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方舟
在女性創作中,我很喜歡的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并且認為這部作品被很大程度地誤解了。它現在通常被認為是一部愛情小說——簡不卑不亢麻雀變鳳凰,但我不這樣想。簡在遇到富有已婚的羅切斯特先生時那種復雜的自卑與恐懼,可一點都不甜。我把它看作是第一部女性成長小說,作者和主角齊頭并進地成長。小說最初的標題是《簡·愛:一部自傳》,而我這部小說如果有副標題,應該是“一部虛構的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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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有》
蔣方舟 著
新經典文化|文匯出版社
《占有》這部小說的女主角是我也不是我。
姜諾亞和我一樣,都在不到七歲時,在母親的“誘騙”下開始寫作,在紙媒時代、古典互聯網時代、新媒體時代都是公眾人物。她的性格也從我身上借取:敏感驕傲,也有虛榮軟弱的一面。而她和我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在成年之后就放棄了寫作。這是我一直難以釋懷的自我想象。因為我在十八歲那一年和我媽爆發了劇烈的爭吵,我認為我的人生都被她替我決定寫作這件事毀了,我很想放棄寫作,叛離她,所以我上大學時有意選擇了新聞而非中文。但寫作的慣性終究還是太大,我又一口氣寫到了現在。
如果我成年后不再寫作了,人生會怎么樣?寫作是“人同時身在兩處”的奢侈。我也認識很多和我一樣年少時有著強烈而明確興趣的人,在長大成人后就因為各種原因放棄了,走進了更被主流認可的人生——“你們都到生活里去了,生活里人口眾多。”(顧城)所以我讓我的女主角決絕地在十八歲時與我,與寫作分道揚鑣。
她會遇到什么?我沒有任何預設和安排,讓她在前面活,我在后面看,不做任何干涉,然后,我眼睜睜看著她被吞噬。
吞噬還是占有?后者恐怕更精確。
“占有”在小說中有著幾層含義。最顯性的當然是她的母女關系。在她小時候,她認為是母親用自己未實現的人生理想在綁架和侵占她的人生,后來,她才意識到是自己占有了母親的生命。母親想讓女兒獨立成長,可一直無法放開手中的風箏線,母女倆始終與心底的“占有欲”對抗。小說里關于林愛竹生下姜諾亞之前的人生,部分情節來自我母親的自傳小說《永不原諒》,我看了那本書才理解了她,也明白了我自己。
第二重含義,則是女主角經歷的兩性關系。小說中的兩性關系雖然是虛構的,但是主角的情感態度卻有我的影子。我在年輕的時候,經常抱怨每一任男友對我管得太多,他們都有問題,直到我有一次看小說,里面有一句:“人們插手你的事也是因為你喜歡這樣……你渴望被人插手。你就像真空,吸引著別人的干預。”(艾麗絲·默多克)我醍醐灌頂,原來本質是源于我的不自信,我不相信自己能全然獨立地應對這個世界,所以主動讓渡自己。女主角就這樣一點點地被她的男友改變和蠶食。
還有一重更隱秘的占有關系,則存在于主角和時代。
十幾年前,我曾在我的新書發布會上,講我看過的一個“恐怖故事”,關于雪地上的阿拉斯加犬,因為缺乏坐標,它們經常轉了一百八十度的方向還不自知。這就像是人以為依循著天性和本色前行,其實早已被時代悄然改變了路徑,在被時代拋在荒郊野嶺時回身,卻發現早已找不到來時的路。
女主角從二十歲到三十歲的過程,就是在逐漸感受這種迷失與失重。她在時代浪潮下,讓才能聽命于消費社會,讓敘事變成“賣故事”,人生也逐漸變成一種商品,服從于商業規則和流量密碼。有傳誦千年的詩歌,可是沒有永垂不朽的消費品,當女主角被從大眾媒體的貨架拿下來的一刻,她發現自己的性格被“人設”取代,她的自我認識是外界決定的,她已經不知道自我應該、可以是什么樣的。
我在女主角身后,急得團團轉卻無法施以援手,只能等她自己覺悟。我最大的痛苦,是目睹她對自己天賦的輕易否定與舍棄。在小說里,還在上高中的她說最討厭看“人被錯誤地用掉”,可她自己不也是任由自己被錯誤地用掉了嗎?
我每每看作家傳記,總會感慨相較于男性創作者,女性創作者發展和保衛天賦的過程真是驚心動魄,她們的天賦是多么容易被剝奪,被家庭、被誤解、被污名、被外界審視、被自我懷疑,甚至被愛——我對母親的需要就讓她無法自由地發展自己的天賦。
當女主角最終帶著不自信,怯怯地試圖回到寫作上,我簡直松了一口氣:呼!繞了好大一圈!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在她三十歲,與我的真實人生重疊的一刻,她和我才同時意識到寫作究竟意味著什么,它是無邊無際海面上的浮標,你只要順著潛下去,就可以尋找到深海沉船一樣的真實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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