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今有《江南春》一卷,其真偽之辯,流轉之秘,喧騰于網絡報章之間,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余于舊友處,偶得日記一冊,乃捐贈者龐氏后人所遺。其人多聞家族舊事,自畫卷現身拍賣場后,便精神恍惚,疑人疑物,終日喃喃,語多不經。其家人或以為癔癥,或以為激憤過甚所致。今撮錄其日記中稍可解者,輯為一編,以供醫家及關心此事者察考。至于其人姓名,日記中隱去,余亦不便揣測,但知與近日博物院之糾紛,大有干系。日記中語誤雜亂之處,一仍其舊,僅略去時日,共得十三則。癸卯年冬,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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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一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
早晨起來,手機屏上滿是“8800萬”的光,刺得我眼疼。他們告訴我,那是我家捐出去的畫,是假的。我橫豎睡不著,翻來覆去看那幾行字,才從“鑒定為偽”、“依照辦法處置”的字縫里,看出字來——處置!又是處置!
他們都說我糊涂了。可我記得分明,六十四年前,父親將一百三十七件畫軸,親手交出去時,那廳堂的光,是暖的。他們說,這是為國家收藏,為子孫萬代守護。我那時雖小,卻也覺得做了一件極鄭重、極光亮的事。怎么如今,那畫竟自己長了腳,跑到拍賣行的聚光燈底下,標上了嚇死人的價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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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二
靜得很。我翻開家里舊日的捐贈清冊,那紙已黃了,墨跡還沉。一件,兩件……一百三十七件。名錄整整齊齊,像是列隊的士兵。可我心里發慌,總覺得這隊伍里,藏著幾張模糊的臉,快要從紙面上浮出來。
街上有兩個人在談天,一個說:“博物院說了,是假的,假的自然要處理掉。”另一個便笑:“假?假能值八千八百萬?那真的還了得!”
我吃了一驚,原來這“假”,竟有這樣大的魔力!它能將捐贈的契約變沒,能將六十年的保管變作“劃撥”,能將一紙清冊,悄然撕去幾頁。我趕忙合上冊子,那幾處空白,卻好像黑洞,直要將我也吸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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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三
他們請了專家來鑒。六位先生,分作兩批,隔了三年,都說:“偽。”
我曉得這些先生,都是極有學問,極有名望的。他們的名字寫在紙上,就是鐵打的釘。可我又疑惑,倘若這畫真偽到一眼便能判明,何以當年我祖父“虛齋”珍藏,父親鄭重獻出,竟無一人看出? 是當年的眼睛鈍了,還是今日的學問,另有一套吃畫不吐骨頭的法子?
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冷笑:“你懂什么!彼一時,此一時。當年是捐贈,捐了便是國家的。國家的東西,專家說假,那便是假。假的,便可以‘調劑’出去。”
我問:“調劑給誰?”
那聲音便模糊了,只留下兩個字:“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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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四
我查到了。一九九七年,一紙報告;二零零一年,一張發票。六千八百元——這便是那“江南春”的身價了。從一個叫“博物院”的巨室,調劑給一個叫“文物總店”的鋪面,再賣給一個名字隱秘的“顧客”。流程走得四平八穩,印章蓋得周周正正。專家鑒定的薄紙,調撥報告的公文,銷售發票的存根,一張壓著一張,壘成一條窄窄的、合規合法的路,通向了二十四年后,那聚光燈下八千八萬的喧囂。
我忽然明白,這畫的“真偽”,竟是可以流動的!在家族的庫房里,它是真的瑰寶;在捐贈的清冊上,它是真的文物;到了需要它“消失”的時候,它就成了白紙黑字釘死的“偽作”;而一旦流入那暗流涌動的市場,它便能立刻還魂,變作價值連城的“名跡”!這“真”與“偽”,哪里是墨色與絹素的分別,分明是幾張嘴,幾枚印,幾層文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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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五
他們怕我鬧,來勸我,眼神卻躲閃著。
一個說:“法律有規定,捐贈了,所有權就轉移了。”
一個說:“處置‘不夠入藏標準’的藏品,是有章程的。”
他們的話,規矩極了,也嚴密極了,像一堵沒有縫的墻。我在這頭,我的畫在那頭,中間隔著這堵用“法規”、“辦法”、“報告”砌成的高墻。我竟駁不到他們一字。
可我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喊:章程里可寫著,處置時,要告知捐贈人么? 那六位已故的專家,能隔著幾十年,來為我這后生,再說說那“偽”字的筆劃么? 那“顧客”二字,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以六千八的價格,吞下八千八的伏筆?
沒人答我。他們只憐憫地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糾纏于舊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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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六
我夢見那幅《江南春》。畫里的山水活了過來,亭子里的人走出來,對我作揖,說:“多謝府上慷慨,使我們有了六十年公家的身份。如今我們要去尋另一個富貴主人了,特來辭行。”
我急道:“你們不是假的么?”
他們便大笑,笑聲在絹上蕩出漣漪:“假作真時真亦假。在館里,我們說假便是假;在場上,我們說真便是真。這真假一道,你不懂,許多人卻懂得很!”
我驚醒了,一身冷汗。窗外黑沉沉的,遠處博物院高大的輪廓,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蹲伏在夜里。它肚子里,該有多少這樣“被處置”了的魂靈,在無聲地游蕩呢?
日記七
翻開報紙,處處是“文博熱”。人們涌向那些宮殿般的建筑,看玻璃罩里的光華,贊嘆文明的綿長。導游的喇叭響亮地喊著:“這件珍品,由某某先生于某某年捐贈,體現了崇高的……”
我聽著,渾身發冷。他們熱情洋溢地講述著捐贈的故事,卻絕口不提那些“故事”的結局,有些可能早已被“調劑”,被“價撥”,流落到了不知名的角落,甚至出現在另一座城市的拍賣圖錄上。這熱烈的頌歌底下,難道也埋著一條“處置”的暗河?今天被瞻仰的,明天會不會也成為“不夠標準”的?這“熱”,暖的是誰的心?這“藏”,藏的又是什么秘?
我懷疑,每一個光鮮的展柜背后,都有一本秘密的賬簿;每一次動人的捐贈儀式照片下,都壓著一份可能生效的“處置報告”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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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八
一個明白人來看我,悄悄說:“你太癡了。凡事哪能細究?水至清則無魚。那么大的博物院,百年下來,東西進進出出,總有損耗,總有調整。按規矩辦了,便是了。”
“按規矩辦了?”我抓住他的袖子,“那規矩里,可有‘人心’二字?捐贈者捧出的是一份信任,一份托付,這也能‘調劑’掉么?”
他抽回袖子,訕訕地:“這是管理,是專業。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懂為何專業的管理,結果卻是捐贈人要從拍賣市場上,才驚悉舊物的蹤跡;我不懂為何嚴密的流程,擋不住一幅畫穿越幾十年的時空,從國家庫房“流轉”至商業拍賣。我只看懂了一樣:那套滴水不漏的“規矩”,竟成了一個巨大的、合法的消化系統。它吞下捐贈者的赤誠與信托,經過幾道“鑒定”、“報告”、“批準”的腸胃,最后排泄出去的,可能是“顧客”的私藏,可能是市場的天價,而留給捐贈者后人的,只有一紙冰冷的“偽作”結論,和滿腹無從訴說的驚疑。
日記九
他們說我病了,勸我別看新聞。可我怎么忍得住?
我看到說,上級已成立專班來調查了。這很好。可我又怕。我怕調查來調查去,最后又是一份“情況說明”,證明所有環節“符合當時規定”。時間久了,紙黃了,人散了,這件事便也“處置”掉了,沉入故紙堆,和那幅畫一樣,再無蹤影。
真正該被調查的,或許不只是這一幅《江南春》的足跡。而是那套讓“捐贈”可能變為“商品”,讓“守護”可能通向“市場”的機制與縫隙。是哪些環節,給了“鑒定”以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力,且無需對捐贈者負責?又是哪些默許,讓“處置”成了黑箱,其去向可以輕描淡寫地用“顧客”二字遮蓋?
這機制,才是個真正的“狂人”罷!它行事有據,邏輯自洽,表面光鮮,內里卻可能吞吃著一份份最珍貴而無價的公眾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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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十
夜里,我仿佛聽見許多聲音在哭。
有我祖父的嘆息,他一生心血,辨真贗,聚菁華,只望“子子孫孫永寶用”,或能化私為公,嘉惠學林。沒想到,這“公”字,有時竟如此虛渺。
有我父親的低語,他當年的虔誠與自豪,如今像一場褪了色的戲。
還有更多聽不真切的,或許是別的捐贈者,別的家族,他們的寄托,他們的名字,是否也曾在某個深夜,被列入了某份“處理品清單”?
這些聲音纏繞著我,問我:“我們捐出的,究竟是文物,還是一張可以隨時宣布作廢,而后暗中兌付的支票?”
我答不出。我只覺得,我們這些捐贈者,像極了魯迅筆下的人。當初是真心實意,想“救救孩子”,把文化的血脈托付出去。到頭來,卻可能眼睜睜看著它被一套無形的、冠冕堂皇的規矩,慢慢“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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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十一
一個年輕的律師告訴我,法律上,捐贈一旦完成,所有權便轉移了。博物館處置自有藏品的權利。他說得對,法律條文,白紙黑字。
可是,法律之上,就沒有別的東西了么?
比如信義。
比如對那份跨越時代、毫無保留的托付的敬畏。
博物館,不是倉庫,不是當鋪,更不應是文物市場的隱秘源頭。它是文明的祠堂,是公眾信任的殿堂。它接收捐贈,接收的不僅是一件器物,更是接收了一個家族的記憶,一段歷史的證言,一份沉甸甸的、將對文化的熱愛轉化為無私行動的赤子之心。這份心的分量,是任何估價都稱量不出的。
若只用“所有權”和“處置權”的冰冷鐵尺,去丈量這滾燙的托付,那量出的,只能是文明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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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十二
救救文物……
沒有文物,沒有那些承載著記憶與美的實體,我們的歷史便是空的,我們的來路便是模糊的。但若守護文物的場所,其內部流程竟可能滋生出使文物“神秘消失”的漏洞,那豈不是更深的恐懼?
我未必捐過許多東西,但在這件事里,我仿佛也吃了一點虧。當初所有走進博物館,懷著敬畏心捐出傳家寶的人,或許都在無意中,參與了一場結果難測的冒險。今天他們吃的是龐家的畫,是“虛齋”的舊藏,明天會不會有別的“齋”,別的“堂”?我們這些旁觀者,今日若只覺得是別人的熱鬧,他日事到臨頭,誰來為我們發聲?
我翻看六十年前的捐贈收據,那上面有溫情的致謝。如今再看,只覺得那紙輕飄飄的,托不住一個“信”字。
日記十三
不能想了。
陽光好的日子,孩子們由老師領著,排著隊走進那宏偉的博物院。他們指著展柜,雀躍地問:“老師,這都是誰給的呀?”
老師會微笑著,講出一個個關于奉獻與傳承的美好故事。
那些故事,有一部分,是真的。
但愿所有的故事,都能永遠是真的,都能有一個始終堂堂正正、擺在陽光下的結局。不要讓捐贈者的熱忱,在幾十年后,變作拍賣槌下的一聲脆響,或是子孫心頭的一團疑云。
我大概,是真的病了。否則,何以在煌煌文化殿堂的光輝里,竟看出些別的影子和寒意來?
然而,我卻又盼著自己這病中的囈語,能被人聽去一二。
救救那些還未被“處置”的信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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