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大嬸——軍營紀事之二 | 作者 張可春

一九六九年初春，在膠東棲霞縣支農的大部隊撤離之前，連里決定留下一個四人小分隊，由我擔任班長，任務是做好善后工作，駐地是霞泊村。

霞泊村地處偏遠，路又不好走，我們乘坐拖拉機趕到村子時，天已黃昏。此刻，這個位于丘陵南坡的小山村，沐浴夕陽，炊煙裊裊，松枝和山草燃燒的清香，彌漫著整個山野。

房東的主人，是一位烈屬大嬸，四十多歲，瘦高個兒，臉上有幾個甜甜的麻子，說話親切圓潤，表情慈祥善良。大嬸的丈夫，是在朝鮮戰場犧牲的，他們有一個女兒，在縣城當教師。由于女兒不常回來，她把三間堂屋騰出來給我們住，她住東廂房，前十天的派飯，大隊也安排在大嬸家吃。

這一帶，是革命老區，有著悠久的好傳統。下村干部也好，解放軍也好，只要是上級派來的人，鄉親們總是像對待親人一樣，騰出最好的房子，拿出最好吃的東西來招待客人?？吹贸?，我們的到來，使房東大嬸在村人面前，成為最光榮的人。她高興得一天到晚合不攏嘴。

農村生活條件差，部隊對吃派飯有嚴格規定，每天交一斤糧票，七角錢，老鄉吃什么，我們吃什么，不能超標準，搞特殊。但是大嬸千方百計給我們改善伙食。上頓是大蔥蘸醬吃窩頭，下頓就是咸魚餅子喝面條，過個三天五日，蒸一次雪白的饅頭，那饅頭整成魚啊、雞啊、貓啊的形狀，在上面再點上些紅點點，看上去很是誘人。為了讓我們吃上肉水餃，大嬸起早摸黑，跑十幾里山路，去鎮上排隊買肉。我們從大嬸身上，感受到了母愛的溫暖。

一天，新戰士小于，發現大嬸背著我們，盡吃些蒸熟的地瓜干，省下干糧留給我們。為此，大家心里非常不安。我們當即作出決定，以后的食譜由我們自己來定，一天只吃一頓干糧。大嬸聽說后，非常生氣，責怪我們說：“你們的媽媽不在身邊，我就是你們的親媽。你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力跟不上，怎么保家衛國？看到你們吃得香，睡得好，我吃糠咽菜心也甜?！蔽覀兯膫€人，幾乎同時喊出：“大嬸，你就是俺們的媽?！?/p>

不久，由于雨中送糞著了涼，我患了重感冒，一連三天不退燒。大嬸很著急，天天守護著我，精心照料。她看我不愿進食，偷偷殺了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雞，給我熬雞湯。我得知后，心情非常沉重，那雞湯，說什么我也喝不下去。我明白，那只下蛋的母雞，對于一個普通的農家婦女來說，無疑是一項重要的經濟來源。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雞，而是一顆鮮亮的慈母心。于是，我把當月的八元錢津貼，悄悄地壓在大嬸的床頭……

第二天一大早，大嬸照例來到我的床前，關切地問：“孩子，你想吃什么，只管給大嬸說?！睘榱瞬蛔尨髬鹌瀑M，我有意為難地說：“我想吃小菜豆腐，你有嗎？”她沒有說什么，轉身走了。我知道，春節剛過，天氣還冷，村里又沒有菜園子，小菜豆腐是做不出來的。沒想到，臨近中午的時候，大嬸一進屋門，就喜出望外地告訴我：“張班長，小菜豆腐有了，小菜豆腐有了?！彼贿呎f著，一邊把一小捆綠油油的菠菜舉給我看?！斑@么好的菠菜是從哪里弄來的？”我有些奇怪地問。“畢郭鎮。附近只有畢郭鎮有溫室?！彼贿吤χ鴵癫?，一邊頭不抬地回答我。畢郭，是鄰縣的一個大鎮，來回有二十幾里路遠啊。立刻，我面前浮現出一個清晰的畫面：寒風中，山路上，一位瘦弱的農家婦女，為一個普通的士兵奔波著……我歉疚地望著面前這個瘦弱、單薄的身影，眼里涌出了兩行熱淚……日子過得很快。一轉眼，離我們歸隊的日子只有幾天了。那幾天，大嬸緘默不語，飯量也明顯減少，眼眶里總是濕濕的。我告訴大家，大嬸和鄉親們不愿意讓我們走，和我們不愿離開他們一樣，心里都不好受。臨走之前，我們盡量幫助鄉親們做些好事，抽空陪大嬸聊聊天，多說些寬慰的話。我們利用一早一晚的時間，幫助大嬸清掃了豬舍，挑滿了水缸，把家肥送到地里，把燒柴運回家里，還把房前屋后的樹施了肥，打了藥。

一天晚上，大嬸把我叫到她的屋里，拉住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小張，部隊有紀律，你們該走就走，我們留也留不住。不過，回去以后，要及時給大嬸回封信，省得我掛牽。你在部隊好好干，干大了，大嬸去部隊看你。如果復員回家，就回大嬸家來。給你江蘇的媽寫封信，就說膠東有個媽要收你當兒子。我的女兒和你同歲，你能看上，就嫁給你當媳婦；看不上，我就把村里最漂亮的大慢兒許給你?！闭f到這里，她剝開一個熟雞蛋，硬是塞到我嘴里，“我把三間堂屋，還有二十棵梨樹、二十五棵蘋果樹，全給你們。咱全家好好過日子，好嗎？”

我被大嬸的真情感動了。我含著淚，緊緊握住大嬸的手，說：“大嬸，你對我們子弟兵的真情，我們走到哪里也不會忘記，抽空一定回來看望你老人家。不過，部隊有部隊的紀律，我們要去執行新的任務，等得了立功喜報，先寄給你這膠東的媽媽?！贝髬痣y過地點了點頭……

那天，是山村少有的艷陽天。男女老少一齊擁到村頭，敲著鑼鼓，舉著彩旗，含著熱淚歡送我們?？墒牵跉g送的人群中，怎么也沒有找到房東大嬸的身影。

我們小分隊，懷著依依惜別的心情和遺憾，告別了小山村，踏上了歸隊的路。翻過一道丘陵，穿過一片樹林，剛登上一座蘋果花盛開的山崗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大嬸！我們四個人驚喜得孩子似的撲了過去。

大嬸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久久地看著我們。然后，從一個天藍色的包袱里，取出四個用鮮艷的花紙裱糊起來的小盒子，一人送一個。我急忙打開盒子，只見下面放著炒熟的花生米和面制的果果，上面擺著五個紅雞蛋?！斑@是大嬸的一片心意。五個雞蛋，五顆心，你們走到天涯海角，要想著大嬸還惦著你們?！贝髬鹫f完話，把臉轉向了一邊……

我們沿著彎彎的山道，走出很遠很遠，再回頭望，那個瘦弱親切的身影，依然站在蘋果花盛開的山崗上……

202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