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新展的明代倪元璐奇石圖說起

晚明大文人、書畫家倪元璐傳世畫作很少，他多以簡筆山水及松竹文石為主，其中畫石獨領風騷，留下了不少畫石和題詩，在晚明畫家中也是比較突出的。正在上海劉海粟美術館舉行的“山水學脈——劉海粟十上黃山藝術與教育研究展” 展出了不少古代名家山水畫珍品，大多是劉海粟先生生前的珍藏，其中，倪元璐絹本水墨《山水》卷極為罕見，其實就是一卷繪寫奇石之作。

明代倪元璐絹本水墨《山水》卷在劉海粟美術館展示現場

這幅《山水》卷，其實是《奇石圖》，卷中（沒有全部展開）描摹了七方奇石，并分別有四言詩題，可謂詩畫合璧。古人往往視硯山（山子）為山的縮影，所以也可以稱作為山水。卷中所繪奇石，或臥或豎，亦巧亦拙，大致為太湖、靈璧、英石類，佐景以樹草，行草題詩則有的是寫景補壁，有的為贊美石之高格，如“貴其高幹，而有華紋。非吾石丈，孰與同群?！薄办o質嚴骨，奇形正體。得道以安，其壽莫紀?！逼渲杏袃蓜t題詩，與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倪元璐《奇石圖》上的題詩一致，而且所繪之石也相一致，或許是對石寫真：“應龍欲飛，商羊起舞。縵然而云，滃然而雨。”“惟澹故遠，非簡不奇。文章之道，想亦如斯。”詩中由賞石之澹遠簡奇，聯想到作文之道，也是畫家的一種獨特感悟。

明代倪元璐絹本水墨《山水》卷首

明代倪元璐絹本水墨《山水》卷局部一

明代倪元璐絹本水墨《山水》卷局部二

明代倪元璐絹本水墨《山水》卷局部三

明代倪元璐絹本水墨《山水》卷局部四

無獨有偶，香港佳士得2023年秋拍會“中國古代書畫”專場有一幅明·倪元璐水墨綾本手卷《松石鳴泉》（22.8-271.5cm)——曾經上拍于香港佳士得2016年秋拍會，也是畫家詩畫合璧的畫石卷，共有九方奇石，其中七方奇石和題詩與此基本相合，所繪筆法更為細致一些，不過順序稍有不同，此作有落款時間：“壬申初夏”，即明崇禎五年（1632年）。由此推斷，劉海粟美術館所藏此幅畫石手卷應當也是九方奇石，還有兩方因為場地所限未能完全展開，創作時間或為相近。

明·倪元璐水墨綾本手卷《松石鳴泉》

（一）

倪元璐（1594－1644），字汝玉，一作玉汝，號鴻寶，浙江上虞人。明代崇禎年間國子祭酒、兵部右侍郎兼侍講學士，官至戶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北京失陷，倪元璐自縊殉節。后清廷賜謚號“文貞”。他是以學問氣節名聞青史的明末文官，擅長書法，行草俱佳，作書通常不署年款，其內容多為自作詩。書如其人，倔強峭拔，風骨凌厲，清勁奇趣，格調曠達，與王鐸、傅山、黃道周、張瑞圖并稱“晚明五大家”。

明·曾鯨《倪元璐肖像圖》（上海博物館）

2021年3月南京博物院舉辦的“妙手文心——南京博物院藏竹木牙角珍品特展”中，有一件晚明象牙雕“倪元璐印”（高2.9厘米，底徑3厘米），印鈕雕螭龍回首狀，印文陽刻篆體“倪云璐印”，字體工整瘦勁。印身牙紋明顯，包漿滋潤。這方印文，在傳世的倪元璐書畫作品中時有所見，也是非常難得。

晚明象牙雕“倪元璐印”（南京博物院）

倪元璐傳世畫作很少，以簡筆山水及松竹文石為主，其中畫石獨領風騷，留下了不少畫石和題詩，在晚明畫家中也是比較突出的。這既是當時尚石之風的折射，也是畫家本人對于賞石的心儀。有意思的是，他曾經為“石癡”米萬鐘作有墓志銘（《誥授中大夫太仆寺少卿米友石先生墓志銘》），寫到了這位“石癡”的故事，有點惺惺相惜的意味：“名萬鐘，字仲詔，以好奇石，故號友石云。......一日蚤起，呼水盥潄，索所蓄奇石兩枚怡弄許時。忽起端坐，遂卒。”云云。

倪元璐的題石詩，大多流露出對于奇石的欣賞與感悟。如《題馮禎卿畫石為磊齋都諫》：“一班新秀出仇池，暢可清霜欲下時。傳與明時當諫草，臣心原奉石為師?！碑嬛兄ǔ鸪兀┦瑧撝傅氖怯⑹ㄌK東坡有兩方英石，命名為“仇池石”）——倪元璐有多首詠石詩中，提到仇池石。米芾拜石為兄，倪元璐奉石為師，也是一段賞石佳話。

也是這位馮禎卿，倪元璐另有《馮禎卿諫議畫石贊》，其三云：“靜質嚴骨，奇形正體。得道以安，其壽莫紀。”其四云：“此老倔強，與我周旋。但揖之耳，誰曰拜焉?！?/p>

倪元璐的題（畫）石詩還有不少，其格調相似。如《題畫石為朱丈恒岳》：“中洞以靈，骨強而正。使人如此，天下其定?！薄稙楹溥w題扇石奉陳明卿祭酒》：“結為地脈，奮為星精。觀其岳岳，有若文人?！薄额}畫石為羅萸江前輩》：“自由體正見嶙峋，端為滔滔現此身。珍重好加爐火煉，世間原有補天人?！痹圃啤４笾聛砜矗娙藢τ谄媸腻P骨岳形尤為傾心。他書有十二字聯語：“松以鱗文吾友是松文章日進；石以骨起吾友是石惡言不至。”

（二）

倪元璐交游頗廣，他與許多書畫家多有往來。比如擅長畫石的陳洪綬。倪元璐《送陳章侯南還暨陽》詩中提到，陳洪綬（字章侯）曾經畫有芭蕉奇石圖送給他，“玉鞭在手眼迷離，是寫芭蕉怪石時。供作丹徒書院譜，世間只有米顛知。”他還寫有《題陳章侯畫石》詩：“風格居然百世師，不呼它丈卻呼誰。世人到處拋袍笏，難道南宮拜是癡？”

倪元璐為范景文作《石交圖》書畫合璧手卷

倪元璐與同朝為官的工部尚書范景文相友善，曾經為他作有《石交圖》書畫合璧手卷，書法方硬勁健，氣力內蘊，畫石嶙峋骨突，簡筆勁勾，濃淡點染，渾樸奇趣。書法所題五言詩《古盤吟》，說的是范景文的園丁曾經掘地得到十件古瓷器，其中九件被鋤頭打碎了，本來也不是很有價值的東西，然而有一件完好無損，恰好是件非常精妙的古瓷，范景文認為若有神助，作詩詠之，并征倪元璐唱和。倪元璐繪此《石交圖》，以紀念兩人的友誼。卷首有書法家黃道周題書“燕起鴻歸”。

黃道周與倪元璐為同科進士，兩人過從甚密，書風相近。后人有稱兩人為“后倪黃”者（“倪黃”，是指元代書畫家倪瓚和黃公望）。倪元璐殉國后，黃道周作有倪元璐墓志銘（《明戶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贈太保吏部尚書謚文正鴻寶倪先生墓志銘》）。倪元璐和范景文，均在大明亡國那年自盡殉節，兩年后黃道周抗清殉節。這件詩書畫合璧的佳作，見證了三位忠臣烈士的友誼，十分難得。后人名家題跋累累，近些年在藝術品拍賣市場上曾經多次上拍。最近的一次是中國嘉德2020年秋季拍賣會，成交價達2875萬元。這也是倪元璐書畫作品拍賣的最高成交價。

明·倪元璐絹本水墨《石交圖軸》局部二（上海博物館）

明·倪元璐絹本水墨《石交圖軸》局部一（上海博物館）

奇石不但作為一種玩好，還有友情堅固的隱喻。倪元璐作有多幅《石交圖》，視奇石為知己，一方面是記述他與奇石的不解之緣，另一方面是描繪他與友人的至愛之情。有一幅畫石代表作——絹本水墨《石交圖軸》，2021年9月在上海博物館舉辦的“高山景行——上海博物館受贈文物展”展出過。此畫作于明崇禎九年（1636年）。畫面主體是一方奇石，體量不小，造型并不是常見的瘦皺漏透類型，而是比較平坦，似是而非，有點類似一頭臥獸，線條洗練，略施皴法。無論造型還是皴法，這幅畫石不為多見。

明·倪元璐《倪鴻寶石交圖》之一開

畫作右上部有畫家題款：“十夫舁不上丹徒，看有模棱物態無。交盡世人惟得此，愛他風骨耐他粗。丙子秋日，元璐寫‘石交圖’?！边@首詩，在其文集中題名為《題王覺斯石交圖為郭天門吏部》，不過個別字句稍有不同，如“十夫”為“千夫”，“愛他”作“資他”。王覺斯，即王鐸，字覺斯，也是晚明著名書法家，與倪云璐為同科進士，關系密切，偶見有畫石之作。

詩中首句，其實是借用了米芾在《甘露帖》中提到的故事。當時，他寓居在丹徒寶晉齋，聞說山民得到一方全身有八十一個洞穴的奇石，乃令百夫運至寶晉齋外庭院安置。由此可以看出，倪元璐對于米芾賞石事跡非常熟悉。

更為難得的是，這幅畫作的左側綾邊，有清代書法家梁同書（1723-1815）作于嘉慶十七年（1812年）的長文題識，提到了這幅畫作原藏家也有石癖：“X堂王君有愛癖，因以石交自號。今年春偶過吳淞，于友人處見倪文貞畫‘石交圖’立幅，狂喜，購以歸，張之壁間，從此七十一峰閣中又添一品矣?！?/p>

梁同書提到的這則故事，在晚清遺老杭州吳慶坻的《蕉廊脞錄》（卷三）一則“石交”中有所記載：“王禮堂樹，隱居北郭，有米南宮癖，收藏奇石甚富，因自號曰石交。選其尤者七十有二，梁山舟（梁同書，號山舟）侍講書‘七十二峰閣’額以貽之。后又得倪文貞（倪元璐，謚號文貞）公《石交圖》，喜其與己字合，懸之閣中，復摹鐫之。今石歸余家，庋之‘峭茜廊’，以廊外有臣石，上鐫‘峭茜’二字，不知何人題也。”其中說的這位仁兄王禮堂，有石癖，曾經收藏了七十二方奇石珍品，書家梁同書為之藏室題匾“七十二峰閣”。后來，王禮堂得到這幅《石交圖》，因為正好與自己的號相合，于是懸于藏閣之中，自己親自摹刻了一過。后來，這些藏石歸吳慶坻，他將它們藏于園里的“峭茜廊”中。

如此看來，這幅倪元璐《石交圖軸》左側梁同書題跋缺失的第一字，應該是“禮”。不過，按照題跋，王禮堂原來齋名應該是“七十一峰閣”，是否因為得了這幅倪云璐的《石交圖》，才改名為“七十二峰閣”也未可知。繪畫與文獻互為參證，是這幅畫作別具價值之處。

明·倪元璐《倪鴻寶石交圖》之一

另有一本水墨冊頁《倪鴻寶石交圖》（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藏），其中有十開奇石圖繪，水墨酣暢，一開冊頁題款：“早起無事，作《石交圖》正之獻汝五弟。鴻寶?！睆埓笄г缒暝谔K州曾經收藏過這本冊頁，后來此畫失散到海外。張大千對此念念不忘，1972年冬在美國舊金山環蓽庵寓所臨摹“石交圖”，寄贈好友臺靜農。七年以后的農歷四月，正逢張大千八十一歲生日（公歷5月10日），臺靜農臨摹其中一開作《石交》圖回贈張大千賀壽，也是反映兩人情比石堅（此作曾經上拍香港蘇富比2019年春拍會）。后來，臺靜農將張大千此作及其他五幅倪元璐書畫捐贈給了臺北故宮博物院。其中一幅倪元璐《古盤吟》真跡，還是五十年代張大千從巴西八德園寄贈臺靜農的。

臺靜農1979年《石交》圖，畫贈張大千

張大千與臺靜農關系甚為密切，兩人關系堪稱“石交”。說起來，張大千對于臺靜農的書藝成就有著重要影響。臺靜農中年開始學書法，抗戰期間在四川白沙曾經得到張大千贈明代倪元璐書法真跡，為之心折，后反復玩賞臨摹，自成一家。臺靜農的書法以草隸見長，奇逸端莊，各有千秋，錯節盤根，頓挫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