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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我們珍視每一份痛苦的重量,
才更應拒絕讓它成為任何惡行的注腳。」
韓劇《親愛的X》結束了,但互聯網上對它的討論仍在持續。劇中,女主角白雅珍既是童年虐待的慘痛受害者,卻也精心策劃殺父復仇、無情利用與陷害善良局外人。這部劇以極大的情感濃度,邀請我們進入白雅珍的創傷故事,卻也讓我們目睹這份創傷被異化,并突破一切道德邊界。
《親愛的X》呈現的,正是一種道德感的微妙游離——它使對個人痛苦的溯源,變成了對極端行為的諒解甚至默許。當我們沉浸在女主的遭遇里,為她每一次的痛楚而揪心時,也會不禁思索,那些源自深淵的行為,其邊界究竟在哪里?而這,正是我們需要共同審視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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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白雅珍完成了她的復仇,屏幕前的我們或許會跟著松一口氣,仿佛一樁沉重的舊債終于了結。然而,這口氣松完之后呢?導演在這里給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白雅珍逃脫了法律的制裁,憑借她的狠心與算謀,過上了光鮮亮麗的生活。盡管白雅珍身邊不乏想要揭穿她、甚至與她同歸于盡的人,但他們都沒有獲得徹底的成功。全劇結局白雅珍的逃跑與失蹤,事實上是導演給了她另一種重新開始的可能。然而,真實生活中,白雅珍真的能逃得過這一切嗎?
這正是《親愛的X》與許多經典復仇敘事分道揚鑣的關鍵點。在古希臘悲劇《美狄亞》中,美狄亞殺子復仇,乘著龍車離去,留下的并非快意,而是一個被徹底毀滅的家庭,與一片虛無的廢墟。她的結局是一種神話式的放逐,永恒背負著罪孽與瘋狂,是一種超越人間律法的、沉重的悲劇性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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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臘悲劇《美狄亞》插畫)
同樣是前幾年爆火的韓劇《黑暗榮耀》,文東恩的復仇雖然同樣精心策劃、甚至游走在法律邊緣,但這部劇的落點并不是她的成功,而是她復仇后人生的無意義感。文東恩最終走向樓頂邊緣,復仇的終點直指自我的毀滅。這些傳統復仇敘事都明確地傳遞出一個信息:復仇的果實是苦澀的,它無法填補創傷留下的空洞,私人正義的行使必然伴隨著巨大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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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榮耀》文東恩復仇后站在樓頂想要結束生命)
而《親愛的X》則巧妙且危險地繞開了這種代價。它通過讓白雅珍取得社會意義上的成功,無形中完成了一次邏輯的偷換:劇中對創傷的細致溯源,使得這段合情化的復仇逐漸合理化,甚至,逃脫了法律的制裁后,竟也開始合法化。觀眾內心的道德觀念開始動搖:既然她受了如此多的苦,那么她后來的幸福是否成了一種遲來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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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X》女主演員金裕貞采訪)
最終,落點不同自然導致傳遞的價值觀念不同。《親愛的X》留給觀眾的,是一種無力的虛無主義暗示:世界是黑暗的,規則是無效的,唯有比黑暗更黑暗、比無情更無情,才能奪取個人的勝利;至于勝利之后心靈的干涸、道德的荒蕪,以及社會正義如何可能,都不在它的關懷之列。這種敘事,消費了痛苦,懸置了正義,也抹殺了救贖與重建的絲毫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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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為白雅珍的命運揪心,或為她的算計叫絕時,一個更值得追問的問題浮現了:我們究竟在為什么買單?是對一個“反社會人格”者的認同,還是被一段極致的情感體驗所捕獲?答案或許不在劇中,而在觀劇的我們自身。
在安全的個體私域內,我們有時會默許,甚至渴望自己內心那些被現實規則嚴密管束的惡或私心,能夠獲得一次暢快淋漓的代償性滿足。
這并非指觀眾道德淪喪,而恰恰源于人性的復雜與敘事藝術的特殊功能。在現實生活中,法律、道德與社交禮儀構成了嚴密的網格,將我們本性中可能存在的攻擊性、絕對利己的算計或以暴制暴的原始正義觀,約束在理性的牢籠里。然而,這些情感與沖動并未消失,它們可能轉化為內心的壓力、憋悶或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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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親愛的X》價值觀討論的豆瓣短評)
當我們獨自面對屏幕,進入那個私密的觀看領域時,公共領域的道德標尺會暫時變得模糊。此刻,驅動我們的可能不再是“她應不應該這樣做”的社會化評判,而是一種更私人的、甚至有些危險或不夠正確的情感共鳴:“我理解她為什么這么做,甚至……暗自希望她能成功。”
這種“希望她成功”的念頭,可能源于觀眾自身未經宣泄的委屈、對不公處境的憤怒,或是某種“倘若我能如此決絕”的幻想。面對現實生活的蹉跎,我們常常深感無力,于是影視作品所構建的虛構世界,成為了可以進行情感宣泄的烏托邦。在這個虛構的世界中,白雅珍的贏——哪怕是通過錯誤的方式——在象征層面實現了一次替代性的勝利。她的逃脫與成功,仿佛替熒幕外那個被規則緊緊捆綁的我們,完成了一次不敢想象的反抗。
事實上,白雅珍的“反社會人格”是冷酷殘忍的,導演卻將其粉飾為對命運不公的抗爭與自救,而觀劇的我們對此粉飾竟也全然接受。這可能是因為白雅珍被誤讀為這個時代的某種生存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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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認同白雅珍是在與命運抗爭的豆瓣短評)
在現如今的社會與互聯網環境中,競爭壓力無處不在,優績主義盛行,所有人都在號召我們要強大起來,而傳統的善良與隱忍,則可能與軟弱可欺畫上等號。白雅珍展現出的冷靜、算計與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決絕,和當下的社會主流價值不謀而合。她的成功,被簡化地解讀為一種有效的生存策略,一種對不公命運的強力反擊。
這種解讀背后,實質是一種無法解決的焦慮與無力:當個體感到無法通過正當途徑獲得安全與公正時,對于“以非常手段奪取勝利”的敘事,便會產生一種扭曲的共情與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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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中對于優績主義的討論)
了解了我們所處的環境后,我們為白雅珍的成功而喝彩也就不再難以理解。當觀眾為《親愛的X》買賬,我們買的可能并非是一套價值觀的認可,而是一次混雜著共情、宣泄與自我投射的情緒體驗。它與這個時代深處的焦慮,產生廣泛共振,直戳我們內心深處的不安與無助。那份爽感與理解,未必是對價值觀的全盤接受,更像是一種疲憊的嘆息。它提醒我們,在現實生活里,那份渴望被看見、被補償的委屈,那份對強大與解脫的想象,是多么普遍而深切。
在個體感受和個人體驗被越來越多次提及的當下,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愿意看見傷痛、理解傷痛,卻也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更容易在深切的共情中,模糊了是非的邊界。
因此,對《親愛的X》中創傷可以超越簡單善惡這一邏輯的警惕,并非一種冷酷的批判。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我們珍視每一份痛苦的重量,才更應拒絕讓它成為任何惡行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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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理解白雅珍,共情白雅珍,但當畫面暗去,那個關于“然后呢”的疑問,卻實實在在地留了下來。我們與那些關于創傷的故事之間,或許需要建立一種更清醒、也更有建設性的關系。它不僅關乎如何看待創傷,更關乎我們如何借由故事,安放那些難以名狀的生長痛。
這種關系的起點,或許首先就在于接納敘事的完整性,允許故事中存在軟弱和無助,而不急于提供“戰勝一切”的模板。有溫度的創傷敘事絕不是黑化復仇或瞬間治愈的單一劇本。
在這個意義上,《親愛的X》的遺憾在于,它幾乎用“反社會人格”的邏輯覆蓋了人性中的所有可能,將人物困在了永恒的對抗與算計中。相比之下,《黑暗榮耀》中那句“等春天再死”,以及文東恩與工廠女工、被家暴大嬸之間形成的微弱同盟,則保留了人性中非工具性的溫暖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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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劇《黑暗榮耀》)
事實上,好的敘事,能夠搭建起不同群體間相互理解的橋梁。深刻的痛苦本質上是孤獨的,它容易讓人感到被隔絕在正常的世界之外。而真正有力量的創傷敘事,恰恰應該打破這種孤獨感。
如同電影《和我說早安》中的女孩們,在互為鏡像的凝視與傾聽中,確認彼此的痛苦,從而完成艱難的自我接納。相反,如果對白雅珍的討論,最終演變成“無條件擁護”與“絕對批判”的陣營對立,那么,這部劇本應帶給觀眾的精神力量便會被大大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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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體上對白雅珍的無條件擁護)
追溯創傷的根源是重要的,但若故事只停留在憤怒與悲傷的源頭,也可能無形中將人始終錨定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從而框定了他們此后的全部人生。我們或許也需要一些敘事,能陪伴人物走過“發生之后”的漫長歲月。
就像《我的解放日志》里的三兄妹,他們的解放并非驚天動地的反擊,而是在疲憊瑣碎的日常里,一次嘗試溝通的短信,一個決定走到更遠地鐵站的傍晚。愈合往往不是一個戲劇性的瞬間,而更像是一種緩慢的學習:學習如何與那個不再完整的自己相處,如何真正走出創傷帶來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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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劇《我的解放日志》)
我們期待的創傷敘事,應當以一種更開闊的視角提醒我們:人的生命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韌性,能讓我們在看清傷痕的同時,不至于失去繼續前行的勇氣。
任何人,都應該有勇氣去相信,相信修復是可能的,相信聯結是值得的,相信即便帶著裂痕,生命依然可以走向開闊之地。這,或許才是故事所能給予我們的最珍貴的陪伴。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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