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秋,省城晚報編輯胡雨薇請了年假,回到闊別多年的小城。
她此行是為了處理已故外祖母胡文惠留下的老宅。房子即將拆遷,需要徹底清理。
在積滿灰塵的閣樓角落,一個深褐色的舊式鐵皮箱里,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檔案袋。
袋子是厚實的牛皮紙,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但封皮上那兩行字依舊清晰:右上角蓋著褪色的紅色長方形印章,內(nèi)刻“機密”二字,下方是一串模糊的鋼印編號。
左側(cè)用黑色鋼筆寫著“卷宗號:紅星二機廠-人事關(guān)聯(lián)-1957-1958”,落款時間正是1957年10月。
胡雨薇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外祖父生前是普通技術(shù)員,外祖母是家庭婦女。
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怎么會有標(biāo)注“機密”的檔案袋?里面裝著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塵,解開纏繞在紙扣上的棉線。袋口張開,帶著舊紙張?zhí)赜械摹⒙晕l(fā)酸的氣味。
里面沒有她預(yù)想中的厚重文件,只有一本藍色布面、巴掌大小的筆記本,靜靜躺在袋底。
筆記本封面沒有任何標(biāo)記,毫不起眼。胡雨薇拿起它,翻開第一頁。
工整而略顯秀氣的鋼筆字映入眼簾:“一九五七年元月,收支錄。胡文惠記。”
密密麻麻,全是柴米油鹽、一分一厘的流水賬。胡雨薇蹙起眉頭,巨大的疑惑涌上心頭。
為什么要把這樣一本瑣碎的家庭賬本,鄭重其事地封存在“機密”檔案袋里?
她耐著性子,一頁頁往后翻去。數(shù)字枯燥,生活瑣碎,起初只覺得昏昏欲睡。
然而,看著看著,一些不尋常的細節(jié),像水底的暗礁,漸漸浮現(xiàn)在這平靜的賬目流水之下。
某些日期的頁腳,有極淡的鉛筆標(biāo)記,一個點,或一道短豎線,毫無規(guī)律。
五七年六月和五八年三月,支出欄里突兀地出現(xiàn)過兩次“林”這個字,后面跟著不小的金額。
更讓她呼吸一滯的是,五八年夏天,賬目顯示家里明明存下了一筆“巨款”——相當(dāng)于當(dāng)時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資。
可翻過幾頁后,這筆錢在賬面上消失了,沒有支出項目,仿佛從未存在過。
閣樓光線昏暗,灰塵在斜照的光柱里飛舞。胡雨薇合上賬本,指尖冰涼。
她意識到,自己無意中觸碰到的,可能是一段被時光深埋的、絕不普通的往事。
這本看似平凡的賬本,每一頁,似乎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等待有人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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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老宅坐落在城東的工人新村,是典型的蘇式紅磚建筑,帶著尖頂。
胡雨薇的外祖父母在這里住了大半輩子。外祖父沈工早年在“紅星第二機械廠”工作。
那是當(dāng)年支援內(nèi)地建設(shè)時從東北遷來的重要兵工廠,代號“二機廠”。
外祖父沈青山是廠里少數(shù)幾個八級鉗工之一,技術(shù)頂尖,為人卻有些執(zhí)拗寡言。
胡雨薇對他的印象很淡,只記得是個清瘦、總是皺著眉頭的老人,身上有淡淡的機油味。
他去世得早,那時胡雨薇還在上小學(xué)。此后,外祖母胡文惠便一個人守著這老房子。
胡文惠去年冬天在睡夢中安然離世,享年八十六歲。母親沈玉蘭身體不好,清理遺物的事便落在胡雨薇肩上。
此刻,胡雨薇坐在閣樓唯一干凈些的舊木箱上,手里捧著那本藍皮賬本和空檔案袋。
窗外的梧桐葉子已經(jīng)泛黃,風(fēng)吹過,沙沙作響。樓下傳來鄰居家電視機的聲音,顯得閣樓更加寂靜。
她再次審視那個檔案袋。牛皮紙的質(zhì)地很挺括,是那個年代機關(guān)單位常用的那種。
“紅星二機廠-人事關(guān)聯(lián)”,這個標(biāo)注讓她有些在意。舅舅沈建輝以前提過,他年輕時也在市檔案館工作過一段時間。
或許,舅舅會知道點什么?胡雨薇決定先不驚動母親,找個機會問問舅舅。
她把賬本和檔案袋小心地放進自己的隨身挎包,拉好拉鏈。
走下吱呀作響的木樓梯時,她忍不住回頭又望了一眼那個陰暗的閣樓角落。
鐵皮箱敞著口,里面除了幾本舊年歷和幾件褪色的嬰兒衣服,空空如也。
這個檔案袋,當(dāng)初是被誰,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單獨收藏在那里的?
接下來的兩天,胡雨薇一邊整理其他房間的雜物,一邊時不時拿出賬本翻看。
她試圖從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里,勾勒出外祖父母五十年代末的生活圖景。
收入主要來自外祖父的工資,每月七十八元五角,這在當(dāng)時是極高的收入。
支出則事無巨細:月初買米面油鹽,月中扯布做衣,月底可能給孩子買本小人書。
偶爾有“交黨費0.5元”、“支援災(zāi)區(qū)捐款2元”的記錄,透著鮮明的時代氣息。
外祖母的字跡始終工整,哪怕記錄的是“補襪子線0.03元”、“腌咸菜用鹽0.1元”。
胡雨薇幾乎能想象出,在昏黃的燈光下,外祖母戴著老花鏡,一絲不茍記賬的樣子。
然而,那種隱約的不協(xié)調(diào)感,始終縈繞不去。尤其是那兩處“林”的支出。
五七年六月十五日:“付林,三十元。”五八年三月二十日:“林需,四十五元。”
沒有說明,沒有緣由,在精打細算的賬本里,顯得格外突兀。
這個“林”是誰?親戚?朋友?還是某種代指?三十元、四十五元,在當(dāng)時都不是小數(shù)目。
胡雨薇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兩行字,墨水已經(jīng)有些暈開,但筆跡清晰堅定。
窗外天色漸暗,她擰開臺燈,橘黃的光照亮賬本泛黃的紙頁。
那些整齊的數(shù)字和簡略的文字,仿佛變成了沉默的密碼。
02
周末,胡雨薇去了舅舅沈建輝家。舅舅退休前是市檔案館副館長,現(xiàn)在在家含飴弄孫。
她帶了些從老宅整理出來的舊照片,其中有一張外祖父母和年輕舅舅在廠門口的合影。
照片上的外祖父穿著中山裝,站得筆直,表情嚴肅。外祖母則溫和地笑著,挽著他的手臂。
舅舅沈建輝戴著眼鏡,仔細看著照片,感慨道:“這還是我進廠當(dāng)學(xué)徒那年照的。”
“舅舅,您對紅星二機廠以前的事情,了解得多嗎?”胡雨薇斟酌著開口。
“怎么突然問這個?”沈建輝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廠子九十年代初就改制撤銷了,舊址現(xiàn)在都建成商業(yè)區(qū)了。”
“就是整理外婆東西,看到些老物件,有點好奇。”胡雨薇故作隨意,“外婆好像有本老賬本,記得特別細。”
沈建輝泡茶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你外婆那人,一輩子仔細。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還發(fā)現(xiàn)個挺舊的檔案袋,上面還印著‘機密’呢,結(jié)果里面就那本賬本。”胡雨薇笑著說,觀察著舅舅的反應(yīng)。
沈建輝轉(zhuǎn)過身,把茶杯放在她面前,熱氣裊裊上升,隔開了兩人的視線。
“是么?”他的聲音平穩(wěn),但胡雨薇捕捉到他鏡片后一閃而過的神色,那不是驚訝,更像是……緊張?
“那個檔案袋,您以前見過嗎?”胡雨薇追問。
“老房子里的舊東西,五花八門,我哪能都見過。”沈建輝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可能是你外公從廠里帶回來的廢袋子,你外婆順手拿來裝東西了。
那個年代,‘機密’倆字沒現(xiàn)在管得那么嚴。”
這個解釋聽起來合理,但胡雨薇總覺得舅舅在回避什么。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
“那賬本里,好像還記著給一個叫‘林’的人錢,好幾筆呢,數(shù)目不小。是咱們家什么親戚嗎?”
“啪”一聲輕響,沈建輝手里的杯蓋沒拿穩(wěn),磕在杯沿上。他連忙穩(wěn)住,臉色卻微微變了。
“什么‘林’?你看錯了吧?賬本年頭久了,字跡模糊。”他放下茶杯,聲音有點急,“雨薇,那些都是老黃歷了。
你外婆記性有時候也不準(zhǔn)。
別瞎琢磨了,趕緊把房子的事處理好是正經(jīng)。”
他的反應(yīng),幾乎證實了胡雨薇的猜測:舅舅知道些什么,而且不愿意她深究。
“我就是隨便問問。”胡雨薇垂下眼,喝了口茶,不再提這個話題。
又坐了一會兒,她起身告辭。沈建輝送她到門口,猶豫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雨薇,聽舅舅的,有些舊東西,過去了就讓它過去。知道太多,沒好處。”
這話里的告誡意味太明顯了。胡雨薇點點頭,心里探究的念頭卻更強烈了。
回到臨時租住的小屋,她立刻拿出賬本,翻到有“林”字記錄的那兩頁。
在臺燈下仔細看,她發(fā)現(xiàn)五七年六月十五日那一頁的右下角,有一個極淡的鉛筆點。
不仔細看,幾乎會被忽略。而五八年三月二十日那頁的頁眉空白處,似乎曾經(jīng)寫過什么。
又被用力擦去了,紙張有些起毛,留下一點模糊的印痕,像是一個數(shù)字,又像符號。
賬本里,果然藏著秘密。而舅舅的反應(yīng),說明這個秘密,可能至今仍牽扯著某些人。
胡雨薇靠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她是做新聞的,好奇心是她職業(yè)的本能。
更何況,這關(guān)系到她自己的親人。她決定,要從這本賬本開始,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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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胡雨薇開始更系統(tǒng)、更仔細地翻閱賬本,像解讀一份密電。
她買來一個新的筆記本,將可疑之處一一抄錄、標(biāo)注。
除了“林”,她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規(guī)律。賬本里記錄的家庭成員,除了外祖父母和舅舅。
偶爾會出現(xiàn)“大妹”、“小弟”的字樣,這是母親和姨媽舅舅們小時候的稱呼。
但五八年四月到七月間,有連續(xù)幾筆小額支出,名目是“小林糖”、“小林本子”。
這個“小林”顯然不是之前的“林”,更像是對一個孩子的稱呼。家里那時有這么個孩子?
賬本顯示,五七年底家庭結(jié)余有將近一百元。五八年六月,有一筆“廠里補助八十元”的收入。
緊接著七八月,賬目變得異常復(fù)雜,頻繁有小額采購:糧票、肉票、雞蛋、奶粉、白糖……
有些物品明顯超出了當(dāng)時普通家庭的消費水平,尤其是奶粉和白糖,屬于緊缺物資。
而到了五八年九月,賬目上出現(xiàn)了一行字:“存入信用部,二百四十元整。”這是那筆“巨款”。
胡雨薇查過資料,五八年,二百四十元是一筆驚人的存款。
然而,詭異的是,僅僅過了兩個月,在五八年十一月的賬目里,這二百四十元不見了。
沒有取款記錄,沒有大額支出,賬目直接跳到了當(dāng)月日常開銷,結(jié)余只剩十幾元。
那筆錢,就這樣在賬本上“蒸發(fā)”了。胡雨薇反復(fù)核對前后頁,沒有缺頁,沒有涂改。
只有那一行存款記錄,孤零零地存在著,然后消失在時間后面。
她想起舅舅說的“外婆記性有時候也不準(zhǔn)”,但這絕不是記錯或遺漏能解釋的。
這更像是一種有意的掩蓋。為什么要掩蓋一筆存款的存在和消失?
更讓她注意的是幾個特殊日期。五七年十月一日(國慶),支出欄空白,但頁腳有鉛筆短豎線。
五八年一月一日(元旦),同樣有短豎線。五八年五月一日(勞動節(jié)),有短豎線,且當(dāng)天記錄了“改善伙食,魚一條”。
但五八年十月一日,沒有任何標(biāo)記,賬目也極其簡單。五九年一月一日,賬本沒有記錄,似乎新的一年還沒開始記。
這幾個帶標(biāo)記的日期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胡雨薇嘗試著聯(lián)想。
國慶、元旦、勞動節(jié),都是重要節(jié)日。五八年十月一日卻沒有標(biāo)記,為什么?
她想起歷史書上的知識,五八年,正是“大躍進”運動轟轟烈烈展開的時候。
難道家庭生活受到了運動沖擊?可賬本顯示五八年收入穩(wěn)定,甚至還有補助。
外祖父是技術(shù)骨干,按理說地位應(yīng)該比較穩(wěn)固。除非,發(fā)生了別的什么事情。
胡雨薇想到了檔案袋上的“人事關(guān)聯(lián)”四個字。她的心沉了沉。
或許,她應(yīng)該去查查那個年代,紅星二機廠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而市檔案館,應(yīng)該有相關(guān)的歷史資料。舅舅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會不會留下線索?
她決定,以報社編輯做專題調(diào)研的名義,去市檔案館碰碰運氣。
04
市檔案館在新區(qū)的政務(wù)大樓里,窗明幾凈,透著公事公辦的肅靜。
胡雨薇事先聯(lián)系過,接待她的是現(xiàn)任館長蕭永昌,一個五十歲左右、身材微胖、笑容和氣的男人。
“胡編輯對本地工業(yè)歷史感興趣?難得難得。”蕭永昌一邊泡茶一邊寒暄,“需要我們提供什么協(xié)助?”
胡雨薇拿出記者證,說明想了解一下五十年代末紅星第二機械廠的廠史,特別是職工生活方面。
“紅星二機廠啊,老單位了,當(dāng)年可是咱市的驕傲。”蕭永昌感嘆道,“檔案資料是有的,不過……”
他頓了頓,抿了口茶:“年代比較久遠,很多檔案還在整理歸檔,可能不太系統(tǒng)。而且涉及部分保密內(nèi)容,查閱有一定手續(xù)。”
“我只是想了解大致背景,比如當(dāng)年的生產(chǎn)情況、職工規(guī)模、文化生活這些,寫篇懷舊文章。”胡雨薇解釋道。
“哦,那沒問題。我讓小劉帶你去查閱室,公開的資料都可以看。”蕭永昌很爽快,叫來一個年輕工作人員。
查閱室里,胡雨薇翻看了《L市機械工業(yè)志》、《紅星廠廠史(簡編)》等公開出版物。
上面多是宏大的建設(shè)成就、技術(shù)革新、勞動模范事跡,對于普通職工的具體生活,尤其是個人際遇,著墨很少。
她試圖尋找五八年前后的記錄。廠志里提到,五八年工廠“超額完成生產(chǎn)任務(wù)”,“技術(shù)革新運動蓬勃開展”。
但在五九年部分的概述里,有一句模糊的話:“在上級領(lǐng)導(dǎo)下,糾正了部分生產(chǎn)管理中的急躁冒進傾向,處理了個別職工的思想問題,全廠團結(jié)一致,繼續(xù)前進。”
“個別職工的思想問題”。胡雨薇的手指停在這行字上。這指的是什么?
她向工作人員小劉詢問,能否查閱更具體的年度工作總結(jié)或會議記錄。
小劉有些為難:“蕭館長說了,那些檔案還沒完全數(shù)字化,紙質(zhì)檔案調(diào)閱需要審批,而且……”
他壓低了聲音:“聽說五八年到六零年那部分檔案,好像不全,有些可能遺失了。”
“遺失了?”胡雨薇追問,“怎么會遺失?”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來得晚。只是聽說以前整理過一次,有些東西就沒再見到。”小劉搖搖頭。
這時,蕭永昌館長走了過來,笑容依舊:“胡編輯,看得怎么樣了?有什么收獲嗎?”
“蕭館長,我想了解一下,五八年廠里處理的‘個別職工的思想問題’,具體是指什么情況?有沒有相關(guān)的檔案記錄?”
蕭永昌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扶了扶眼鏡:“這個啊,都是過去的歷史了。
那時候運動多,有些職工對政策理解不到位,說過些過頭話,做過些不合時宜的事,后來也都教育改正了。
具體到個人的檔案,屬于隱私,我們不能提供。”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但胡雨薇敏銳地感覺到,當(dāng)提到“五八年”和“思想問題”時,蕭館長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像剛才那么自然。
“我明白。那有沒有非個人的、一般性的情況說明材料?”胡雨薇不甘心。
“這樣吧,”蕭永昌想了想,“你把具體想了解的方向?qū)憘€提綱給我,我看看館里哪些資料能提供。今天時間也不早了。”
這是委婉的送客了。胡雨薇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便道謝離開。
走出政務(wù)大樓,秋風(fēng)吹來,帶著涼意。胡雨薇回頭望了一眼檔案館的窗戶。
她幾乎可以肯定,關(guān)于紅星二機廠五八年的事情,檔案館里并非“沒有”,而是“不能給她看”。
舅舅沈建輝的阻攔,蕭永昌館長的回避,賬本里消失的巨款和神秘的“林”……
所有這些,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條無形的線隱隱串起。線的另一端,似乎指向某個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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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從檔案館回來的路上,胡雨薇接到了母親沈玉蘭的電話。
母親的聲音有些擔(dān)憂:“雨薇,你舅舅剛給我打電話,說你最近老打聽你外公廠里的事?”
胡雨薇心里一緊,舅舅動作真快。“媽,我就是整理外婆遺物,看到些舊東西,好奇問問。”
“你舅舅讓我勸你,別瞎打聽。
那些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知道多了對你沒好處。”母親嘆了口氣,“你外公那人,脾氣倔,當(dāng)年在廠里……唉,反正都過去了。
你好好把房子收拾了就行。”
“媽,外公當(dāng)年在廠里是不是出過什么事?”胡雨薇忍不住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也記不太清了,那時候我還小。
好像是有段時間,你外公心情很不好,回家老是嘆氣,還跟你外婆吵過架。
后來……后來好像也沒啥了。
反正你舅舅讓我告訴你,別管了。”
母親的話含糊其辭,但證實了外祖父當(dāng)年確實有過波折。掛斷電話,胡雨薇更堅定了要查清楚的決心。
舅舅和檔案館的態(tài)度,反而像逆風(fēng),鼓動了她職業(yè)調(diào)查者的風(fēng)帆。
她改變思路,既然官方渠道受限,就從民間入手。紅星二機廠當(dāng)年職工眾多,總還有老人在世。
通過報社同事的關(guān)系,她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幾位原紅星廠退休的老職工。
第一位是住在老城區(qū)的王師傅,七十八歲,曾是車間主任。提起老廠,老人話很多。
“你外公沈青山?知道!八級大工匠,技術(shù)這個!”王師傅翹起大拇指,“那手活兒,沒得說!廠里最精密的部件,都得他上手或者他點頭才行。”
“王師傅,我外公他……五八年左右,在廠里怎么樣?沒遇到什么困難吧?”胡雨薇小心地問。
王師傅臉上的笑容淡了點,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五八年啊……那時候全國都熱火朝天。廠里任務(wù)重,沈師傅是骨干,忙得很。”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不過,他那人性子直,有時候說話……不太看場合。
好像是為了技術(shù)標(biāo)準(zhǔn)的事,跟當(dāng)時廠里一個領(lǐng)導(dǎo)頂過牛。
具體我也不清楚,聽說后來……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
“頂牛?后來怎么了?”胡雨薇追問。
“后來好像開了次會,批評了他幾句,說他‘有單純技術(shù)觀點’,‘忽視政治’。
不過也沒啥大事,沈師傅技術(shù)硬,廠里離不開他。
過了段時間,也就沒事了。”王師傅擺擺手,不愿多談。
第二位找到的是李阿姨,當(dāng)年廠里的廣播員,住在老年公寓。
李阿姨記性不錯,但對沈青山印象不深:“沈師傅啊,不太愛說話,見到人點點頭就算打招呼了。
他愛人胡文惠我倒記得,文文靜靜的,有時候來廠里領(lǐng)東西,說話細聲細氣。”
胡雨薇心中一動:“李阿姨,那您記不記得,五八年廠里有沒有來過什么特別的人?比如……專家?或者有沒有什么跟平時不一樣的事情?”
李阿姨想了想:“專家?蘇聯(lián)專家早幾年就來過,幫著建廠,五六年好像就陸續(xù)撤走了吧?五八年……讓我想想。”
她皺起眉頭,努力回憶:“好像是有陣子,聽說廠里技術(shù)科那邊,有什么保密任務(wù),進出管得特別嚴。
我也是聽人傳的,具體不清楚。
那時候廣播里天天放‘大躍進’的歌,廠里熱鬧得很。”
蘇聯(lián)專家……胡雨薇想起賬本里那個“林”。會是蘇聯(lián)人名字的音譯或代號嗎?
第三個聯(lián)系上的,是一位姓趙的退休工程師,住在省城兒子家,胡雨薇是通過電話采訪的。
趙工年紀更大,思維有些遲緩,但提到技術(shù)問題反應(yīng)很快。
“沈青山?認識,好手藝人!可惜,有時候太認死理。”趙工在電話里慢慢說,“五八年……廠里搞新項目,要求高,時間緊。
他和……和幾個人,堅持要按照原來的工藝標(biāo)準(zhǔn)來,跟進度要求有矛盾。
壓力很大。”
胡雨薇屏住呼吸:“后來呢?”
“后來……好像上面來了人,調(diào)查?還是開會?記不清了。”趙工的聲音帶著困惑,“反正那段時間,沈師傅他們小組,好像單獨承擔(dān)了一個什么……‘維修’還是‘測試’任務(wù),不跟大車間一起了。
再后來,就正常了。”
單獨的任務(wù)?維修?測試?胡雨薇腦子里飛快轉(zhuǎn)動。這會不會跟賬本里突然出現(xiàn)的“補助”有關(guān)?
“趙工,您還記得,當(dāng)時廠里或者他們小組,有沒有一個代號叫‘林’的人,或者項目?”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長時間,只有輕微的電流聲。
“林?什么林?不記得了……我老了,好多事記不清了。”趙工的聲音突然顯得很疲憊,“小姑娘,別問這些了,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電話被掛斷了。
胡雨薇握著手機,站在秋風(fēng)里。
幾位老職工的口述,雖然零碎模糊,但拼湊出一些輪廓:五八年,外祖父沈青山因為技術(shù)上的堅持,可能受到了壓力,甚至被批評有“思想問題”。
但很快,他似乎被安排去執(zhí)行某項單獨的、可能比較特殊的任務(wù),從而脫離了矛盾中心。
而這項任務(wù),或許與一位“蘇聯(lián)專家”或某個代號“林”的人物有關(guān)。
賬本里五八年夏天的異常采購(奶粉、白糖、雞蛋)、那筆神秘的“補助”,以及隨后“巨款”的消失。
會不會都跟這個“任務(wù)”有關(guān)?外祖母胡文惠記錄的,難道不僅僅是家庭賬目?
胡雨薇感到自己正一點點接近核心。她需要找到一個更關(guān)鍵、更了解內(nèi)情的人。
那個沉默寡言、技術(shù)頂尖的外祖父,當(dāng)年究竟參與了一件怎樣的事情?
而外祖母胡文惠,又在這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以至于要用“機密”檔案袋來保存一本賬本?
06
線索似乎指向了那個神秘的“林”。胡雨薇重新審視賬本里所有出現(xiàn)“林”或疑似關(guān)聯(lián)的記錄。
除了那兩筆直接支出,五八年四月開始出現(xiàn)的“小林糖”、“小林本子”,也讓她格外在意。
如果“林”是一個需要接濟的成年人,那么“小林”很可能是個孩子。
一個帶著孩子的成年人,在五八年那個敏感時期,需要沈家暗中提供資金和生活物資?
這聽起來更像是在保護、藏匿什么人。聯(lián)想到蘇聯(lián)專家,難道是一位專家和他的家屬?
胡雨薇在筆記本上畫著關(guān)系圖,試圖理清脈絡(luò)。外祖父因為技術(shù)分歧面臨壓力。
隨后被安排參與某項特殊任務(wù),可能與保護某人有關(guān)。家庭賬本記錄了與此相關(guān)的資金物資往來。
任務(wù)結(jié)束后,記錄被偽裝成普通賬本,藏入“機密”檔案袋。知情者(如舅舅)對此諱莫如深。
這就能解釋很多疑點。但關(guān)鍵證據(jù)和具體細節(jié),仍然缺失。
她想起李阿姨提到的“技術(shù)科保密任務(wù)”,和趙工說的“單獨維修測試任務(wù)”。
保護專家,自然需要技術(shù)上的接觸和掩護。這很合理。
但如何找到更確鑿的證據(jù),或者找到更直接的知情人?
胡雨薇再次拜訪了王師傅。這次,她帶上了外祖父母的那張舊合影。
王師傅戴著老花鏡,仔細端詳照片,唏噓不已。“沈師傅,胡大姐……唉,都走嘍。”
“王師傅,您再仔細想想,五八年那會兒,我外公他們小組單獨干活的時候,組里除了他,還有誰?有沒有一個……不太像普通工人,或者比較特別的人?”
王師傅皺著眉,想了很久,手指在照片上輕輕點著。
“他們那攤活兒,人不多,都是技術(shù)尖子。
我想想……有鉗工大陳,電工老孫,還有……好像還有個搞圖紙的,姓馬?對,馬文祥!挺悶一個人,技術(shù)也好,后來好像身體不好,提前病退了。”
馬文祥!胡雨薇精神一振。“您知道他后來住哪兒嗎?或者有他家里人的聯(lián)系方式?”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退得早,跟大家聯(lián)系少。好像家原來就在廠后邊的職工平房區(qū)?不知道拆了沒有。”王師傅搖搖頭。
職工平房區(qū)大部分已經(jīng)拆遷,建起了新小區(qū)。胡雨薇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在那一帶打聽。
問了好幾個老住戶,終于在一個修自行車的老爺子那里得到了線索。
“馬文祥?知道!搬到北邊女兒家去了,聽說身體不行了,很少出來。”老爺子說,“他女兒家好像在……杏林小區(qū)?對,就那兒,他外孫小時候常來我這兒修車。”
杏林小區(qū)是個老舊小區(qū)。胡雨薇費了一番周折,才打聽到具體的樓棟和單元。
站在那扇斑駁的綠色鐵門前,她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
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條縫,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婦女探出頭,警惕地看著她:“你找誰?”
“您好,請問是馬文祥馬師傅家嗎?我是報社的編輯,想找他了解點紅星二機廠的老情況。”
婦女眉頭緊皺:“我爸身體不好,不見客。你走吧。”說著就要關(guān)門。
“阿姨,您等等!”胡雨薇急忙說,“我外公是沈青山,紅星廠的沈青山!馬師傅可能認識他!”
婦女關(guān)門的動作停住了,她打量了胡雨薇幾眼,眼神復(fù)雜。“沈師傅的外孫女?”
“是的。我叫胡雨薇。”胡雨薇趕緊點頭。
婦女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屋里,壓低聲音:“我爸……記憶力不太好了,有時清醒有時糊涂。你問的事,他可能都不記得了。你還是別打擾他了。”
“阿姨,我就問幾句話,關(guān)于我外公外婆的。不會耽誤太久,可以嗎?”胡雨薇懇切地說。
或許是“沈青山”這個名字起了作用,婦女嘆了口氣,把門打開了些。“進來吧,小聲點。”
屋子不大,陳設(shè)簡單,光線有些暗。里屋傳來輕微的咳嗽聲。
胡雨薇在舊沙發(fā)上坐下,心里有些忐忑。婦女走進里屋,過了一會兒,推著一個輪椅出來。
輪椅上坐著一位瘦削的老人,頭發(fā)全白,臉上布滿深壑的皺紋,眼睛半閉著,似乎沒什么精神。
“爸,沈師傅的外孫女來了,想跟您說說話。”婦女在老人耳邊輕聲說。
馬文祥緩緩抬起眼皮,目光混濁,看向胡雨薇。那目光沒有什么焦點,仿佛穿透了她,看向很遠的地方。
胡雨薇心里一沉,老人看起來狀態(tài)確實很差。她拿出那張舊合影,遞到老人面前。
“馬爺爺,您看,這是我外公沈青山,外婆胡文惠。您還記得他們嗎?”
馬文祥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久久沒有移動。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想抬起,又無力地放下。
他的嘴唇囁嚅了幾下,發(fā)出極輕微的聲音,胡雨薇湊近才聽清:“……老沈……胡大姐……”
“對,是我外公外婆。”胡雨薇心中燃起希望,“馬爺爺,我找到一本我外婆留下的賬本,是五七年到五八年的。里面有些記錄,我不太明白,想請教您。”
她拿出手機,翻拍了幾頁賬本的照片,特別是那兩筆“付林”的記錄,放大給馬文祥看。
“您看,這里記著‘付林’,還有‘林需’。這個‘林’,您知道是指誰嗎?”
馬文祥盯著手機屏幕,混濁的眼睛似乎驟然收縮了一下。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他猛地抬起頭,直視胡雨薇,那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而清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悸和痛楚。
“賬本……胡大姐的賬本……”他嘶啞著聲音,每個字都像從喉嚨里費力地擠出來,“你……你怎么有這個?誰讓你看的?沈建輝呢?他……他沒攔著你?”
他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完全出乎胡雨薇的意料。旁邊的婦女也嚇了一跳,連忙安撫:“爸,您別激動,慢慢說。”
胡雨薇趕緊收起手機:“馬爺爺,您別急。
這賬本是我整理外婆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裝在一個舊檔案袋里。
我舅舅……他讓我別管。
可我總覺得,這里頭有事。
我外公外婆,是不是……是不是當(dāng)年做了什么特別的事情?這個‘林’,到底是誰?”
馬文祥胸膛劇烈起伏,閉上眼睛,靠在輪椅背上,仿佛用盡了力氣。半晌,他才重新睜開眼,那銳利的光芒已經(jīng)黯淡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悲哀。
他緩緩搖了搖頭,聲音低得像耳語:“不能說了……答應(yīng)過老沈……答應(yīng)過胡大姐……帶進棺材的……”
“馬爺爺!”胡雨薇急切地俯身,“他們都去世了。
可這段歷史不該被忘記。
如果是好事,是值得記住的事呢?如果是他們冒著風(fēng)險做的事呢?您忍心讓它永遠埋沒嗎?”
馬文祥轉(zhuǎn)過頭,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再說話。無論胡雨薇再問什么,他都緊緊閉著嘴,只有眼角微微的濕潤,顯示他內(nèi)心的波瀾。
婦女對胡雨薇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今天只能到此為止。胡雨薇無奈,留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拜托婦女如果馬文祥愿意說了,一定聯(lián)系她。
離開馬家,胡雨薇的心沉甸甸的。馬文祥的反應(yīng),幾乎證實了一切。那本賬本,確實記錄了某個重大的、需要嚴守的秘密。
而“林”,是那個秘密的核心。馬文祥知道,但他不肯說。突破口,似乎又堵上了。
然而,就在她走出小區(qū),準(zhǔn)備打車時,手機響了。
是馬文祥的女兒發(fā)來的短信,只有一句話:“我爸說,如果你能找到賬本里那片銀杏葉,也許能明白一點。
他說,樹葉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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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銀杏葉?
胡雨薇立刻返回租住的小屋,拿出賬本,從頭到尾,一頁一頁,小心翼翼地翻找。
賬本紙張已經(jīng)脆化,她動作極輕。翻到大約五八年七月的部分時,在記錄著“購奶粉一斤,糖票兩張”的那一頁,她停下了。
這一頁的紙張中間,似乎比前后頁略厚一些,有極細微的夾層感。
她將賬本側(cè)過來,對著燈光仔細看。果然,在紙張的夾縫里,隱約透出一點不規(guī)則的陰影。
她用細長的鑷子,極其輕柔地探入頁縫,屏住呼吸,慢慢夾出了一片已經(jīng)干枯、變得極其脆薄的葉子。
葉子只有指甲蓋大小,顏色是陳舊的黃褐色,葉脈依然清晰,典型的銀杏葉形狀。
因為被壓得太久,它幾乎和紙頁融為一體。若不是特意尋找,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
胡雨薇的心狂跳起來。這就是馬文祥說的“銀杏葉”?一片銀杏葉,能說明什么?
她將樹葉放在白紙上,仔細端詳。樹葉本身沒有什么特別,就是一片普通的銀杏葉。
但它被特意收藏在賬本里,夾在記錄購買嬰幼兒食品的這一頁,一定有意義。
銀杏葉……“林”?銀杏也是樹。是暗示?還是信物?
她想起杏林小區(qū)。馬文祥住在杏林小區(qū)。這只是巧合嗎?
忽然,一個念頭闖入腦海。杏林,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常指代醫(yī)界。
但在這里,會不會是諧音?“林”?這片銀杏葉,是不是某種確認身份的信物?
或者說,這片葉子,本身就是一個地點或人物的代號?
胡雨薇再次仔細查看夾著銀杏葉的那一頁賬目。日期是五八年七月二十日。
除了購買奶粉和糖,還記著“扯細棉布三尺,藍灰色”。這更像是給孩子做衣服的布料。
五八年七月,酷暑。賬本顯示,那個月家庭開銷明顯增加,多了不少副食品采購。
而那個被稱作“小林”的孩子,需要的物品也出現(xiàn)在賬上。
如果“林”是一位需要隱蔽的專家,那么“小林”就是他的孩子。專家?guī)е⒆樱?/p>
銀杏葉,會不會是孩子留下的?或者,是與“林”約定的某種暗號、信物?
胡雨薇感覺自己摸到了一點門道,但依然隔著一層迷霧。她需要馬文祥說出更多。
第二天,她又去了杏林小區(qū)。這次,她帶上了那片用透明薄膜小心保護起來的銀杏葉。
馬文祥的女兒看到她,嘆了口氣,讓她進了屋。馬文祥還是坐在輪椅上,望著窗外。
胡雨薇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輕輕展開薄膜,露出那片干枯的銀杏葉。
“馬爺爺,我找到了。您看,是這片葉子嗎?”
馬文祥的目光緩緩移過來,落在銀杏葉上。那一瞬間,胡雨薇看到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干枯的手指伸向葉片,在即將觸碰到時又停住,仿佛那葉片是滾燙的,或是易碎的珍寶。
他的眼眶迅速紅了,嘴唇哆嗦著,兩行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滑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
“還在……它還在……”老人哽咽著,聲音破碎,“胡大姐……她真的……一直留著……”
“馬爺爺,”胡雨薇輕聲問,心里發(fā)酸,“這片葉子,是誰的?是‘小林’的,對嗎?‘林’……到底是誰?您和我外公外婆,當(dāng)年到底在保護誰?”
馬文祥淚流滿面,他抬起頭,看著胡雨薇,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悲傷和久遠的恐懼。
“孩子……你……你真想知道?”他的聲音嘶啞,“那是一段……掉了腦袋也不能說的事啊……”
“我想知道。”胡雨薇堅定地點頭,“那是我的親人做過的事。我有權(quán)利知道。而且,過去這么多年了,也許……也許已經(jīng)可以說了。”
馬文祥的女兒在一旁默默流淚,沒有阻止。屋里很靜,只有老人粗重的喘息聲。
良久,馬文祥似乎下定了決心。他示意女兒給他倒杯水。喝了幾口,他靠在輪椅上,閉上了眼睛,仿佛在積蓄力量,也仿佛在回憶那段遙遠的過往。
當(dāng)他再次睜開眼時,目光投向虛空,開始用緩慢、低沉、時斷時續(xù)的語調(diào),講述起來。
“五七年……秋天。
廠里突然接到上面緊急命令……說,有一位蘇聯(lián)專家……暫時不能回國,需要……就地安置,絕對保密。
專家是搞精密引信技術(shù)的,手里有……有最核心的圖紙和數(shù)據(jù)。
那時候……中蘇關(guān)系,已經(jīng)開始不對勁了……”
胡雨薇屏住呼吸,緊緊握住手中的銀杏葉。
“專家代號……就叫‘林’。
伊林諾夫,我們私下叫他‘老伊’。
他……他還帶著個小女兒,娜塔莎,才五歲,我們叫她‘小林’。”馬文祥的嘴角泛起一絲極淡、極苦澀的笑。
“上級命令是‘安置’,但風(fēng)聲很緊……有人懷疑老伊是‘間諜’,要把他控制起來,圖紙上交,人……可能就回不去了。
你外公……我們幾個知道,老伊不是間諜,他就是個技術(shù)癡子,只想把活兒干完。
那些圖紙和數(shù)據(jù),太重要了……”
“廠里領(lǐng)導(dǎo)也分兩派。
一派要執(zhí)行命令,控制人,拿走東西。
另一派……以你外公為首,我們幾個老技工,覺得不能這么干。
那不是對待同志,對待朋友的方式。
而且……那些技術(shù),是老伊的心血,也是我們廠……我們國家需要的。”
馬文祥停下來,喘了幾口氣,眼里有光閃爍,那是屬于遙遠年代的熱忱與決絕。
“我們……我們幾個人,偷偷商量,決定把老伊和小林,藏起來。
就在廠區(qū)后邊,廢棄的舊物料庫地下室。
我們騙上面說,老伊情緒不穩(wěn),需要單獨做‘思想工作’和技術(shù)‘總結(jié)’。
實際上……是保護他,讓他有機會,把最后的技術(shù)要點,傳給我們。”
“胡大姐……你外婆,她主動承擔(dān)了最危險的活兒:聯(lián)絡(luò),送物資,還有……記賬。”馬文祥看向胡雨薇手里的銀杏葉,淚水又涌出來。
“所有我們湊出來的錢、糧票、弄來的緊缺東西,給老伊和小林的花銷,還有外面風(fēng)聲的變化,預(yù)警的信號……全都記在那本賬本里。
用只有我們能看懂的方式。
‘付林’,就是給老伊的生活費。
‘小林糖’,是給娜塔莎的。
那些日期標(biāo)記……是提醒我們注意安全或者傳遞消息的日子。”
“那片銀杏葉……”馬文祥的聲音溫柔下來,“是娜塔莎給的。
那天,她偷偷跑出地下室,在墻角撿的。
她說,送給你外婆,謝謝‘中國媽媽’。
胡大姐就把它夾在賬本里,說這是‘護身符’……”
胡雨薇的眼淚不知不覺也流了下來。
她仿佛看到了那個昏暗的地下室,看到外祖母提著籃子,冒著風(fēng)險送去食物和溫暖,看到那個叫娜塔莎的蘇聯(lián)小女孩,遞出金黃的銀杏葉。
“那……那筆存款呢?二百四十元,后來怎么不見了?”胡雨薇啞著嗓子問。
馬文祥的臉色黯淡下去。
“五八年秋天,風(fēng)聲越來越緊。
上面催得急,要見人,要圖紙。
老伊知道,藏不住了。
他決定……把最重要的幾本核心筆記和圖紙,交給我們。
但他要求,必須送他和女兒走,去能回國的口岸。”
“那筆錢……是我們幾個人,加上你外公家的積蓄,還有胡大姐想辦法從娘家借的,湊出來的‘路費’和安置費。
交給了一個……一個可靠的、跑南邊的司機。
賬上不能明寫,所以記了存款,又讓它‘消失’。
后來……錢和關(guān)系到底把老伊和小林送走了沒有,我們……我們最終也沒敢百分百確定。
只知道,人不見了,圖紙留下來了。
上面來查了幾次,我們一口咬定老伊是自己偷跑的,圖紙是他留下的。
因為人不見了,又沒別的證據(jù),事情……慢慢就壓下去了。”
“你外公因為‘看管不力’,受了處分,后來也調(diào)離了關(guān)鍵崗位。
但廠里技術(shù)底子保住了。
我們幾個人,彼此再也不提這件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馬文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整個人都佝僂下去。
“胡大姐一直留著賬本和葉子。
她說,這是良心,不能丟。
后來,怕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惹禍,就找了個廢檔案袋裝起來,寫上那些字,放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可能……是想留給后人,又怕給后人惹禍吧……”
真相,終于水落石出。沒有驚天動地的諜戰(zhàn),只有一群普通技術(shù)工人,在歷史的夾縫中,憑著良知和勇氣,進行的一場沉默的保護。
保護一個被錯誤懷疑的友人,保護來之不易的技術(shù)火種。
而外祖母胡文惠,用她細密的筆觸,記錄下了這段驚心動魄的歲月,以及那份深藏于柴米油鹽之中的、人性的溫度。
08
房間里一片寂靜,只有馬文祥老人偶爾壓抑的咳嗽聲。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皺紋密布的臉上,也照在那片靜靜躺在薄膜里的銀杏葉上。
胡雨薇感到一種巨大的震撼,伴隨著深沉的哀傷和敬意,在她心中涌動。喉嚨發(fā)緊,一時說不出話來。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哽咽:“后來……再也沒有伊林諾夫和娜塔莎的消息了嗎?”
馬文祥緩緩搖了搖頭,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沒有。一點都沒有。我們不敢打聽,也不能打聽。就像兩顆水珠,滴進大海里,再也找不到了。”
“你外公,”他繼續(xù)說,聲音更加低沉,“直到去世前,偶爾還會念叨,不知道‘老伊’和‘小娜塔莎’到底回去了沒有,過得好不好。
他心里一直有這個疙瘩。
他覺得,雖然保下了圖紙,但沒能親眼看到朋友安全離開,是遺憾。”
“胡大姐不一樣。她總說,做了該做的事,問心無愧。她把賬本和葉子藏好,就像把那段日子也封存起來了。只是沒想到,最后還是被你找到了。”
胡雨薇擦去臉上的淚水,小心翼翼地將銀杏葉重新收好。
“馬爺爺,謝謝您告訴我這些。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為我外公外婆,也為你們,感到驕傲。”
馬文祥露出一絲極淡、極疲憊的笑。
“驕傲什么……我們就是做了點人該做的事。
就是苦了胡大姐,那些年,提著心吊著膽,不容易啊。
那本賬,是她提著腦袋記下來的。”
他頓了頓,看著胡雨薇,眼神變得嚴肅起來:“孩子,這事,你知道就行了。
別往外說。
你舅舅攔著你,是對的。
雖說過去這么多年了,但牽扯到‘蘇聯(lián)專家’、‘秘密保護’,誰知道會不會還有人翻舊賬?對我們這些老骨頭無所謂了,但對你們年輕人,對沈建輝他們……平平安安最重要。”
胡雨薇明白舅舅沈建輝的苦心了。他并非冷漠,而是深知其中風(fēng)險,想保護她,也保護所有參與者的后代。
“我明白,馬爺爺。我不會公開的。這是我們家,也是你們大家的一段記憶,我會保管好。”
離開馬家時,胡雨薇的心情異常沉重,又異常充實。迷霧散盡,真相大白,那本賬本上的每一個數(shù)字、每一個標(biāo)記,都變得鮮活而有重量。
她回到老宅,最后一次進行清理。站在閣樓上,看著那個空了的鐵皮箱,百感交集。
外祖父母,還有馬文祥、大陳、老孫那些普通的工人們,在歷史的洪流中,用自己的方式,守護了一份道義,一點火種。
他們的故事,沒有寫入廠史,沒有成為英雄事跡,卻真實地發(fā)生過,并深深地影響了后來。
胡雨薇拿出賬本和檔案袋,輕輕摩挲。這份“機密檔案”,記錄的是一群人的勇氣、智慧、善良,以及在極端環(huán)境下,對技術(shù)、對友情的珍視。
她決定,按照馬文祥的叮囑,不將此事公之于眾。但她要把它完整地記錄下來,為自己,也為可能想知道的后人,留存一份真實的記憶。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整理所有的線索、訪談記錄、賬本照片,以及馬文祥的口述。
她寫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通過文字,重新經(jīng)歷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胡雨薇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望向窗外。
老城區(qū)的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遠山的輪廓。六十年前,這片燈光或許還沒有這么密集,但同樣有人,在燈火下,為了心中的信念,默默前行。
她想起賬本最后一頁,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外祖母記著:“明日元旦,割肉半斤,包餃子。盼新年,諸事順?biāo)臁!?/p>
那是驚濤駭浪暫時平息后,最樸素、最真摯的期盼。而在那期盼背后,有多少未言的艱辛與慶幸。
胡雨薇合上賬本,也合上了電腦。她走到窗邊,深深吸了一口秋夜微涼的空氣。
明天,她要去看看舅舅,不再追問,只是陪他說說話。然后,她要去外祖母的墓前,靜靜地坐一會兒。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有些理解,已然在心。那段被藏在“機密”檔案袋里的家常賬目,終于完成了它跨越半個多世紀的訴說。
而傾聽者,已然明了那數(shù)字背后的驚心動魄,與那份深藏于歲月深處的、灼熱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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