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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彥,1963年生于陜西鎮安。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創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戲劇作品數十部,三次獲“曹禺戲劇文學獎”“文華編劇獎”,作品三度入選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曾創作32集電視劇《大樹小樹》,獲“飛天獎”。著有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其中《裝臺》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15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榜首,“2015中國好書”,2017年獲首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出版有《陳彥劇作選》《陳彥詞作選》《陳彥西京三部曲》,散文集《必須抵達》《邊走邊看》《堅挺的表達》《說秦腔》等著作。
日前,茅盾文學獎得主、陜西籍作家陳彥最新長篇小說《人間廣廈》出版發行。這部以單位分房為切入點的作品,源自陳彥數十年親身經歷的生活沉淀,既勾勒出“優惠房”“房改房”時代里的人性博弈與荒誕悲喜,更通過充滿溫度的主角滿庭芳,傳遞著悲憫包容的處世之道。小說中地上分房風波與地下考古敘事交織,既有跨作品的人物互文,也藏著對安居與精神棲居的永恒追問,延續了作者扎根本土、書寫民間的創作底色。
12月15日,陳彥接受記者獨家專訪,深度解讀《人間廣廈》的創作初心與文學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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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您可以為讀者先介紹下《人間廣廈》的創作背景嗎?
陳彥:這部小說開始一直叫《分房》,一目了然,其實就是單位分房的事。經歷過的人,都是懂的。自分房改革后,雖然平順了一段時間,但在住房的貨幣化、商品化、社會化進程中,低于市場價格的分配,還是持續存在著。“優惠房”“房改房”“成本價”等說辭,一直持續到今天也沒有完全退出。因此,分房便成為我們這個社會很重大的一個現實問題。分配過程,有時甚至天然具有一種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我工作幾十年,親身經歷過很多次分房,有時置身其中,翹首期待;有時會超然世外,不在分房之列;有時可就被架在火上,成為手里握著名單的人。總之,提起分房,似乎人人都有俄羅斯套娃一般的故事,層層疊疊,言說不盡,且都妙趣橫生,但也終歸是荒誕而悲涼的。
記者:小說中的主角——西京文化藝術院院長滿庭芳,您在塑造這個人物角色時,有沒有加入自己影子?您怎么評價這個角色呢?
陳彥:這是虛構的小說,滿庭芳自然也是虛構的人物。當然,每個作家的創作,肯定都會打上作家的烙印,但作家筆下的人物,一定是全面加工了的形象。尤其滿庭芳,是寄托了我對現實生活無限熱情的一個人物,我希望他充滿人性溫度,悲憫情懷,豁達胸襟。我尤其希望他能貼著大地行走,而不是懸浮高閣,做心冷如鐵的“秤砣”。社會太需要愛,需要包容,需要理解,需要攙扶,如果都是生撅撅、涼冰冰、硬碰硬地管理、相處,會積怨日深,甚或小事聚大。基層管理者需要情懷、需要溫度、需要愛憐,需要將心比心。滿庭芳就是這樣一個充滿了生命溫度的人物。
記者:分房事件中,滿庭芳人生至暗時刻莫過于陳霸先去世,繼而陳繼祖跳窗,他無助、無奈地在院子里暴走那段。您還記得當時寫這段的心情嗎?
陳彥:只有小單位,沒有小事情。有些事對于單位可能屬于正常,但對于個人,就是超常,甚至天塌地陷。我曾經經歷過類似事情,有時整夜睡不著,吃三四粒助眠藥也睡不著,單位其他參與處理后事的同志同樣睡不著。他們有時甚至比我還犯難,因為他們在一線面對面“談判”,沖突、過激行為隨時會發生。但抽絲剝繭,也總會有解決辦法的。這個辦法就是人道、悲憫與同理心。有時一件事會磨過半月、一月都無解,你不僅會失眠,也會去暴走,甚至情緒很低落,問自己干嘛要干這事情,真“不如回家賣紅薯”去。但你只要用“心”去做,最后也都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人間廣廈》中的陳霸先、陳繼祖都是虛構人物,我寫他們時,情感是復雜的,也是悲欣交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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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故事里每個人物角色都極其鮮活,他們的故事是大眾的縮影,您在里面并沒有刻意塑造壞人。您在塑造人物角色時,包括命運走向,有沒有哪些是中途更改的?又是出于什么樣的考量呢?
陳彥: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即使壞,也會有好的時候。文學需要塑造惡棍形象,就像博爾赫斯的《惡棍列傳》,但那里面的很多“惡棍”也十分“忠勇”“義氣”,就看你站在什么角度和立場去看了。大奸大惡,大忠大善,一般都是歷史和文學藝術“打扮”過的人物。文學還是應該塑造更加立體真實的形象,從而讓讀者去“品味”人生,體察世相。比如在寫《星空與半棵樹》時,我就故意把孫鐵錘這個人物寫得很惡,開始還有幾筆對于他的“善”的勾勒,最后自己氣得也把這幾筆“善”給刪掉了。何必呢?文學是應該有對善與惡的裁量權的,這是作家唯一的權利。在《人間廣廈》寫作過程中,許多人物的“走向”都是改寫過的。有的是職業,有的是生死,有的是最后的“出路”,他們會隨著性格邏輯加以轉換,當然,也會隨著我對生活的“參悟”而將他們改得面目全非。
記者:憶秦娥這個人物在這本書中也有,是為了和之前的作品保持一種天然聯系嗎?
陳彥:是的,我的六部長篇小說和以前的戲劇,都有一定的互文關系,他們會在不同的作品中持續出現,憶秦娥從《主角》出場,到《喜劇》《星空與半棵樹》,再到《人間廣廈》,都有露面。而《裝臺》中的刁順子,又在《主角》《喜劇》《星空與半棵樹》《人間廣廈》中反復出場。第一部長篇,也是舞臺劇《西京故事》里的人物,更在此后五部長篇里都出現過。
我是想有一種自己創作的“整體觀”。一個人對世界的認識是十分有限的,如何在有限中延伸無限,恰恰是一些我所塑造的人物,能夠去拓展這種可能性。這些人物有的在另一部作品中“平滑”,有的性格還在發展,總之,我會將他們帶進我以后的作品里,讓他們來完善我的文學生命之“場”。當然,得符合故事與人物性格邏輯性。
記者:《星空與半棵樹》中穿插了很多天文知識,《人間廣廈》則寫了很多考古事件,是因為您本人對考古比較感興趣嗎?
陳彥:我對世界充滿好奇,凡是不知道不懂得的事,都想學習一點、了解一點。但都是一知半解,充其量也就是“以管窺天”而已。天文學與考古學都是大學問,正因為大,我才覺得對于文學有意義。
寫《星空與半棵樹》那陣兒,我不僅搜腸刮肚地擠壓那點素有的天文愛好知識,也多次到各類天文館去向天文學家請教學習,總算獲得了一方“坐井觀天”的井口吧。而考古學在西安,那就是一門顯學。我只恨接觸太晚,而錯失了很多與文學有益的滋補。文學是不能閉門造車的,如果永遠就是幾個文學家朋友在那里熱火朝天地生活著、切磋著、展望著,是與文學本質相背離的。文學是大地之學,開放式“走讀”是文學的最好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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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滿三秋是《人間廣廈》人物中年紀最小的一位,她身上有著小孩子的叛逆、任性,也有對愛情的執著與惶恐。如果現實中,曹子建不是盜墓的,您會支持他們的感情嗎?您對當代年輕人的婚嫁觀有什么建議?
陳彥:這是一個大題目,應該由當代年輕人來回答。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是很個人的事情,作為父母輩,我想每個人都是希望他們幸福的。我以為,只要幸福,有喜歡的事可干,再有人彼此呵護、關照著,平平安安的,就是很好的人生了。
在《人間廣廈》里,滿庭芳的女兒一切幾乎都沒有按他的思路來,他希望孩子繼承他的“衣缽”,也搞點文化研究、文藝創作之類的事,結果女兒被姥爺“攛掇”去發掘古墓了,這是滿庭芳最不愿看到的事,因為妻子趙一秋就是考古專業,幾乎顧不上家,把自己活成了“女漢子”,再將女兒滿三秋也弄去“挖墓”,家里“幾乎沒日子”了。既然孩子喜歡,滿庭芳也只能被動接受。誰知孩子又戀愛了一個開“褲帶面館”的曹子建,該曹竟然是一流大學的高才生,對歷史與考古研究都“躬耕頗深”,卻偏就喜歡賣一碗褲帶面,大有老莊、陶淵明之風范,這下就熱鬧了。滿庭芳想著孩子覺得幸福就行,誰知曹子建卻是一個技術段位很高的盜墓賊。
悲喜劇在分房鬧劇中緊鑼密鼓,有關知識、地位、欲望、價值的戲碼就泥沙俱下、混沌而至了。婚姻觀永遠都是人類生活的重要觀念,它是個“春江水暖鴨先知”的“精密儀器”,你得自己調試,自己把握刻度。是不是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穿的那雙鞋很關鍵。我覺得,無論如何,這雙鞋還是要找的,只要找,相信也一定是會有的。
記者:您在后記中提到近代俄國、拉美地區的文學藝術家,正是因為扎根本土才能創作出那么多杰出作品。這和現在提倡的“扎根生活 扎根人民”是一致的。您認為一個好的作家除了在生活中汲取豐厚的素材外,還應有哪些積累?
陳彥:每個作家的特質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只能摸索那些“大概率”事件。俄國文學藝術在十九世紀出現了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峰,就是托爾斯泰、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屠格涅夫、別林斯基那代人,還有音樂家柴可夫斯基,畫家列賓,戲劇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他們都是因為在學習模仿歐洲,尤其是法國、意大利文化后,開啟了俄國本土文化與精神內核的鉆探,最終征服了全世界。
拉美文學的“爆炸”現象也一樣,是經過了殖民統治、西方文化植入,在“被切開的血管”中,看到了自我“救贖”的必要,從而開啟了拉美文化的“內窺”與“撥亮”。他們在尋求“拉丁美洲的面孔和思想”,從而誕生了像馬爾克斯、帕斯、略薩、聶魯達、博爾赫斯、卡彭鐵爾等一批文學巨匠。他們在縫合拉丁美洲被殖民者切開的“血管”,讓拉丁美洲的“民間”,成為進入“廟堂”文學的元素與基因,最終成就了不同于世界任何一種類型的拉美文學。
中國歷史更加厚重,民間更加豐沃,當代文學也自然更有形成獨特世界風貌的可能性。我們既要向外求,學習須臾不可或缺,也要向內求,向內在傳統求,向民間求,因為民間存在著更加鮮活的生命體。他們在鄉村,也在都市,文學正是書寫這些鮮活生命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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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您的小說以現實題材為主,《裝臺》改編拍攝成電視劇播出后有口皆碑,《主角》也在西安拍攝完成,《人間廣廈》如果有機會改編的話,您覺得電視劇、電影、話劇,更傾向哪一類?
陳彥:這個我做不了主,要看再創造者怎么看。以我個人覺得,這個故事無論影視劇、舞臺劇,都是適合改編的。小說作為母本,我更希望再創造者能夠帶進他們的體溫,從而出現異樣的生命詮釋。尤其“分房”故事,大概很多人都有一些“備忘錄”,參與進來,就是立體交響。
記者:能否透露您的下一部作品進展?是否像后記中提到的也會有很多考古事件嗎?另外新年就要來了,還有其他新計劃嗎?
陳彥:還在醞釀中,但可以肯定的是,仍是陜西這塊土地上的故事。關于考古問題,我想我肯定會有一次濃墨重彩的書寫,但不一定出現在下一部作品里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在這方面“走讀”得還遠遠不夠深入。2026年也肯定會寫,手頭要寫的東西也挺多,新年前后,得好好捋一下。(群眾新聞記者 師念 照片為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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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群眾新聞記者 師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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