傭金；《理智與情感》初版750冊很快售罄，奧斯丁凈得140英鎊，再版又得了20英鎊。

可惜奧斯丁以110英鎊一口價將《傲慢與偏見》的版權賣斷給出版商，畢竟她那時只是個知名度頗低的新作家，自費出版若銷路不佳，她得承擔損失；若版權賣斷，則無須支付印制成本，也不必擔憂書籍銷售的結果，省事又省心。因此奧斯丁選擇賣斷版權，也是可以理解之事。

《傲慢與偏見》的初稿其實1797年8月就已完成，當時的暫定書名為《第一印象》（ First Impressions）。奧斯丁的父親覺得自己女兒的這部小說寫得真好，于是在同年11月寫了封信給倫敦出版商托馬斯·卡德爾（Thomas Cadell），探詢是否有意愿讀讀奧斯丁的小說手稿，只可惜一如多數毛遂自薦的結果，遭到了卡德爾的回絕。誰知這部書在被拒16年后出版，卻賣得極好，首印量約1500冊，之后數度再版，但奧斯丁卻無法分紅，以致日后她都選擇保有書的版權，采委托出版、傭金制，寧可自費出版，這也顯示她對自己的作品逐漸有信心。

簡·奧斯丁生前出版的四部小說，雖非當時的熱門暢銷書，但還是替她帶來不小的收益。根據紐約市摩根圖書館收藏的一份簡·奧斯丁的手寫賬本（唯一現存的年度開銷記錄），1807年她的支出總計為四十二英鎊四先令八便士；而她從1811年第一部書出版到1817年去世這六年間，總收益估計約645英鎊（現今等值5萬英鎊），對于原本津貼都是來自父兄資助的奧斯丁，這無疑代表她在經濟上開始可以獨立。

1817年7月18日，病危的簡·奧斯丁在姐姐的懷中離世，她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小說《勸導》（Persuasion），在哥哥亨利與姐姐卡桑德拉的安排下，于同年12月與另一個早年完成卻被冷藏多年的小說《諾桑覺寺》（Northanger Abbey），以四卷本形式合并出版，雖然書名頁比照以往格式，只說明此書出自“《傲慢與偏見》、《曼斯菲爾德莊園》與其他書的作者”，但附上一篇哥哥亨利執筆的作者小傳，文中首度公開作者是簡·奧斯丁。

《諾桑覺寺》與《勸導》最早以四卷本形式合并出版 Courtesy of Peter Harrington

《諾桑覺寺》的書名頁遵循了以往的格式

《諾桑覺寺》初稿約在1799年左右完成，當時的書名為《蘇珊》（Susan），取自書中女主角之名。1803年春天，奧斯丁通過亨利的律師將版權以10英鎊的價格（等同現今1300英鎊）賣給了一家倫敦的出版商并交付書稿，但過了六年，卻遲遲未見書的蹤影。1809年4月5日，忍無可忍的奧斯丁刻意選了個假名“阿什頓?·丹尼斯太太”（Mrs Ashton Dennis）去函給出版商，表明自己是《蘇珊》的作者，要求給個說法。信中提到，如果是因為他們不慎將原稿遺失，她可以在幾個月內提供另一份副本，但前提是他們收到稿子后，得即刻出版，不得延遲，若是在幾日內未收到回復，她將另覓出版方。信末她以假名的縮寫 M. A. D署名結尾，這三個字母的組合正好是“生氣的、惱火的、瘋狂的”之意，顯示奧斯丁憤怒之余還不失她慣有的幽默。

出版商三天后簡短回復，表示與律師交易版權時，雙方并未言明出版時間，他們也沒有義務非要出書，如果她或其他人出版此書，他們將采取行動對付，但最后以冷冷的態度說道，她可以原價買回版權；只可惜當時女作家尚未有出版收益，無力贖回。可以想象奧斯丁在收到回信時，會覺得有多羞辱。直到1816年，奧斯丁出版了四部著作，亨利才替她買回手稿與版權，并在完成交易后，得意地對出版商宣告，他們錯過的乃是《傲慢與偏見》的作者；亨利的角色，就等同現今的“文學經紀人”或“版權代理人”。由于當時已有另一本小說用《蘇珊》為書名，她修改了《蘇珊》原稿并將女主的名字改成凱瑟琳（Catherine），書名也暫定為《凱瑟琳》，但最后出版社用了《諾桑覺寺》。

奧斯丁早年雖然有一些仰慕者，但仍屬小眾作家。1817年與她合作的第一家出版商托馬斯·伊格頓清倉甩賣前兩部書的庫存，1820年第二家出版商約翰·莫瑞（John Murray）出清《愛瑪》，次年又出清第二版的《曼斯菲爾德莊園》與首版的《諾桑覺寺》《勸導》合輯。自此奧斯丁的書在英國絕版了十幾年，不再有任何版本印行。

直到1832年，出版商理查德·本特利（Richard Bentley）買下了她這六部小說的版權，并于次年全數收錄于受歡迎的“標準小說系列”（Standard Novels series），以五冊單卷本發行（《諾桑覺寺》《勸導》兩部書合為一冊，其余四部書為單冊），五冊書的系列編碼號為23、25、27、 28、 30。

《理智與情感》《曼斯菲爾德莊園》《傲慢與偏見》在“標準小說系列”中的編號，分別為XXIII（23）、XXVII（27）、XXX（30）

標準小說系列的每冊書，皆附有一整頁鋼版印刷的卷首插畫和書名頁下方的小插畫，雖然插圖的水平很一般，有些人甚至嫌惡，但這畢竟是奧斯丁的作品首度出現插圖，且可視化的具體圖像總是更易吸引大眾關注。此外，書的定價相當低廉，每冊僅六先令，是《傲慢與偏見》首版標價（18先令）的三分之一；這些因素也開啟了奧斯丁日后廣為人知、作品普及的序曲。更多其他因素，以及關于簡·奧斯丁與書的種種，未來再敘。謹以此文紀念這位與我同一天生日的傳奇女作家。

奧斯丁的作品最早出現插圖，是在本特利版“標準小說系列”收錄的《理智與情感》中

《曼斯菲爾德莊園》本特利版的卷首與書名頁含一大一小插畫

注：本文所提簡·奧斯丁生前的出版總收益645英鎊，為數年累積所得，確切數字各家版本略有出入；由于幣值浮動，本文以1815年幣值為基準，并根據英格蘭銀行（Bank of England）所公布的通貨膨脹率來估算，以利讀者對照參考。另，在1971年英國貨幣未進行十進制之前，一英鎊等于20先令 （shillings），每先令為12便士（pence），一英鎊等于240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