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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愛怨、背叛無關。
我自幼就渴望走到一個回不來的地方去。
少年時候發現縣城比我們村莊大了許多倍,就像天堂在縣城,地獄就在我們村莊里。再大幾歲后,有幸早早見識了古都洛陽城,才發現天堂在洛陽,縣城只是洛陽的一個城區或廣場。十幾歲曾莫名地離家出走過,本意是出走至洛陽,或到比洛陽更遙遠的繁華里,可結果,卻是到我家對面李白去過的孤寡山上呆呆坐了大半天。據說李白在那山上寫過一首《鶴鳴九皋》的七言詩,我在那山上餓到不行只好踏著黃昏回家了。二十周歲當兵后,二十一歲隨著部隊去武漢,到武漢長江大橋下面抬頭朝上望,看見自己小得沒有螞蟻大。二十六歲因緣際會到北京去修改自己的一部小說稿,第一次到天安門廣場和故宮,一環一扣收獲在心的,是無盡的失語和沉默。三十一歲再到北京去進修,做下一樁最難忘的事情是,同學們在一個節日的夜晚學習跳舞時,自己從人群中走出來,打車到天安門廣場抬頭朝著皓月凝望大半天,然后借著燈光和月色,從寂靜的長安街上朝著魏公村的學校回。二十幾里路,每一步都不朝著路上看,只看路兩邊的高樓、燈光和天上的月。就是那一夜,獨自在長安街上孤寂寂地走,我好像發現自己有種特異功能——我似乎能聽見寂靜與沉默里的聲音了。
寂靜里的聲音倘若不是耳鳴聲,多半會是炸裂聲。
沉默里的聲音倘若不是呢喃聲,多半會是嘶喊聲。
我是尋著寂靜與沉默朝前走的人。渴望越走越遠棲居在回不到土地和家的地方去。遙不可及的遙遠與遠行,是我一生的執著和念望。所謂的土地與鄉愁,在我內心其實沒有別人想的那么重,所以看到許多作家和成功人士在大庭廣眾之下談論鄉愁時,我很想從會場離開默默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去。之所以沒有離開走到哪兒去,是因為理性、客道使然。而說到情感上的鄉愁和土地心結,在我可能真的就是天空中一片散淡著的云。曾經有位既是作家、又是詩人和房地產商的有錢人,他和我說起生于土地而又逃離土地的那種逃離與返回的關系時,他說,等你有錢了,給你的親人、鄰人、村莊一筆足夠讓他們好好活著的錢,從此你就沒有鄉愁之牽掛,可以無憂無慮地遠走他鄉了。
聽了這話我啞然半天而又思忖大半生。
似乎鄉愁原來只是一種不能榮歸故里的愁。
似乎人類的土地心結,只是安泰俄斯害怕離開土地而失去他不可戰勝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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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這樣的人,怎么會自幼就有一種越走越遠、越遠越好的抽離感和放逐心?怎么會覺得反安泰俄斯的自我放逐是一種力量一種美?我不是因為厭惡什么才要背叛、逃離、躲到哪兒去,而是天生就覺得陌生、遙遠是一種美,是一種人生理想的起腳和歸宿。不是說人生守在一地一隅是種封閉和固守,而是說人,一生一世都從甲地到乙地,再從乙地到丙地,這種從容而不歇腳地走,永遠做一個路上人,餓了吃,吃了行,走累了坐下歇息幾天或者一陣子,把自己的光陰裝在自己口袋里,需要了掏出朝外撒一把,不需要就讓光陰把自己的口袋、行囊鼓起來,應該也是一種意義與人生,甚或是更美好的意義與人生。
人類該怎樣理解北京雨燕的生命與生活呢?這種瘦瘦巧巧的圣靈物,一生都在飛行中,捕食、交配、睡眠都在天空而非田野、檐下或枝頭上。它們的生命意義是在不歇不息的飛行之中完成的。納博科夫習慣于在寫作中永遠搬家換賓館,每寫完一部作品都要從甲地換到乙地去,哪怕賓館是最簡陋的公路汽車店。托卡爾丘克說,她每寫一陣子,一定要離開書房出門遠行一陣子。
有人的書房是在臥室邊的屋子里,有人的書房是在天底下。我除了中文對于任何語言都是全文盲,可以說一生對于外語的學習都是盲人聽黑板,直到今天出國都很難完成填寫入境單,然而對朝著遙遠與陌生走去的向往和熱情,卻如一只井蛙渴望跳上井臺樣。且那向往的不是人們掛在嘴上的歐洲和美國,而是任何國家、任何地方的陌生與遙遠。凡是陌生的地方都想去。去新疆,念西藏。東一腳,西一鞋。一腳一鞋后,再到一個新的陌生世界里。任何一個有煙火而又空曠無人的陌生地方對我都有吸引力。
一個人或和家人在一起,到一個寂靜遼闊的地方停下來,之后再到下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去。去不是為了找我們說的桃花源,不是為了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而后炊煙繚繞、米酒魚肉,去純粹就是為了走。走是目的,去只是朝著目的起著腳。甚至不歇腳的在路上,也不是目的和意義。而永無休止的告別和告別,才是意義和無意義。
與人與世界的抽離和告別,從這一站再到下一站,永遠都在告別里,像雨燕絕多時間都在天空飄飛樣,捕食與睡眠,愛情與交配,都在自己翅膀的扇動和滑翔中。巴塞羅那的圣教堂,一百四十幾年都在不停息地建造中。一百四十幾年建造的世俗意義是“招攬”。而其真正的宗教意義是“無盡”。倘若真的一年半載完工了,意義就停止在“停止”里邊了。
停止的意義豐富,還是無盡的意義更豐富?
不歇腳地走。不歇腳地抽離和告別。不歇腳地到遙遠回不來的地方去。不是別人放逐你,而是自己放逐你自己。到荒涼到沒有回頭路的地方去。到能看見、聽到寫作中的寂靜和沉默之聲的地方去,捕捉那寂靜中的炸裂聲和沉默的呢喃與嘶喚聲。就這樣不停歇地走下去,從告別的這一站,到告別的下一站,直到沒有力氣告別了,最后在如期而至的衰老中,去聆聽自己最后行走著的心跳聲。
原標題:《夜讀|閻連科:到回不來的地方去》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劉芳 錢衛
本文作者:閻連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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