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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二的清晨,田野上蒙著一層薄霜,太皇河邊的枯草在寒風中瑟瑟作響。李春生裹緊了棉袍,站在院門口,呵出的白氣在胡須上結成了細小的水珠。他望著遠處丘家莊園高聳的墻垣,心里盤算著今天的大事。
李家的院子坐落在太皇河拐彎處,三跨三進院子雖不比丘家氣派,在這十里八鄉卻也體面。院墻最東邊是豬圈,五頭肥豬正哼哧哼哧地吃著晨食,不知大限將至。
“爹,張屠夫快到村口了!”二兒子銅鎖從屋里出來,搓著手說道。他三十出頭,身板結實,眉眼間有幾分李春生年輕時的模樣。
“灶上的水燒開了?”李春生問。
“小蝶正和丫鬟看著火呢,兩大鍋,滾開滾開的!”
說話間,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八九歲的男娃探進頭來:“李老爺,俺來送最后兩捆豬草!”
“今天不喂了!”李春生從袖中摸出三枚銅錢,“天冷,快回家去吧!”
駒兒接過錢,卻不急著走,眼睛直往豬圈瞟:“老爺,今天真要殺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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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馬上就動手!”
駒兒咽了口唾沫,一溜煙跑了。李春生知道,不用到中午,這消息就會傳遍整個村子。
日頭爬上樹梢時,張屠夫帶著兩個徒弟到了。這是個四十多歲的粗壯漢子,腰間別著一套用牛皮裹著的刀具,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李老爺,年關將近,家家都等著殺豬,俺可是推了趙家莊的活計先來的。”張屠夫拱手道。
“曉得你忙,晌午管飯,有酒!”李春生笑道。
這時,銅鎖找的三個短工也到了。都是附近的壯勞力,農閑時常在李家幫工。
張屠夫不多寒暄,徑直走到豬圈前,瞇眼打量那五頭肥豬,點點頭:“膘水不錯,每頭少說一百四五十斤!”
“都是孩子們細心,豬草喂得足!”李春生道。
院當中早已擺好了條凳和木盆。小蝶從廚房出來,向張屠夫問了聲好。這媳婦雖是丘家夫人的貼身丫鬟出身,卻無半分驕矜,嫁到李家幾年,屋里屋外打理得井井有條。
“爹,丘家那邊傳話過來,說夫人賞了一壇紹興酒,晚些時候讓伙計送來。”小蝶對李春生說。
李春生點點頭,心里明白,這是看在小蝶的面子上。二兒媳原是丘夫人跟前得力的丫鬟,如今雖是李家媳婦,仍在丘家兼著女管事的差事,丘家上下都給她幾分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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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屠夫的徒弟在院角壘起簡易灶臺,架上大鐵鍋,把燒開的水一桶桶倒進去。白蒙蒙的水汽升騰起來,給清冷的院子添了幾分暖意。
第一頭豬被拖出圈時,凄厲的叫聲劃破了冬日的寧靜。銅鎖和短工們按腿的按腿,抓耳的抓耳,將那一百多斤的肥豬牢牢按在條凳上。張屠夫挽起袖子,露出一雙粗壯的手臂,找準位置,一刀下去,精準利落。
鮮紅的血汩汩流入木盆中,小蝶早已備好了鹽巴,細細撒入,準備做血豆腐。
“好刀法!”一個短工贊道。
張屠夫面露得意:“這手藝,三代家傳!”
李春生站在一旁,看著熱血在冷空氣中蒸騰出白霧,想起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跟著父親去看殺年豬的情景。那時李家也是個佃戶,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頓豬肉。
“爹,水燙了!”銅鎖的喊聲把他從回憶中拉回。
張屠夫的徒弟提來熱水,均勻澆在豬身上。幾個人用鐵刮子嘩嘩刮毛,不多時,黑豬變成了白豬。
開膛破肚是個技術活。張屠夫運刀如飛,心肺、肝腸、板油,分門別類,一樣樣取出。老伴帶著女傭在一旁接應,大腸小腸翻洗干凈,準備做灌腸;豬肝豬腰用清水泡著;連膀胱都被吹脹了氣,留給孩子們當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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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高,院里的血肉氣混著水汽,在冷空氣中凝成一股特殊的味道。第一頭豬剛處理完,院門外已聚了不少人,多是來看殺豬的佃戶。
王老四家的駒兒擠在最前面,眼睛瞪得溜圓。
李春生對銅鎖說:“去告訴大家,未時開始賣肉,要肥要瘦,早點來挑!”
這話一出,人群騷動起來,有人急忙回家取錢,有人站在原地不動,生怕一走就沒了位置。
到了晌午,五頭豬都已宰殺完畢,白花花的肉掛在院中的架子上,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泛著油潤的光澤。張屠夫和徒弟們洗凈了手,蹲在屋檐下歇息。小蝶帶著女傭擺上飯菜:大盆的白菜燉豆腐,剛蒸好的雜面饅頭,還有一壺燒酒。
“晚上再吃殺豬菜,”李春生給張屠夫斟上酒,“下水留了不少!”
張屠夫一口干了半碗:“李老爺客氣了!”
這時,院門外傳來馬蹄聲。銅鎖放下碗筷:“怕是大哥回來了。”
果然,片刻后,一個穿著青緞棉袍的中年男子走進院子,正是李春生的大兒子鐵鎖。他在城里丘家的當鋪做掌柜,平日難得回家。
“爹,”鐵鎖先給李春生行了禮,又向張屠夫點點頭,“正趕上熱鬧。”
“丘老爺那邊可好?”李春生問。
“都好,今日還問起殺豬的事,說要是肉好,讓留二十斤后腿肉。”鐵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袋,“這是妹妹捎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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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生接過,打開一看,是兩錠雪花銀,約莫十兩。他輕輕嘆了口氣。女兒銀鎖是丘世裕的妾室,每逢年節,總會捎些銀錢回來,李春生知道,這是女兒在顯示自己在丘家的地位。
未時一到,賣肉正式開始。銅鎖掌秤,小蝶收錢,李春生坐在一旁監督。佃戶們排著隊,手里攥著銅錢,眼睛在肉架上逡巡。
“王老四家,三斤肥肉,二斤瘦肉!”伙計高聲報數。銅鎖過來問他還要不要豬油!王老四搓著手,猶豫了一下說:“那就再來一斤豬油,家里孩子多,缺油水!”
李春生點點頭:“給他加一斤板油,算瘦肉價!”
王老四千恩萬謝。他的三個孩子這一年沒少給李家送豬草,李春生都記在心里。
買肉的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丘府的管事,親自駕車來取那二十斤后腿肉。小蝶迎上前,低聲交代了幾句,又讓包上一副豬肝。
日頭偏西時,肉已賣得七七八八。張屠夫和短工們收拾工具準備離開。他們沒收工錢,要拿豬下水抵。張屠夫要了一副大腸、一個豬頭。短工們分了心肺和蹄子,個個喜笑顏開。
人群散去后,院子里安靜下來。李家父子和小蝶開始清點這一日的收獲。銅鎖扒拉著算盤,嘴里念念有詞。
“五頭豬,凈肉六百五十斤,賣了七千錢;豬頭下水折價一貫;板油自家留用……”銅鎖撥完最后一顆算珠,抬頭道:“爹,扣除買豬崽的錢、這一年喂豬草的支出、今日的工錢,剛好不賠不賺!”
李春生捻著胡須,對這個結果似乎很滿意:“本該如此。養豬一年,大家都沒白辛苦,圖的是個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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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在一旁笑道:“爹,咱們自家還留了四十多斤肉,夠吃到正月完了!”
黃昏時分,廚房里飄出陣陣香氣。小蝶親自下廚,用五花肉、血腸、酸菜燉了一大鍋殺豬菜,又炒了幾個小菜。張屠夫和兩個徒弟被留下吃晚飯,桌上還多了個特殊客人,佃戶陳攢金,是李春生特意讓銅鎖去請的。
陳攢金受寵若驚,進門時差點絆倒。他在李家佃了三十畝地,年年帶頭交租子,他家的女兒甜兒是割豬草最勤快的。
“攢金,坐?”李春生指了指下首的座位,“這一年,你家添谷、甜兒沒少出力!”
陳攢金局促地坐下:“應該的,應該的!”
酒過三巡,氣氛熱絡起來。張屠夫講著四鄉八村的趣聞,鐵鎖說著城里的見聞,銅鎖不時插話。陳攢金漸漸放松,話也多了。飯后,銅鎖送陳攢金出門,悄悄在他籃子里多放了兩斤肉。
月色如水,灑在太皇河冰封的河面上。送走客人后,李春生獨自站在院中,望著遠處丘家莊園的燈火。他想起了自己年輕時,李家也不過是佃戶身份。
如今大兒子在城里站穩了腳跟,二兒子踏實肯干,兒媳又是精明人,女兒在丘家也得夫人祝小芝的寵,這家業,是越來越大了。
“爹,外面冷!”小蝶拿著棉袍出來。
李春生接過披上:“今天辛苦你了!”
“應該的,”小蝶頓了頓,“夫人今日賞酒時,透了個口風,說開春商隊缺個二管事,問銅鎖愿不愿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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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生沉吟片刻:“跑商隊辛苦,但見世面。銅鎖要是愿意,就去吧!”
正說著,銅鎖從廚房出來,手里端著熱水:“爹,燙燙腳吧。”
看著兩個孝順的兒女,李春生心里暖融融的。這太平年月,只要肯干,日子總會越來越好。
第二天一早,李春生剛起身,就聽見院門外有響動。開門一看,是駒兒和幾個佃戶家的孩子,每人手里都拿著一小捆干柴。
“老爺,俺娘說謝謝昨天的肉,”駒兒怯生生地說,“讓送點柴火來!”
李春生笑了,讓孩子們把柴火放到灶房。他抬頭望去,太皇河上的晨霧正在散去,又是一個晴好的冬日。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冒起炊煙,空氣中隱約飄著肉香。這個年,大家都能過得好。
回到屋里,李春生盤算著,開春后再買幾只豬崽,還是讓佃戶家的孩子們送豬草。這般年復一年,雖沒有大富大貴,卻也讓這太皇河畔的鄉鄰們,都能沾些光,吃上肉。
銅鎖從里屋出來,揉著惺忪睡眼:“爹,這么早就起了?”
“嗯,”李春生指了指院角的豬圈,“開春后,再養六頭!”
銅鎖笑了:“好嘞,我今日就去打聽,誰家有好的豬崽!”
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陽光照在太皇河上,冰面閃著細碎的光。李家新的一天開始了,而太皇河畔的這個小村莊,也在裊裊炊煙中,開始了又一個平靜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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