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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醫院病床上,盯著慘白的天花板,聽著監測儀器規律的滴滴聲。醫生說我已經度過了危險期,真是命大。可我心里清楚,有些東西比病痛更致命——比如失望,比如寒心。
窗外已是深秋,落葉飄零。我住院一個月,繼子程遠只來過一次,還是在我手術當天。那天他匆匆出現,問了醫生幾句,留下一個果籃,便說有急事要出差。整整一個月,他沒再出現,連電話都沒打一個。反而是幾個老鄰居輪流來探望,幫我張羅這那。
我是程遠十歲那年嫁給他父親的。他母親早逝,我進門時,他躲在自己房間不肯見我。我沒有強求,只是每天做好三餐,洗干凈他的衣服,在他發燒時整夜守著。用了三年時間,他才終于肯叫我一聲“阿姨”。
十八歲那年,他考上大學,我熬夜給他織毛衣,準備行李,把家里大半積蓄給他做學費。他父親說不用給那么多,我搖頭:“男孩子在外面不能受委屈。”
后來他結婚,買房的首付有一半是我出的。兒媳懷孕,我坐兩小時公交車去給她煲湯。孫女出生,我帶了一年半,腰疼得直不起來也從沒抱怨過。
三年前,他父親突發心梗去世。葬禮上,程遠紅著眼對我說:“媽,以后我養你。”那一聲“媽”,我等了十五年。我哭著點頭,覺得一切付出都值了。
可現在呢?我肺癌手術,生死未卜,他在哪里?
出院那天,是我的老鄰居陳姨和她兒子來接的。回到冷清的家,桌上積了一層薄灰。陳姨幫我收拾,欲言又止好幾次,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你先好好休息,別多想。”
怎么可能不多想?我坐在丈夫的遺像前,眼淚止不住地流。老程,你看看,這就是我們養大的兒子。
第二天,我從保險柜里取出那份遺囑。是老程走后我找律師立的,上面寫明我名下這套房子和所有存款,死后全部由程遠繼承。當時我覺得理所當然,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可現在,我拿起筆,在簽名處狠狠劃了幾道,然后一點一點,把遺囑撕得粉碎。碎紙片像雪花般飄落,如同我這些年的付出,輕飄飄的,一文不值。
“從今往后,我的一切與你無關。”我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
決定做出后,我開始著手安排自己的晚年。房子委托中介掛出去,打算換成小公寓,多出的錢加上存款,足夠我住進最好的養老院。至于程遠,既然他不需要我這個母親,我也就當沒這個兒子。
一周后,我正在整理要捐贈的舊物,門鈴響了。是陳姨,提著剛燉好的雞湯。
“你好些沒?臉色還是不好。”陳姨打量著我,目光落在茶幾上那堆房產資料上,“你這是……要賣房子?”
我點點頭,沒有隱瞞。
陳姨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麗華,你錯了。”
我一愣:“什么錯了?”
“關于程遠,你錯了。”
我苦笑:“陳姐,我知道你是好意,但這次我真的寒心了。我住院一個月,他連個電話都沒有。我算是明白了,繼子終究是繼子,養不熟。”
“不是這樣的。”陳姨握住我的手,眼神復雜,“程遠他……他也在醫院。”
“什么?”
“就在你樓下三層,腫瘤科。”陳姨的話像一記悶雷,“他妻子上周末在樓道里哭,我碰見了才知道。程遠兩個月前確診了肝癌,晚期。怕你擔心,一直瞞著你。你住院期間,他自己也在做化療,反應很大,根本下不了床。”
我手里的湯勺“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妻子說,程遠不讓告訴你,說你自己病著,不能再受刺激。他手術那天來看你,是偷偷從自己病房溜出來的,回去就被醫生罵了一頓。”陳姨的眼睛紅了,“這孩子,太要強了,什么都自己扛。”
我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腦海里閃過一個月前程遠來病房的樣子——臉色確實蒼白,我以為是擔心我,還安慰他別太累。他當時只是點頭,匆匆離開……
“他現在怎么樣?”我終于找回聲音。
“情況不太好,化療效果不理想。”陳姨嘆氣,“他妻子一個人又要照顧他,又要照顧孩子,快撐不住了。我讓我兒子偶爾去幫幫忙,但畢竟……”
我沒等陳姨說完,抓起外套就往外沖。
腫瘤科病房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我按陳姨給的房號,找到那間病房。透過門上的玻璃,我看到程遠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瘦得幾乎脫形,手上插著輸液管。
他妻子小雯正用小勺給他喂水,動作輕柔。五歲的孫女小雨坐在床邊小凳子上畫畫。
我推門的手在顫抖。
小雯先看到我,驚訝地站起來:“媽?您怎么……”
程遠睜開眼,看到我,眼神先是驚慌,然后強扯出一個笑容:“媽,您出院了?怎么不好好休息……”
我走到床邊,看著他凹陷的臉頰,插滿管子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不停地流。
“對不起,媽,讓您擔心了。”程遠的聲音很輕,“我本來想等好點再告訴您……”
“你這個傻孩子!”我終于哭出聲,“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是你媽啊!”
程遠的眼眶也紅了:“您自己病著,我怎么能……爸走的時候讓我照顧好您,我沒做到,還讓您擔心……”
“別說了。”我握住他沒輸液的那只手,那么瘦,那么涼,“從現在開始,媽照顧你。”
那天起,我的生活軌跡徹底改變。早上先去菜市場買最新鮮的食材,回家煲湯做飯,然后送到醫院。起初小雯不讓我太勞累,我說:“照顧兒子,天經地義。”
程遠的狀態時好時壞。好點時,我們能說說話;壞時,他疼得整夜睡不著,我就握著他的手,像他小時候發燒時那樣。
有一天午后,陽光很好,程遠精神也不錯。我給他削蘋果,他突然說:“媽,對不起。您住院時我沒能照顧您。”
“都過去了。”我把蘋果切成小塊。
“沒過去。”他搖頭,“我總想起小時候發燒,您整夜不睡,用酒精給我擦身子。還有我上大學那年,您熬夜給我織毛衣,手指都扎破了。這些我都記得。”
我鼻子發酸:“記得就好。”
“媽,”他看著我,眼神清澈,“我一直想叫您一聲媽,不是阿姨,是真心的。只是我嘴笨,說不出口。但我心里早把您當親媽了。”
我別過臉,怕他看到我的眼淚。
“如果我有什么……房子您留著,租出去也好,自己住也好。小雨長大了,您幫忙看著點……”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別胡說!”我打斷他,“你會好的,媽媽還要看你送小雨上大學呢。”
他笑了,那笑容虛弱但溫暖。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從垃圾桶里翻出那些遺囑碎片——幸好還沒扔。我用透明膠帶一點一點拼貼起來,膠帶和淚痕混在一起,紙張皺皺巴巴,但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
我重新立了一份遺囑,做了公證。這次,我名下的財產一半留給程遠,如果他先我而去,則全部留給小雨,由小雯代管;另一半捐給癌癥兒童基金會。同時,我決定不賣房子了,這里是我們共同的家,有太多回憶。
程遠的病情沒有好轉。醫生建議嘗試一種新的靶向藥,但費用昂貴且不進醫保。我沒猶豫,取出所有存款,又聯系中介,把房子抵押了一部分。
“媽,不能這樣……”程遠知道后堅決反對。
“錢沒了可以再賺,房子沒了可以再買,兒子只有一個。”我態度堅決。
新藥的效果依然有限,但程遠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他說不疼了,我知道他在騙我,但我不戳穿。
深冬的一個清晨,程遠突然想吃城南一家老店的豆漿油條。我說我去買,他搖頭:“媽,推我去吧,我想看看外面的太陽。”
我向護士借了輪椅,給他裹得嚴嚴實實。清晨的街道很安靜,陽光淡淡的,風吹在臉上有些冷,但很清新。
豆漿店里熱氣騰騰。程遠小口喝著豆漿,忽然說:“媽,其實我一直很幸福。有爸爸,有您,有小雯和小雨。這一生雖然短,但很滿。”
我握著他的手,說不出話。
“下輩子,我還想做您的兒子。”他輕聲說,“不過換我照顧您。”
一周后的凌晨,程遠安靜地走了。走前最后一句話是:“媽,別哭。”
葬禮上,我抱著小雨,沒有哭。小雯靠在我肩上,泣不成聲。陳姨和幾個老鄰居都來了,默默幫忙張羅。
處理完后事,小雯要把抵押房子的錢還我,我拒絕了:“這房子,以后是你和小雨的家。程遠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媽媽,小雨的奶奶。我們是一家人,永遠都是。”
如今,程遠離開已經一年。我和小雯、小雨住在一起。每天接送小雨上下學,輔導她作業,日子平靜而充實。小雨長得越來越像程遠,特別是笑起來的樣子。
周末,我們常去墓園。小雨會給爸爸帶自己畫的畫,我則會告訴他家里的事情。小雯慢慢從悲傷中走出來,開始新的工作。
有時候,陳姨會來串門,我們坐在陽臺上喝茶。她說:“麗華,你現在氣色好多了。”
是啊,我終于明白,真正的家人不是血脈,而是那些在風雨中依然緊握的手,是在誤解與真相之間依然選擇相信的心。
我曾經以為程遠不懂感恩,后來才知道,他把感恩藏在最深的沉默里;我曾經以為付出沒有回報,后來才明白,愛從來不是為了回報。
那張被我撕碎又粘起的遺囑,我一直保存著。它提醒我:在憤怒和失望時,不要急于下結論;在看不見的地方,可能藏著最深的愛;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往往只差一個真相的距離。
生命是一場不斷矯正誤解的旅程。我們都在學習如何更好地愛與被愛,如何在傷痛中依然保持善良,如何在失去后還能繼續前行。
程遠走了,但他留給我的不是空白,而是一個完整的家,和一段永遠不會被誤解的愛。這份愛,足以溫暖我的余生。
而那個說我錯了的鄰居陳姨,她讓我明白:有時候,真相需要耐心等待;有時候,愛需要穿過誤解的迷霧,才能看到它最初的模樣。
注:圖片來源于網絡,素材來源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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