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贈文物“合法消失”，能否給公眾一個清楚的交待？

撰文丨青柳

據澎湃新聞消息，中國近現代收藏大家龐萊臣后人捐給南京博物院的一件明代仇英《江南春》圖卷，突然在2025年北京的一場藝術拍賣中亮相，估價達8800萬元。在龐萊臣曾孫女龐叔令的舉報與國家文物部門的干預下，拍賣公司對該拍品作了撤拍處理。

這個事情的荒誕程度，可以說突破了想象。近些年文物幾乎被超高分貝地強調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在城墻上刻個字都會被拘留，各種關于文物的禮贊更是司空見慣。

然而，一個博物館的藏品，居然能悄無聲息地流出，直到現身拍賣公司，實在是太過離譜。

這件事，恐怕也暴露出一個尷尬的錯位：外部重視聲勢浩大，內部治理卻可能形同虛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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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件事，南京博物院已經給出了解釋。

聲明中稱，1959年1月，該院正式接收龐增和先生（龐叔令女士父親）捐贈的137幅龐家收藏畫作。報道中提及的5幅爭議畫作，1961年經由張珩、韓慎先、謝稚柳組成的專家組鑒定為“偽”；1964年經由王敦化、徐沄秋、許莘農組成的專家組再次鑒定為“假”。上世紀90年代，該院依照《博物館藏品管理辦法》對該5幅畫作進行了處置。關于拍賣市場出現的《江南春》圖卷是否為受贈畫作，尚待進一步查證。

圖/南京博物院官網

簡單來說就是，這一批作品是1959年捐贈；20世紀60年代鑒定了兩次，有5件是偽作，其中包括仇英《江南春》圖卷；然后依據《博物館藏品管理辦法》進行處置。當然，怎么處置的，南京博物院給出的“情況說明”中并沒有明說。

下面可以逐步拆解這幾句話。

首先，可以講一下仇英的《江南春》圖卷是什么。

仇英是明代畫家，這個作品也早已名聲在外。1953年，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寫信給老朋友上海文管會會長徐森玉，稱故宮博物院明清字畫缺少，讓他征畫。在信中，鄭振鐸列出的“非要不可”者，就有仇英的《江南春》圖，由著名藏家龐萊臣收藏。

對于不了解書畫的朋友可能不好理解，可以直接用教科書上的名人作對比。2013年，蘇軾的《功甫帖》在紐約蘇富比拍賣會中以人民幣5037萬元成交（不過之后陷入贗品風波）；2020年，文同、蘇軾《墨竹卷》以1.219億元成交；2024年，真贗存疑黃庭堅書法，在日本拍出2.88億元。

夾在這些高高低低的作品中間，大概知道估價8800萬元的《江南春》圖卷大概是什么地位了吧？注意，8800萬還只是估價，不是成交價，最后拍賣的成交價完全有可能遠超這個數字。

下面再說一下龐萊臣先生。

龐萊臣名龐元濟，浙江湖州南潯人，中國書畫收藏家。其父龐云鏳為南潯四大富豪之一。他以書畫收藏著稱，藏有倪瓚《漁莊秋露圖軸》、唐寅《春山伴侶圖軸》等歷代名跡，編撰《虛齋名畫錄》《續虛齋名畫錄》，被譽為“收藏甲于東南”。

南京博物院十年前曾舉辦“藏?天下：龐萊臣虛齋名畫合璧展”，匯集龐萊臣收藏200件/組名作，從宋徽宗趙佶到南宋四大家、元四家等，展品幾乎涵蓋從宋代到清代所有代表性藝術名家。

南京博物院當時對龐萊臣及其“虛齋”舊藏給予了極高評價，認為其“流傳有序”且鑒定嚴謹，同時肯定龐家后人其“藏歸于公”的崇高精神。

▲1962年11月，江蘇省人民委員會頒發給龐家后人捐贈古代書畫137件的獎狀（圖/澎湃新聞）

一個名震一時的收藏名家，捐出了一個“非要不可”的作品，居然會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被鑒定為“偽作”，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被“處理”了。送個禮物還會發個朋友圈，處理文物居然連個記錄都沒有。

也別杠什么“名家也會看走眼”，這不是鑒寶節目，什么村口大爺在地里挖個罐子，然后被專家一錘子砸掉。

多少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一件真跡，去博物館排隊都搶不到號；這些收藏名家可是一輩子都在和文物打交道，對寶物的熟悉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就自問一句，“你會認錯自己的手機嗎？”他們大概就是這種程度。普通人在這些收藏名家的面前，還是要謙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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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一萬步說，這些作品就是偽作，南京博物院的處理合適嗎？

根據南京博物院的說法，他們依據的是《博物館藏品管理辦法》。而這個辦法的第二十一條是這么規定的：

已進館的文物、標本中，經鑒定不夠入藏標準的，或已入藏的文物、標本中經再次鑒定，確認不夠入藏標準、無保存價值的，應另行建立專庫存放，謹慎處理。必須處理的，由本單位的學術委員會或社會上的有關專家復核審議后分門別類造具處理品清單，報主管文物行政部門批準后，妥善處理。

也就是說，即便這就是偽作，處理起來也是有要求的。首先就是“建立專庫存放，謹慎處理”；如果“必須處理”，那么就要報批準。

那么現在情況就比較滑稽了。就算鑒定為偽作，是不是首先還是要存放？就算要處理，那么報批準了嗎？又怎么處理的？

12月18日，新華社作出了跟蹤報道，南京博物院出示了部分證據。

根據報道，1997年4月15日，南京博物院向原江蘇省文化廳提交《關于處理不夠館藏標準文物的報告》，請求“將不夠館藏標準的文物（即博物館的處理品）進行調劑，價撥給省文物總店處理”。

原江蘇省文化廳于1997年4月21日同意調劑。1997年5月8日，被專家認定為贗品的《江南春》圖卷撥交給原江蘇省文物總店，于2001年4月16日被“顧客”以6800元價格購買，銷售清單明示為《仿仇英山水卷》。

▲原江蘇省文物總店銷售發票顯示，《仿仇英山水卷》于2001年4月16日被“顧客”以6800元價格購買。（圖/新華社）

也就是說，處理了，然后賣掉了。這中間的一切，家屬并不知道。

而且，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如果可行，那么如果專家鑒定看走眼怎么辦？是不是文物就輕易流失了？這么重要的文物，找家屬問問，不過分吧？

這不是說文物歸屬了博物館，博物館就可以隨便處理了。文物是全民所有，博物館也只不過是管理方。就是從對文物負責的角度，稍微尊重一下捐贈者，問一問家屬，看看當年龐家有沒有什么收藏鑒定的意見和記錄，這是完全應當的吧？

注意一下，這還只是在媒體的追問之下，南京博物院就《江南春》圖卷給了個說法。龐家的捐贈，共有5件不見了。而《江南春》因為現身拍賣市場，如果是同一件，尚且還有找回的可能。

另外4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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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這幅拍賣會上的《江南春》，想要確認其來源，是不是很困難？

恐怕并不。

這部作品的來源很清楚，來自藝蘭齋美術館。在上世紀90年代，該美術館獲得《江南春》圖卷。而藝蘭齋董事長陸挺，于今年5月去世。至于來源，十多年前有報道稱，來自龐萊臣女兒——當然，這里有一個的漏洞：公開信息顯示，龐萊臣并沒有女兒。

這說明，拍賣行的這幅作品，其實脈絡非常清楚。那么這個美術館是從哪來的，是龐萊臣的哪位“女兒”，這些只要一查便知。

加上現在售賣記錄也公布了出來，南京博物院當年的鑒定記錄說“題跋完全不對”。那么這個題跋和今天拍賣行的比對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但對于這些問題，其實南京博物院已經拖了很久。這件事看似這兩天突然發酵，其實雙方早就對簿公堂。

2024年，雙方就打起了官司，南京博物院一直就沒有說清這幾件文物的去向。后來南京博物院在法庭上出示當年鑒定偽作的證據，還打滿了馬賽克。

▲2025年11月20日，南京博物院向法庭提交的鑒定材料， “大部分打上了馬賽克”（圖/澎湃新聞）

然而突然在媒體的關注之下，這些證據又都一一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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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得今年10月時，法國盧浮宮被盜，當時國內網絡響起了一片群嘲，說法國人真是“草臺班子”，這么重要的文物都看不住。

那么現在再看看，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能說“世界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這句話含金量還在上升。

人們當時之所以嘲笑盧浮宮，就是因為這之間存在一個巨大的常識反差。文物是寶貴的，也知道是會被人盯上的，也理當是重重保衛的，是不應該有低級錯誤的。

可是這些常識，好像有些博物館真的不知道似的。

仔細想想這些作品，它們不是“被偷”“被搶”這種直觀的失守，而在制度縫隙中悄然流轉、被悄悄定性、被悄悄處理，最后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市場上，卻沒人說得清來龍去脈。相比一場驚心動魄的盜竊案，這種無聲無息的失守，倒是更令人后怕。

這件事如果處理不好，將會重創公眾對博物館這一公共機構的基本信任——人們會開始懷疑，所謂“入藏”究竟意味著什么，到底能不能真正兜住安全底線。

更會懷疑，一件文物從庫房到市場之間那條本應嚴絲合縫的鏈條，究竟斷在了哪一環、又有誰會來承擔責任。

到那時，受損的不只是南京博物院的聲譽，而是文博整體的公信力：讓公眾怎么相信捐贈的意義，又怎么相信那些未被看見的庫房里，文物真的“都還在”。

因此，唯一還能挽回局面的辦法，只能是徹查——不是走一遍程序、補一份說明，而是把當年的鑒定、處置和流轉全過程全部翻出來，逐條對賬、逐人追責。

12月18日，江蘇省文化和旅游廳工作人員表示，江蘇省文旅廳已牽頭成立工作專班聯合調查處理南京博物院事件。

圖/網絡

聽聞這一消息，龐萊臣曾孫女龐叔令對澎湃新聞表示，非常期待江蘇省文旅廳成立工作專班的聯合調查處理，相信通過調查處理，她父親與她的捐贈古畫何以流向拍賣市場這一事件最終一定會水落石出，“我要求追回5件消失的畫作，歸還給龐家，還有要求嚴查當時為什么會流向市場，將文博界的敗類繩之以法，還文博界一個明朗的世界?！?/p>

文物保護是一個面向歷史負責的事業，現在到了兌現這種價值的時候了，當年那些事，說清楚吧。

*題圖為明代仇英 《江南春》圖卷（局部），來源于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