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位出生于貴州畢節山地的詩人,將目光與足跡投向遙遠的地中海與北塞浦路斯時,其筆下的文本便注定不再僅僅是地理的位移,而是一場深刻的精神歷險與詩學重構。青年作家洪紹乾(筆名筆若)近年創作的《北塞郊外的聲音》《地中海上的》《島上的日子》等短詩,正是這樣一系列誕生于歐洲異域的結晶。這些作品,如同鑲嵌在古老歐洲大陸上的幾枚東方透鏡,既映照出詩人穿越文化邊界時的敏銳感知與存在之思,也以其凝練、深邃、充滿隱喻與張力的現代詩學特質,為中國當代詩歌的“世界性”書寫提供了獨特的青年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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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域與故鄉:創作背景的雙重奏鳴
要理解洪紹乾這些歐洲短詩的精神內核,必須回溯其創作的時空坐標。與許多旅行者的即景抒懷不同,洪紹乾的歐洲書寫,深深植根于他復雜的個人生命史與堅實的漢語新詩傳統之中。
從個人背景看,洪紹乾來自中國西南內陸的貴州山區,其早年艱辛的成長經歷(如童年長期的物質匱乏與身體創傷)早已內化為其詩歌中堅韌而又敏感的質地。當他置身于北塞浦路斯(土耳其族控制區)這樣具有復雜歷史政治糾葛、文化交融特征,以及地中海這一古典文明搖籃的地理環境中時,其“異鄉人”的體驗絕非浮光掠影的獵奇。地理上的遙遠位移,恰恰觸發了精神上對“故鄉”、“根性”與“存在”更為迫切的追問。例如,《北塞郊外的聲音》創作于2023年5月25日,《地中海上的》則標注為同年5月22日,這種精確的時間錨定,賦予了超現實詩思一種日記般的真實感與歷史介入意識。
從詩學脈絡看,洪紹乾的創作自覺地承接并轉化著中西詩歌交流的遺產。二十世紀初,以龐德為代表的英美意象派詩人,正是通過創造性翻譯與轉化中國古典詩歌(如李白的作品),革新了現代英語詩歌的語言,發明了西方視野中的“中國詩”。一個世紀后,洪紹乾的“反向書寫”——用現代漢語詩歌描繪歐洲景觀并進行哲學沉思,可視為這場持續對話的當代回響。他的短詩摒棄了早期跨文化書寫中常見的東方主義奇觀或簡單比附,轉而致力于在異質空間中進行一場關于存在本質的、極具個人色彩與普遍意義的詩學勘探。
核心詩作的深度解析:意象、空間與存在之思
洪紹乾的歐洲短詩通常篇幅極簡,多在十行左右,但意象密度高,空間架構精巧,哲學意蘊深邃。以下以三首代表性作品為例,管窺其藝術世界。
《北塞郊外的聲音》:創傷、救贖與超現實隱喻
這首詩是詩人創傷記憶與異域體驗交織的典范。開篇“抱緊地中海在郊外淹死的漁”即構建了一個暴力而親密的悖論意象。“淹死的漁”(漁夫)是悲劇的承受者,“抱緊”這一動作卻充滿了某種徒勞的悲憫或對抗。這與詩人自身經歷的身體創傷記憶形成隱秘共鳴。“將石頭堆滿酒桌”進一步強化了這種荒誕感:石頭(堅硬、冰冷、不可消化)侵入酒桌(歡宴、交流、溫暖)的空間,象征無法消解的創傷記憶對日常生活的侵蝕。
詩中,“神秘的女孩”聽見“魚兒歌唱”并“坐進土堡中央”,引入了一個救贖性的女性意象。她連接自然(魚歌)與文明(土堡),在分裂的空間中創造了一個寧靜、聆聽、包容的中心。結尾“木匠的刀,齊集河畔/長短剛剛好”,將工具的秩序與創造性(木匠的刀)置于生命之流(河畔)旁,隱喻詩歌寫作本身作為一種修復、丈量和建構的力量,為前文的創傷與混沌提供了美學上的解決與秩序承諾。
《地中海上的》:時間、身體與文明的體認
這首榮獲第三屆人人網絡微電影短視頻大賽“金獎”的作品,展現了另一種氣象。詩中“七天七夜,每一個姿勢,每一匹馬都是地中海上的夏天”,將個體生命的時間單位(七天七夜)、身體姿態與動物意象(馬)全部融入“地中海夏天”這一浩瀚的地理時間概念中,個體被歷史與自然包容、消解又凸顯。“比島上的日子更加體面”一句,則暗含了詩人對兩種生活狀態的比較與反思:是漂泊于宏闊文明之海(地中海),還是固守于孤立的自我之島?
尤為深刻的是“我與空無一人的山巒對話,新名詞,舊名詞,海水在我的胃上,偷偷度過一生”。這里,對話的對象是“空無一人的山巒”,暗示了與永恒自然的孤獨交流;交流的語言是不斷更迭又不斷累積的“新名詞,舊名詞”,象征著文明的層積與知識的重負;而“海水在我的胃上,偷偷度過一生”,則將地中海的浩瀚內化為一種身體感知和生命過程,外部地理空間與內部生理空間、宏大歷史與個人生涯被奇妙地統一于“度過”這一動詞之中,體現了極強的意象融合與哲學想象力。
《島上的日子》:存在困境與普遍命運的隱喻
此詩將歐洲經驗提升到了更具形而上色彩的存在主義層面。“我在雕像上端坐/匯入陌生的水”,開篇即確立了一個根本性困境:“雕像”代表凝固的、被定義的、永恒化的自我或歷史,“陌生的水”則是流動的、未知的、消融性的時間與命運之流。詩人居于二者之間,既是觀察者,又是被塑造和沖刷的對象。
“都是島上的日子/像地中海吞下黃昏的花紋一樣”,將個人時日與“島”的孤立命運等同,并喻示其終將被更大的時空(地中海)所吞噬,美麗(黃昏的花紋)與消逝并存。“捆綁船支的,也在捆綁著/你我的人生”,揭示了束縛(可能是歷史、規范、命運)的普遍性,船只作為通向自由與彼岸的工具,其被捆綁恰是自由困境的絕佳隱喻。最終,“我們一次次在海上/現出原形”,指出當人離開安穩的陸地(熟悉的秩序),進入變幻莫測的“海上”(危機、未知、極限境遇)時,一切偽裝剝落,本真自我得以顯露,這是一個循環往復的生命真相。
縱觀洪紹乾的歐洲短詩創作,可以梳理出以下幾個鮮明的藝術特色與詩學價值:
1. 意象系統的獨創與深植:他善于將歐洲的地理意象(地中海、礁石、島嶼)與個人生命經驗中根植的意象(魚、船、石頭、刀、門)進行嫁接重組,創造出既陌生又直指人心的隱喻系統。如地中海海水與胃的關聯,石頭與酒桌的沖突,這些意象的碰撞超越了單純的風景描寫,成為心理圖景與存在困境的視覺化呈現。
2. 空間詩學的精密構建:他的詩歌空間往往是分裂、對立而又尋求統一的。如“雕像”與“水”、“島嶼”與“海”、“土堡”與“河畔”、“酒桌”與“曠野”。詩人在這些對立空間中穿行、對話、沉思,詩歌的結構本身就成為其精神探索的圖譜。這種空間意識,與現代人的離散、漂泊、尋找精神棲居地的普遍心態深度契合。
3. 語言的高度凝練與張力:洪紹乾的短詩踐行了“以少總多”的美學原則。他摒棄了冗長的抒情與敘述,追求每個詞、每個意象的負荷與質感。其語言干凈、冷峻,卻又在冷峻之下涌動著情感的暗流與哲思的鋒芒,形成巨大的內部張力。
4. 本土性與世界性的有機融合:作為一位從貴州山地走出的詩人,洪紹乾的觀察視角和思維質感無疑帶有“本土”的烙印。然而,在歐洲題材的創作中,他并未迷失于“他者”景觀,也非簡單地進行文化比較,而是將異域作為一面鏡子,更清晰地反觀自身的存在、文化的根性以及人類共通的命運。這使他的作品既是個人的、地方的,又是面向世界、探討普遍命題的。
洪紹乾在歐洲創作的這一系列短詩,遠非旅行文學的副產品,而是一次次精心構造的精神事件。他將地中海的波濤、北塞郊外的風聲,內化為自我生命律動與哲學追問的節奏。在這些詩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位中國青年詩人對異域風景的捕捉,更是一個現代靈魂在廣闊世界與深邃內心之間的勇敢航行。他以其精湛的短詩藝術證明,真正的“世界性”并非題材的表面全球化,而在于能否以獨特的個人詩學,觸及人類共同面對的存在母題。
他的創作,呼應了龐德等人當年從中國古詩中汲取營養以革新現代詩歌的跨文化實踐,但方向相反,路徑卻同樣充滿創造性。在全球化語境與個體意識空前凸顯的今天,洪紹乾的歐洲短詩,如同一個個精準的文學坐標,標記了一位中國90后詩人如何帶著自身的文化DNA與生命印記,主動參與世界性的詩意對話,并在對話中不斷重塑和確立自身不可替代的詩歌聲音。這或許正是其作品超越具體題材,獲得廣泛關注與獎項認可(如《地中海上的》榮獲金獎)的深層原因。他的探索,為中國當代詩歌如何既立足本土經驗,又具備開闊的世界視野與深邃的現代性思考,提供了富有啟發性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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