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判死緩？一審判決書詳解成都27歲女子家門口遇害案

12月20日，成都27歲女子王紫雅家門口被殺案一審宣判，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被告人梁萌萌（化名）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該案社會關注度極高，法院何以作出死緩判決？一審判決書做出了詳細解析。

一審判決書顯示，被告人法醫精神病學鑒定是一審法院作出上述判決的重要依據。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從案件判決書上獲悉，法院經審理認定，梁萌萌作案前存在明顯精神異常。法醫精神病學鑒定意見能夠證明，梁萌萌在作案時因患精神疾病，喪失部分辨認和控制能力，系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人。

王某雅開門后被同小區35歲女子梁某某捅刺10刀不幸身亡

不過，梁萌萌從始至終堅持自己沒有精神疾病，而是在遭受被害人王紫雅擊打頭部后持刀反擊，屬于正當防衛，她也沒有逃離現場的意圖。

其辯護人還表示梁萌萌隨身帶刀是為了防身，并在頭部被砸傷后才實施反擊，即便其行為構成犯罪也應從輕或減輕處罰。同時，案發后有自首情節。

但一審判決對梁萌萌“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人”之外的辯護理由均未采納，認為梁萌萌長期攜帶刀具，對同小區其他住戶進行敲門滋擾，具有極大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在王紫雅家外敲門、吐痰，對王紫雅住宅安寧權造成不法侵害。即便在沖突中“王紫雅拿擺件擊打對方，也系為避免對方傷害的自保行為”，梁萌萌不應當認定為正當防衛。且“梁萌萌客觀上違法逃脫，其歸案后否認犯罪，不符合自首的構成要件”，不應認定為自首。

出現在家門口的“怪異”女子

王紫雅母親說，紫雅是獨生女，性情開朗、健康活潑，從小學習成績優異。丈夫10多年前去世了。多年來，母親和女兒相依為命，但王紫雅懂事，很少讓母親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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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審判決書中，王紫雅母親的證言顯示：2024年6月9日，事發當天上午她都和女兒在郫都區中航城的家中。中午12時許，出門丟垃圾，她看到門左邊鄰居家門口站著一個女子。她覺察到，這女子行為有些怪異。丟完垃圾回屋后，她聽到這女子在外面咳嗽、吐痰。

這是王紫雅母親與被告人梁萌萌的第一次照面。

判決書顯示：王紫雅母親隨后外出辦事，出門時梁萌萌還在那里，她試探性打招呼，問她：你家里沒人嗎？梁萌萌沒有回答。到一樓之后，她給女兒發消息說：隔壁那個女的一直在那吐痰，感覺是個神經病，任何人敲門你都不要開。

王紫雅回復：有個人一直在敲門，我能叫保安不，這會在門口吐痰。母親和女兒在微信里確認，這就是她此前在門口遇到的那名女子。王紫雅從貓眼里錄了一段視頻發給母親，其母聯系了小區物業公司。

視頻里，梁萌萌在門外徘徊，王紫雅走到門口，雖沒開門，但梁萌萌應該感覺到室內有人走近，有躲避行為。一會，梁萌萌轉身走了。王紫雅母親再次發消息詢問：保安還沒來嗎？并說剛給物業打電話了，馬上過來了，但她再沒收到王紫雅的回答。

致命沖突之后背著包回家

小區保安黃某乾目睹了慘案發生的過程。判決書中黃某乾的證言及筆錄顯示：13時27分，物業電話告知小區9棟305號有人無故敲門，讓其前往處理。趕到現場時，梁萌萌站在305號房旁邊的小窗戶處，黃某乾問她為什么敲門？梁萌萌開始說觀光，之后說找人。還說找人又不犯法。

此時，王紫雅也打開了門，站在門內質問梁萌萌，梁萌萌站在門外，很激動地說：“我找人，找人都犯法嗎？”雙方發生爭吵之后，梁萌萌就沖過去，二人發生了抓扯。

不過，黃某乾作為事發時唯一的目擊者，他在證言中表示“并沒有看清誰先使用工具砸或殺對方”，只看到抓扯中，王紫雅順手拿起了旁邊柜子上的擺件，砸了梁萌萌頭部幾下，后來又看到了王紫雅身上在流血。黃某乾說，他當時站在梁萌萌身后右側，沒看到王紫雅如何受傷的。

梁萌萌稱：“王紫雅對保安說她朝家門口吐口水，她說并沒朝門口吐。王紫雅說要打110報警，并叫她滾。她也走到她門口吼了一句‘滾’。”

判決書顯示，梁萌萌在證言中說，王紫雅先動手抓她，兩人開始抓扯。然后對方右手拿著一個馬的擺件，左手抓梁萌萌的頭發，砸她的頭、砸到頭部流血。她用隨身攜帶的水果刀朝對方劃過去，想讓對方停手，她也“記不清劃了多少刀”。

保安黃某乾稱，他拉架時看到梁萌萌手里拿了一把水果刀，才知道王紫雅被捅傷了。黃某乾將梁萌萌拿刀的手握住，王紫雅頭朝房間倒在了地上，“過程不長，最多就一兩分鐘。”黃某乾說，他接著打了120、110。

梁萌萌說她受傷了，要回家找父母送自己去醫院。黃某乾讓趕來支援的同事曾某亞不讓她走，但梁萌萌不聽，背著帶血的包下樓了，曾某亞就跟著她回到了同一個小區的家里。

曾某亞的證言顯示，到家之后，梁萌萌的母親問出了什么事，她說：“我要把她弄死，她不死就是我死，我頭被她打傷。”

梁萌萌父母稱，經現場民警同意，自駕帶梁萌萌前往郫都區人民醫院醫治。當時是想把救護車讓給對方。路上梁萌萌堅持要去華西醫院，他們就去了華西醫院。

最終，王紫雅經搶救無效死亡。民警趕到華西醫院將正在做CT的梁萌萌帶走。庭審舉證、質證顯示：“民警出示警官證并用手銬將其強行帶離現場，梁萌萌質疑民警身份。”

判決書載明：案發當日，成都市公安局郫都區分局以因涉嫌故意傷害罪，對梁萌萌刑事拘留。成都中院于2025年11月20日、12月16日公開審理此案。

經鑒定，王紫雅系被他人用單刃銳器刺擊左胸部，導致左肺破裂致急性大失血死亡；梁萌萌右側鼻骨及上頜骨額突骨折，構成輕傷二級；梁萌萌患有精神分裂癥，對其2024年6月9日的違法行為評定為部分刑事責任能力。

此外，梁萌萌2024年6月9日就醫急診病歷中診斷為：左額頭皮裂傷，左手拇指皮膚裂傷，多處軟組織損傷，鼻骨骨折。

法院認定被告人作案前明顯精神異常

一審期間，梁萌萌是否有精神分裂癥一直是爭議焦點。

判決書顯示，梁萌萌所住小區多名住戶的證言和微信群聊天記錄、梁萌萌2024年1月至案發時的電話和微信記錄、其父親撥打120電話記錄均證實，梁萌萌作案前存在明顯精神異常。

梁萌萌的父親說，獨女梁萌萌在西京學院上大二時強烈要求休學，去深圳工作了一段時間。2018年底辭職回到成都，一直處于無業狀態。

西京學院休學申請證實，梁萌萌為該校2009級新生，2011年因無法適應學校管理制度申請休學并獲通過。

2021年開始，梁萌萌無大額消費記錄，除父母外很少與人聯系，生活來源也是從父母處獲取。母親的證言稱其容易激動，精神方面有問題，喜歡亂逛，在家里亂喊亂叫、自言自語。2017年開始，常說有人跟蹤她，懷疑有人害她，時常到處亂走。

2020年，梁萌萌出現胸悶、多痰癥狀，多家醫院檢查沒有感染新冠，但其本人始終懷疑其得了新冠肺炎。年底在烏魯木齊看到了一場車禍之后，一夜沒睡覺，幾天后“睡不著覺、自言自語，還說半夜有人抱她、和她對話，經常半夜大吼大叫、用手拍玻璃”。

梁萌萌母親為她購買過安神助眠的中成藥、口服液或泡腳、茶品等，為緩解病情，還為其購買了寵物兔、寵物狗，但均無好轉。

120電話接線記錄及錄音證實，2024年2月18日，梁萌萌父親撥打過120急救電話，稱梁萌萌有精神分裂癥或抑郁癥，希望送醫。但因不能自行將梁萌萌從家中送到救護車上而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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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萌萌父親稱，2024年5月30日早上，梁萌萌在家大喊大叫，因拒絕就醫用手打父親，當天晚上就搬出去住了，直至案發前一天才回家住。父親曾在網上咨詢精神病專家，得到的答案包括抑郁癥、焦慮癥、精神分裂癥。

2023年9月至2024年5月，梁萌萌9次入住一家酒店，酒店經理證實，酒店員工發現其有“在酒店樓道偷聽其他房間、獨自謾罵、吐痰等異常行為”，為此酒店員工比較關注她。

一審認為，案發當日，王紫雅與其母親的微信聊天記錄顯示，其經短暫接觸即認為梁萌萌精神異常，提醒王紫雅不要開門。

保安黃某乾說，他感覺梁萌萌神經有問題，說話神態也不正常，但之前亂敲門時未拿過刀。

此前被梁萌萌滋擾并報警的鄰居王先生稱，2023年8月7日，梁萌萌敲自家門，王先生用手機錄像，梁萌萌就過來搶手機，并讓其刪除視頻，兩人發生爭吵并報警，梁萌萌后又與民警爭吵并稱是假民警，再電話報警，不配合民警調查。這次梁萌萌被警方依法警告，此后隨身帶刀“自衛”。

2024年1月1日，梁萌萌曾敲多家鄰居房門，尋找一名叫賈陽（音）的男子，多位業主在業主群說到此事。還有業主將其敲擊家門的視頻發到業主群。

另一位鄰居楊某娟稱，2023年至2024年3月，梁萌萌三次敲門，聲稱尋找賣淫女等，并有吐痰、搖頭晃腦，不停踢門等異常行為。鄰居劉某稱梁萌萌大部分時間待在家里，有嚴重暴力傾向。因其家里發出噪音，梁萌萌多次上門辱罵。劉某在2024年1月13日，錄下了梁萌萌砸東西、罵人聲音。

梁萌萌在看守所的同監舍人員稱，梁萌萌很少與人交流，喜歡看書，平時與她交流，感覺她說話很沖、不太友好，但說話是正常的。另一同監舍人員稱其語言邏輯能力很強，但有時行為有點奇怪，比如：喜歡用手擦臉、經常看自己的手，不太愛與他人交談，生活能自理。

成都看守所證實，梁萌萌否認自己有病，拒絕服用精神類藥品，先后兩次簽署拒絕服藥風險告知書。

爭議：鑒定與自首

根據判決書，梁萌萌稱，她敲鄰居的門一是與父母同住不習慣，想在小區內另租房子住，所以會在小區內敲擊其他住戶的房門，查看是否有空置房屋。后來因此與住戶發生爭吵，警察來之后將其摁在墻上（強制措施），此后她就隨身帶一個金屬發簪防身，壞了之后又隨身帶改錐或水果刀。

2015年，梁萌萌在深圳圖書館碰到一個30歲左右的男子，跟她搭訕兩三次，還偷看了她幾次。她通過網易云音樂、微博搜索附近的人猜測男子叫賈陽，2019年回到成都，在郫都區一星巴克看到長相相似的男子，她在小區敲門找“賈陽”，目的是看“賈陽”在不在，但后面有沒有見到，她記不起來了。

一審法院稱，偵查機關依照《刑事訴訟法》等相關規定，委托鑒定機構對被告人梁萌萌進行了法醫精神病學鑒定。鑒定機構經法定機關審核取得《司法鑒定許可證》，鑒定人員均取得法醫精神病鑒定執業資質，鑒定檢材來源于公安機關依法搜集的證據材料，并經精神檢查、醫學輔助檢查等合法程序及方法形成鑒定意見。

庭審時，法庭通知了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對鑒定意見當庭作出說明并接受詢問。

法醫精神病學鑒定意見書證實：2024年9月2日，四川華西法醫學鑒定中心經審閱公安機關提供的被告人供述、多名證人證言、醫學影像、吸毒現場檢測報告，并對被鑒定人梁萌萌進行精神檢查及醫學輔助檢查，經分析認為梁萌萌作案前6年以上就有精神異常，主要表現為無故感到被害，憑空聞聲，有時無故自言自語、大吼大叫、傷人毀物等精神癥狀。輔助檢查腦電地形圖檢查為正常范圍、智商（IQ）99（基本合作）。鑒定時精神檢查主要查見自知力缺失。

按照《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三版》規定，梁萌萌表現符合精神分裂癥的診斷；其作案時處于疾病不全緩解期，對其2024年6月9日的違法行為評定為部分刑事責任能力。

一審法院對該鑒定意見予以采信。

澎湃新聞注意到，在庭審期間，被害人一方訴訟代理人稱此案應該糾正為“入室”殺人，但一審判決書僅在呈現訴訟代理人代理意見時，出現了“梁萌萌預謀入室殺害被害人，主觀上具有殺人的故意，客觀上實施了入室殺人的行為”，除此之外，判決書上未再出現“入室”證言、證據，或相關表述。

梁萌萌的辯護人及其家屬稱，案發后，他們經現場民警同意，自行前往醫院，屬自首。

法院認為，保安曾某亞在梁萌萌離開現場回家、進入120救護車過程中全程跟隨直至民警到達，梁萌萌客觀上無法逃脫，且其歸案后否認犯罪，不符合自首的構成要件，不應認定為自首。

最終，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梁萌萌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12月21日，梁萌萌的父親告訴澎湃新聞，他們不認可這一判決。宣判結束時他整個人都懵了，沒看到女兒當時是什么反應，她就被帶下去了。但是他相信梁萌萌一定會上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