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圓桌 | 堅持投資于物和投資于人緊密結合

編者按 中國式現代化，民生為大。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順應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堅持人民主體地位，把人口高質量發展同人民高品質生活緊密結合起來，把‘投資于物’同‘投資于人’緊密結合起來”。“十五五”規劃建議和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均強調，堅持“投資于物和投資于人緊密結合”。這是對我國投資理念、方向、重點的提升和優化，對于增強發展動能、擴大國內需求、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意義重大。如何進一步做好“投資于物和投資于人緊密結合”這篇大文章，形成經濟發展和民生改善的良性循環？本報約請三位學者研討交流。

■主持人： 陳瑜 本報記者

■嘉賓： 吳瑞君 華東師范大學人才發展戰略研究院院長，第十四屆全國政協委員，上海市政府參事

汪偉 上海財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中國式現代化研究院研究團隊首席專家

馬海倩 上海市發展改革研究院副院長

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邵逸夫醫院新疆兵團阿拉爾醫院智能化藥房 新華社圖

主持人：現代化的本質是人的現代化。黨的二十屆四中全會將“堅持人民至上”作為“十五五”時期經濟社會發展必須遵循的原則之一，提出“注重在發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在滿足民生需求中拓展發展空間”。如何深刻理解發展與民生的辯證關系？

吳瑞君：發展與民生是相互依存、相互促進的有機整體。發展是民生的堅實基礎，經濟的高質量發展是民生持續改善不可或缺的物質保障。沒有堅實的增長與進步，教育、醫療、就業、社會保障等民生事業就難有源頭活水。同時，發展帶來的科技創新、治理效能提升和制度完善，也為解決民生問題提供了更高效、更公平的手段。黨的二十大和二十屆歷次全會精神一再明確，必須推動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這就要求所有政策制定都必須從人民群眾的整體利益、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出發，確保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地惠及全體人民。

民生是發展的最終目的，更是驅動發展的核心引擎。發展的價值，最終要由人民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來檢驗。一方面，民生改善直接創造需求：對優質教育、健康服務、舒心養老的追求，正強力驅動著銀發經濟、普惠托育、健康產業等新業態蓬勃發展，為經濟增長開辟了新空間。另一方面，民生投入是戰略性的人力資本投資：通過教育提升勞動者素質，通過健康服務增強勞動效能，通過社會保障釋放消費與創新潛力，為高質量發展奠定堅實基礎。這正構成了“民生牽引發展、發展反哺民生”的良性循環，深刻體現了二者內在的統一性與協同性。

汪偉：民生改善不僅是發展的成果，更是發展持續推進的重要保障和前提條件。對民生領域的投入，特別是教育、醫療和社保等方面的投入，本質上是對人力資本的投資。通過提升國民的健康水平和教育素質，能夠培養出高素質、高技能的勞動者和創新人才。此外，解決好人民群眾的“急難愁盼”問題，能夠有效增強社會凝聚力、提升人民群眾的安全感和獲得感，這是維護社會長期和諧穩定的“壓艙石”。一個社會保障健全、安全穩定的發展環境，是吸引投資、鼓勵創業、實現經濟持續健康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前提。

隨著我國居民收入水平的提高以及對美好生活向往的升級，人民群眾對高品質、個性化的健康、養老、教育、文化旅游、綠色低碳產品和服務等方面的需求將持續增加。滿足這些升級型、服務型的民生需求，不僅能夠有效擴大內需、推動消費結構升級，更重要的是能夠提升供給體系的質量和效率。這種需求側的升級將催生出新的產業、新的業態和新的經濟增長點，將民生領域的“痛點”轉化為經濟發展的新“支點”。

馬海倩：發展是改善民生的根基和前提，民生是經濟發展的根本目的與核心動力。當前，上海等超大城市正致力于暢通從產業升級到就業穩定、從收入增加到消費提振的傳導鏈條，其核心正是要通過改善民生來提升整體消費能力與意愿，從而夯實高質量發展的內在支撐。兩者在更高層次上構成“在發展中惠民、在惠民中促發展”的良性循環。高質量的民生投入，特別是對人的戰略性投資，本身就是高效的生產性投資。在教育、健康、職業技能等領域的投入，短期內表現為公共服務支出，長期則將轉化為人力資本的全面躍升，體現為勞動力素質更高、創新能力更強、健康狀況更佳。這是驅動全要素生產率提升、推動產業轉型升級的根本源泉。

主持人：人是經濟體系中最具活力的生產要素，是深植于經濟社會發展歷史進程之中的實踐主體，是發展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今年以來，“投資于人”這一新提法引發廣泛關注。何為“投資于人”？它有哪些豐富意涵？

汪偉：“投資于人”是一種新的投資導向，其目標是將資金和資源投入人的需求、人的能力提升、人的發展和人的保障等領域?！巴顿Y于人”是一項宏大的系統性工程，它要求將資金和資源精準、持續地投入人的整個生命周期，構建一個覆蓋生育養育教育、醫療、就業、社保的全方位支持體系，從而將龐大的人口規模轉化為龐大內需和支撐高質量發展的雄厚人力資本。

“投資于人”成為“十五五”期間的重要方向，主要基于以下原因：一是傳統動能減弱。以基礎設施和房地產為代表的“投資于物”模式，對經濟增長的邊際貢獻逐步遞減。二是人口結構深刻轉變。我國人口進入負增長，老齡化程度加深。唯有通過對“人”進行大規模、高效率的投資，提升全要素生產率，才能有效應對勞動力總量減少的挑戰。三是新質生產力對人力資本的需求。

馬海倩：“投資于人”具有深遠戰略意義，標志著發展理念與政策導向的升級。其旨在推動從依賴“人口數量紅利”向激發“人口質量紅利”的根本性轉變，通過提升每個個體的能力、福祉與保障水平，塑造面向未來的競爭新優勢。

從內容維度看，它包括三個層面：一是投資于人的發展，通過教育、職業培訓、健康促進等系統性投入，提升個體的人力資本與綜合素質。二是投資于人的需求，通過優化收入分配、增加高品質產品與服務供給，滿足人民群眾消費升級的內在需要，并以此暢通國民經濟循環。三是投資于人的保障，通過優化公共服務供給，筑牢社會安全網，促進社會公平與個人價值實現。三個層面相互支撐，能力提升帶來更好的就業與收入，進而支撐消費升級；而完善的社會保障則讓人能更安心地進行人力資本投資與當期消費，形成一個自我強化的正反饋循環。

從實施方式看，“投資于人”要求投資理念與評價標準實現根本轉變。在衡量標準上，需統籌經濟效率、社會公平與個體幸福；在投資導向上，要平衡場館設備等“硬投入”與技能文化等“軟投入”；在效果評估上，需兼顧直接產出與間接的、長期的溢出效應（如創新生態、市民歸屬感等）。簡言之，“投資于人”追求的是將資源精準、持續地投入提升人的價值與幸福感之中，實現“見物更見人”的發展境界。

吳瑞君：“投資于人”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在政策與實踐中的具體體現，其核心是通過公共政策、社會資源與企業戰略的協同，將資金、制度與服務持續投入人的全生命周期發展之中，將“人力資源”系統性地轉化為可持續增值的“人力資本”，實現人的全面發展與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良性互促。

一是以人的全面發展為終極目標。它強調必須將保障基本權利、滿足多元需求、促進自由全面發展作為一切政策的出發點和落腳點，致力于提升社會整體福利水平，穩步推進共同富裕。二是構筑高質量增長的人力資本基礎。它通過全面提升國民的知識、技能與健康水平，將人口規模優勢轉化為高素質、高適配性的人才紅利，為新質生產力的孕育和發展提供核心要素。三是以全周期包容為支撐網絡。構建一個覆蓋全民、貫穿終身、公平可及的公共服務與社會支持體系。其重點是推動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著力縮小城鄉、區域和群體間的發展差距，在社會層面夯實共同富裕的根基。四是以協同高效為實施保障。它要求創新治理方式，建立能夠優化資源配置與投入機制的治理框架，確保對人力資本的投資是長期、穩定、有效率的。五是以現代化人力資源體系為長遠基石。其目標是著眼于人口結構的長期變化，致力于進行面向未來的戰略性投資，所培育的高素質人力資本是國家最寶貴的戰略資源，直接關系到科技自立自強、產業升級安全與國家發展的韌性。

主持人：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把人口高質量發展同人民高品質生活緊密結合起來，把“投資于物”同“投資于人”緊密結合起來。“十五五”規劃建議對“堅持惠民生和促消費、投資于物和投資于人緊密結合”作出戰略部署。如何看待這種“緊密結合”的重要意義？如何實現“緊密結合”？

汪偉：“投資于物”，是鞏固物質基礎、建設現代化產業體系的必要條件；“投資于人”，是激發社會活力、提升潛在增長率的根本保障。二者的緊密結合，不僅是資源配置方式的重大調整，同時也是發展理念的深刻轉變。

首先，科技創新是連接兩者最核心的橋梁。物的投資為人的創新活動提供物質平臺；而人的投資產出知識和技術，推動物的價值和效率提升。當前，在人工智能等高科技領域應加大“物”的投入，建設國家級實驗室和計算中心，通過良好的科研條件吸引和培養更多人才；人才的反哺將帶來技術突破，進一步推動產業升級和新質生產力發展。其次，“緊密結合”應體現在區域協調發展戰略中。通過推動產城融合，在新城新區和產業園區規劃建設中，同步配套高品質的公共服務，確?！巴顿Y于物”所打造的產業集群能夠吸引、留住并發展人才。在投資布局上，要著力縮小城鄉、區域之間在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上的差距。最后，需要宏觀政策的協同配合。財政政策應優化支出結構，提高用于生育養育教育、醫療、就業、社保等“投資于人”領域的比重，同時引導社會資本參與新型基礎設施等“投資于物”領域。金融政策則需建立支持人力資本和創新型企業的金融體系，將金融資源精準滴灌至最具創新活力的人才和項目。

馬海倩：這一結合具有三方面重要意義：首先，是適應發展動力轉換的必然要求。當傳統物質資本投資的邊際收益面臨普遍遞減壓力時，人力資本因其創新性、適應性與可持續性，成為報酬遞增潛力的關鍵來源。其次，是提升全要素生產率的核心路徑。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不僅取決于先進的機器設備（物），也不僅取決于高素質的勞動者（人），更取決于二者能否高效融合，能否彌補人力資本與產業高端化需求之間的“技能缺口”，實現“物”的先進性與“人”的創造性深度結合。再次，是暢通國民經濟循環的內在邏輯。兩者緊密結合，才能有效打破供需錯配局面，形成供給創造需求、需求牽引供給的更高水平動態平衡。

實現“緊密結合”，關鍵在于構建系統性的融合機制。這主要包括：在頂層設計上融合，在城市總體規劃、產業規劃及重大項目建設中，同步包含人才需求預測、住房保障計劃、公共服務布局及職業技能培訓投入，實現“以產聚人、以人興城、城人融合”。在投資結構上優化，改革投資審批與績效考核機制。在科技、教育、文化等項目投資中，應明確設置并保障用于人才激勵、創新支持和運營服務的“軟投入”比例。在政策激勵上協同，通過稅收優惠、補貼聯動、容積率獎勵等政策工具，引導企業和社會資本將更多資源投入員工培訓、人才環境營造等領域。

吳瑞君：這一結合的核心是以人的全面發展牽引物質資本投向，以高質量的物的基礎賦能人的發展潛能。它既是適應人口發展新常態、塑造新競爭優勢的必然選擇，也是構建新發展格局、實現內生型增長的關鍵支撐。實現“物”與“人”的同頻共振，關鍵在于彌合硬件設施與軟件服務、短期效益與長期潛能之間的脫節，構建系統性、一體化的推進機制。

一是，堅持需求牽引與硬件賦能雙輪驅動。政策制定應從教育、醫療、養老、托育等領域入手，通過提升公共服務質量和可及性，穩定居民預期，釋放消費潛能。供給側的物質投資（如社區綜合服務體、數字化便民平臺）必須緊密對接這些現實需求。二是，構建科技創新與人才培養的深度融合機制。在布局大科學裝置、重點實驗室等“物”的投入時，必須同步健全科技人才的培養、評價和激勵機制。三是，構建覆蓋個體全生命周期的服務體系，從嬰幼兒照護到老年康養，系統性地整合“物”的投入與“人”的開發。徹底轉變唯GDP的考核導向，建立涵蓋就業質量、技能提升、公共服務滿意度、創新活力等“人”的發展指標的綜合性效益評估體系。

主持人：城市是現代化建設的重要載體、人民幸福生活的重要空間。青年是城市發展的生力軍，是城市的未來。如何持續釋放城市“青和力”？

馬海倩：釋放“青和力”，可以說是城市面向未來進行的系統性能力建設。青年選擇一座城市，是基于對事業前景、生活成本、社會氛圍與情感歸屬的綜合權衡。因此，政策設計必須精準回應其核心關切，構建一個對青年而言“有吸引力、有成長性、有歸屬感”的生態系統。

首要任務是破解“安居”難題。加快構建并有效供應“租購并舉、以租為主、階梯供應”的住房保障體系。重點覆蓋產業園區、科創集聚區等青年就業密集區域。同時，為青年提供一個清晰、穩定的安家路徑預期。

核心支撐是搭建“樂業”舞臺。一方面，城市的產業發展應能為青年提供充足且有成長性的優質崗位。另一方面，面對技術快速迭代帶來的就業結構轉型，應加強“AI素養”培訓。同時，需特別關注新就業形態青年，完善與其就業方式相適應的社會保障，兜住其奮斗的“安全底線”。

長遠關鍵在于營造“活力”生態。城市功能從“生產車間”向“生活樂園”拓展，需要精心培育和運營“年輕態”場景，通過大力支持舉辦高品質的音樂節、藝術展、戲劇演出和體育賽事，規劃建設更多開放共享的公共空間，鼓勵基于興趣的青年社群與自組織發展，將城市從“奮斗的驛站”升華為“值得熱愛并托付未來的家園”。

汪偉：釋放“青和力”，城市應緊密圍繞國家戰略，錨定并大力發展如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綠色能源等新質生產力相關的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構建符合青年創新特質的現代產業體系和生態圈。通過深化產才融合，實施“人才鏈”與“產業鏈”的精準對接。此外，可設立青年創業基金，提供功能完善的孵化器和全鏈條的導師輔導，以及金融、法律服務，鼓勵和支持青年創新、創業，并給予合理的“容錯改錯”空間。城市必須堅決破除“唯資歷論”的傳統觀念，將青年人才的創新能力、實際貢獻和潛力作為核心評價標準，大膽將優秀青年人才放在重大項目和核心崗位上挑重擔、擔主角。

在解決事業發展問題的同時，城市必須解決青年“安居樂業”的問題，這是留住青年人才的關鍵。

吳瑞君：釋放城市“青和力”，本質是推動城市發展邏輯從“管理本位”轉向“服務本位”，尤其要聚焦青年需求，構建一個能讓青年安居樂業、融入參與、價值實現的友好型生態。

一是打造匹配青年價值的產業與就業生態，實現硬件平臺與人才服務有效銜接，形成“以優質平臺吸引人、以精準服務成就人、以成長空間留住人”的良性循環。二是完善住房保障與社區營造機制，提供可負擔、有歸屬的居住與社交空間，鼓勵青年將“物理居住”升華為情感歸屬與社會網絡支持。三是培育激發創新氛圍，實現物理場所與活力生態共生共長，滿足青年對精神文化消費與社會價值實現的高層次追求。四是構建支持終身學習的成長與發展體系。通過“教育投資”與“制度賦能”雙輪驅動，助力青年構建可持續的競爭力，實現城市人力資本積累與青年個人發展的深度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