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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寫了一些對明清兩代歷史的看法,總的基調是批評王朝制,招來不少夸贊和辱罵。比較有代表性的一類評論是:我們懷念某個朝代,不是崇拜帝王,而是懷念燦爛的文化,有位讀者還特別列舉了王陽明、黃宗羲的例子,來證明這波悼明風潮的正確性。
這種觀點看似無懈可擊,但混淆了不同層面的問題,即王朝統治、社會民生、思想文化,是三個完全不同的事。王朝是以帝王家族為核心的階段性統治,社會民生是社會中位數的普遍生活狀態,思想文化則是既綜合反映時代又超越時代的精神產物。對滿清和朱明,乃至任一朝代的或愛或恨,往往都來自于沒有分清這三點。
我當然愛流傳千年的思想、文化和藝術。從孔孟老莊到程朱陸王,這些思想家都有其時代特色,但歸因于某個時代,不代表要熱愛這個時代的政治符號——朝代。孔子對秩序“禮”的執著追求,正是看到東周末年的分崩離析,才有了禮崩樂壞的感嘆和克己復禮的決心。孔孟對列國之間的沖突征伐,以及帶給民眾的痛苦有所感觸,才會極力推崇“仁”。孟子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應對時代的思考和呼喚,但不僅那個時代沒有君主接納,后來一直貌似推崇儒家的所有君主,也沒有一個采用,所有君王都把自己當成高高在上的最重要的那個天之子。
我們敬仰和緬懷孔孟,肯定不是在悼念或追尋那個春秋戰國的亂世。同樣,我們追慕李杜文章,也不是把“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的大唐看成理想國。我去過河西四郡,感嘆漢代強大到封狼居胥,讓匈奴“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固然有雖遠必誅的豪情,但我們也應知道武帝的征伐,帶來多少“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我們喜歡頂天立地雄渾氣象的《溪山行旅圖》,還有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士子心,卻也需要知道兩宋一直沒能解決北部邊患的問題,而且汴梁城的畸形繁華,是城外百姓一夜大雪能凍死千人的歷史B面。倪云林和趙孟頫在蒙元時選擇截然相反,但絲毫不影響兩人藝術成就的偉大。同樣,近期很多人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滿清,也有龔自珍、曾國藩這樣的文化肱骨。
王朝、時代、社會、文化、人(還要分貴族和普通人),王朝涇渭分明,時代、社會與文化則綿延不絕,朝代更迭或朝代中期的叛亂和戰爭,固然造成巨大的動蕩,但并沒有影響其連續性,思想文化藝術的繼承與創新沒有斷裂,普通人在興衰中的痛苦也不停輪回。
因而當我們貿然用朝代來劃分,表現出單向度的愛憎分明,簡單地說那個朝代好或不好,只是片面地采用割裂的王朝視角,忽視了時代、社會與人的連續性。
愛歷史上的人,人不等同于那個朝代,那些朝代的皇權可能只是思想文化的背景,甚至是“靶子”,很多偉大的思想家著重批判和重構,因此我們不能說朝代是思想文化藝術的締造者。朝代,只不過是中華文脈的綿延的背景板,無論南北朝、五代十國還是蒙元滿清,其實都沒打斷過。(如果誰言之鑿鑿,說某個朝代或者歷史階段打斷了咱的文脈,那不妨自己掂量下,你如何定義今天。)
我當然明白,很多人是借歷史來澆當下胸中塊壘。但我們要分得清歷史和現實,歷史是我們理解當下的工具,而不要貿然把一些歷史直接代入當下。比如涉及民族、信仰、地域、文化等復雜語境,拿一種大而化之的“朝代史觀”代入,會造成巨大的偏差和混亂。
因為,我們面對的歷史材料,往往不是真實。
歷史對于國人來說,有一種類似宗教的功能。這是一位朋友的論斷,我深以為然。但趙冬梅老師對國人治史的一些方法有個判斷,即“功利主義的真實觀”,所以“傳統時期的真實觀,它允許甚至鼓勵對于事實的漏略、揀選和重新編排。當然,我不能說傳統中國史不追求真實的,這句話本身其實是錯的,只是說傳統中國所追求的‘真實’,和我們今天理解和追求的‘真實’是不一樣的。傳統中國并不追求僅僅符合客觀發生的真實,這就是我所說的傳統中國的真實觀。”
當然,我承認歷史記錄不存在絕對意義的“真實”,每個記錄的人都不可避免地加入自己的見解和傾向性。但因為國史已經成為我們某種意義上的信仰,而且歷代有擔當的人便會有意識地創造在當時很“正確”的歷史。就像羅振宇舉的幾個例子,《左傳》說“趙盾弒其君”,但實際上趙盾并沒有弒君,史觀卻因為他是最大的官,而且逃亡沒有出國境,就要為弒君擔責,歷史上就成了“趙盾弒其君”。如果沒有孔子的澄清,后人看到這五個字,肯定會認為趙盾是弒君的逆臣。而孔子卻沒有批判史官,而是兩邊都充分“表揚”,照顧了政治實用性,即國家有難大臣有責。
這種治史的方法論被一直延續下來。歐陽修編《新唐書》,把季節都省略過去,還有意刪掉了唐代所有的佛教大事,包括玄奘法師西域求法。他在給范仲淹寫墓志銘的時候,執意要加上一句,說范仲淹和呂夷簡和解。但范氏后人顯然不認同,便刪除了這一表述,結果引發歐陽修和范家的矛盾。還有《史記》里太史公寫了兩個不同的黃帝結局,一個是羽化登仙,一個是“黃帝崩,葬橋山”。羅振宇認為,司馬遷這么寫,哪個是真實的,其實一點也不重要。他認為太史公是在武帝瘋狂求仙的時代氛圍里,勇敢表達另一種“真實”的“頂天立地的勇氣”。
我跟羅老師一樣,對這種治史的方法論不置可否。但這種歷史記錄,會因時間的推移和信息的損耗,而失去歷史語境,容易讓人產生誤讀,至少我們不該在事實層面加工。
同時,也要借此提醒很多半吊子歷史愛好者(尤其像我這種),面對歷史記錄,既浩如煙海,又真偽難辨,需要回到復雜的歷史語境中去考據和思索,才能得出一些可能性,而不是絕對的結論。就像在滿清末年革命中喊出“驅除韃虜”,真的建立民國后又提出“五族共和”,很多對歷史的解釋,都是針對當時的“當代”產生的。
所以,當代人對朝代產生感情這件事,我是警惕的。因為那些動輒綿延百年以上的朝代,有著太多的興衰成敗,有太多的可歌可泣的人,我們可以愛那些思想、作品或者那些鮮活而復雜的(不是符號化)的人,但這些不等同于朝代。以中華文明來分,歷史是綿延的,不必厚此薄彼;以新舊時代來分,愛那些具體的文化思想,而不必糾結于哪個朝代。
羅老師在節目中一再強調菲茨杰拉德那句話:“檢驗一流智力的標準,就是看你能不能在頭腦中同時存在兩種相反的想法,還維持正常行事的能力。”這句話放在如今的歷史朝代之爭,尤其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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